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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粒沙,或一条河岸?

时间:2024-10-02    来源:馨文居    作者:林清玄  阅读:

  每一次的恶事不应该只由当事者负责,整个社会都应有相关的承担,这样真实的正义才能抬头,全体的道德才有落脚之处。

  当我在澄思静虑的时候,有时自己陷入一种两难的情况。

  这种情况常常发生在看到别人受苦而找不到出路,看到善良的人在苦难里挣扎不能解脱的时候——看别人痛苦以致感同身受的锥刺是一种难以言诠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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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因此常在内心呐喊:难道这是宿命的吗?难道不可改变吗?难道是不得不偿还的业吗?

  想到众生的心灵不能安稳,有时惊心到被窗外温柔的月光吵醒,然后我就会在寒夜的冷风中独坐,再也无法安睡。有时我甚至一个人跑到山上,对着萧萧的草木大吼大叫,来泄去心中看到善良的人受苦而生起的悲愤。有时我会在草原上拼命奔跑,跑到力尽颓倒在地上,然后仰望苍空,无声的喘息:“天呀,天呀!”悲唤起来。

  没有人知道我的这种挣扎与忧伤,对众生受困于业报的实情,有时令我流泪,甚至颤抖,全身发冷,身毛皆竖。

  幸好,这样的颤抖很快就能平息,在平复的那一刻就使我看见自己是多么脆弱,多么容易受到打击,我应该更坚强一些、更广大一些,不要那样忧伤与沉痛才好。可是也就在那一刻,我会更深的思索“业”的问题,众生的业难道一定要如此悲惨的来受报吗?当见到众生饱受折磨时,究竟有谁可以为他们承担呢?

  龙树菩萨的“中观”告诉我们,业好比一粒种子,里面有一种永不失去、永不败坏的东西,这就好像生命的契约,这契约则是一种债务,人纵使可以不断的借