身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很不讲究甚至不修边幅的家伙，我的衣着向来极为随便。若在冬季，衣服以不受冷冻可以保暖为原则;要在夏季，着装首先图凉快，裤腿之短遮盖之少以不受警察干涉为原则。别人会怎么看?极少考虑。还有我的头发，借口没时间实质是懒惰，美名曰省钱，半年不上理发馆，狂长如一堆乱草。实在蓬首筐飞不像人样，身边女人也聒噪不堪，就在家胡乱剪短。还觉不够凉快，干脆剃成光头。顶部一派光明寸草不留，两腮棕红的鬓毛不予砍伐，脑袋大约就显得怪异。连我母亲见了都恼火：
满太原市都少见你这颗颓脑!
户口簿相片要求统一照相那回，连照相师都微微一愣。他怎么想?反正我第一免冠，第二交钱。我在一篇文章中甚至写过如此傲慢的句子：“反正我从来也没指望靠头发来吸引女孩子。”当然这只是幽默一把。事实上，却是咱出身门户低微自幼缺乏服饰文化教养，青少年时代又整个在全国上下一片灰的年代度过，到容许讲究衣着的好日子来临，已经不待讲究也不会讲究了。穿衣戴帽而无自由，那是怎样的黑暗!“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这无奈的苦涩男人们吞咽也罢啦，对不止一代的女人们来说则未免过于残酷。
从喇叭裤到牛仔装，终于有机会穿点各人心爱的衣服的年轻人却也曾受到过太多的非议与责难。极“左”思潮浊浪翻滚，认为高跟鞋烫发头就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就能腐化灵魂，就会“卫星上天，红旗落地”，恨不能今晚就发动第二次“文化大革命”。除此之外，传统习惯古老文明僵化保守求全责备、婆婆心理嫉妒本能，等等一切都来义务劳动踊跃冲锋争先指责青春。反正我不曾得到的，你也别想拥有;反正你不是掌权领导又不是爹妈长辈，我还化妆了关怀爱护的脸谱，收拾你还不是白给。
所以，二十年前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子曾经说过：她最希望的事是“穿自己喜欢的衣服而不受干涉”;她最迫切想要的是“一个现代化的妈”!因而十多年前我甚至为此还专门写过一则短篇小说，文中称赞那些敢穿所谓的“奇装异服”招摇过市的女孩子是最勇敢的人。
几乎就在同时，舞禁初开，有位老教授讲课时玩儿幽默，挖苦舞会上的女孩子：跳舞是用腿跳哩，还是用眉毛跳哩?描那么黑!修那么细!课堂效果还哄堂大笑了。
质言之，穿衣戴帽，各有所好。描眉涂唇，服饰发型，实在是极其个体化的审美志趣和生活方式，实在不该受到干涉非议而应得到原则尊重的。时至今日，除了一些学校还在限定孩子们头发的长度和裤腿的宽度，除了所谓的文明理发店拒绝给顾客修出他们认为属于“怪异”的发型，即便在我们这样一个内陆省会，满街也是红男绿女，满眼也是异彩纷呈了。众多的女性，雍容华贵的女士、特别是青春艳丽的女孩子招摇过市，平添了一道都市风景线。周日偶或上街，满眼秀色可餐，触目惊心，悦目赏心，不亦乐乎，不亦快哉!金圣叹公若在，必也同感。
但没了限制，少了约束，穿衣打扮真正成为个人的自由选择，穿着得体、合于审美反而很不容易。希图领异标新、卓尔不群，那就更难。在过去相对好办些，多数人反对的，自然是少数，自然就显得独特而新潮。你讨厌宽裤腿，我的喇叭裤口开到二尺八;喇叭吹得震耳欲聋了，我来鸡腿裤，穿两根“笛子”。喇叭与笛子穿腻了，我两条腿一块儿套一只筒子名堂曰筒裙。筒裙、西式裙、短裙、超短裙、长裙、连衣裙，乃至裙裤不分既裙又裤就叫裤裙。凡是你反对的，正是我拥护的;你的侧目而视，恰令我顾盼自雄;你的切齿痛恨正体现着我的存在价值。在你的如此方式的关照之下，我终于不破不立、不止不行，自然而然领异标新，总能在相当时间掀起潮流居于潮头甚至独占了鳌头。
终于，潮头迭起四海翻腾云水怒，云水怒翻腾四海而失却了潮头。或者，时下的服饰世界，已是由设计师和制造商们操纵了新潮。而这样的新潮一刻三变，连设计师自己也晕头转向。买方市场使数不清的服装城货品积压再积压，琳琅满目花样百出的各种新款服饰叫女士们目不暇接而无所适从。真真假假的高档时装到底是巨大的诱惑，而那令人咋舌的标价毕竟又只有少数富婆和老板们的太太小蜜才可问津。一般工薪女士与本分女孩无法一掷千金来夸财比富，而装点街市的众多女性说到底还得量体裁衣。时髦在这时突然变得可望而不可即，大家莫如追求一些本分大方优雅得体。
这时，我们尊敬的女士和小姐们面临了最大的挑战。如何才显得大方而又与众不同?怎样才展现出个性而又不那么扎眼突兀?何谓靓丽而不是俗艳?何谓自然清新而不是刻意造作?
眼下，时装表演已不再是西方资产阶级的专利，我们自己的模特儿小姐照样在众目睽睽下姿容妙曼婷婷袅袅翩若惊鸿。但舞台上美不胜收的时装如何就转化为街头女士的披挂?不得而知。中国古典戏剧中相公小姐的衣着美不美?谁要那么穿戴了上街多半就是神经病。好比俗话说：“女要俏，一身孝”，那也是特定场合里的效果。为了俏而莫名其妙来穿孝，早被哭丧棒打翻。
婚纱留影乃至摄像渐成风气，中国新娘披一袭白纱也颇为俏丽。而在大多数婚礼仪程上，多数新娘仍恪守传统，穿着上下一身红。喜欢喜悦喜事喜庆喜气洋洋好高兴，红灯笼红蜡烛红衣红裤红绣鞋红花红唇红脸蛋儿多赢人。毫无疑问，情人眼里出西施，咱家的新娘穿什么都美丽，何况今番扮演了一回红萝卜。但在旁观者冷眼看去，在几乎每一个婚礼婚宴上，那个最惹人注目的新娘却往往几乎是最丑的女人。我相信这决不仅仅是我独自一家的发现而几乎是有心人可以达成的“共识”。
这一反讽式的效果，这一有些怪哉的现象，足以令我们深思。这当中有美学或者是接受美学方面的诸多缘由。那新娘的穿着，与别的新娘相比，属于千篇一律;在她的婚宴上，偏偏又独树一帜格外醒目。她也许不一定适合穿满身红装，或曰红色不合乎她的气质;她在那特定的场合原本要引人注目，她如愿以偿于无形中成为众矢之的。她也许并非无懈可击，却要承担过多的挑剔;她在结婚照上本来光彩照人，而在相当于模特表演一般的特殊舞台上则不具有征服全场的恢弘气度。
因而，在琳琅满目的街市，欲要光彩夺目，你必须与众不同甚至要像一位新娘;因而，这本身就成为一种冒险：众多的男人会直勾勾地或贱兮兮地盯视你，而同样众多甚至更多的女性们会苛刻地甚至带了敌意地来挑剔你。你能经得起如此严峻的考验吗?你还有勇气领异标新欲要占尽风情独领风骚吗?
有一个衣着毫不讲究甚至是不修边幅的男人偶尔会上街。他的眼光很挑剔，他的审美很苛刻。但我敢保证，他首先会赞美你。赞美你的勇气，赞美你的我行我素，赞美你的特行独立卓尔不群，犹为赞美你的冒险精神。
尽管，冒险必将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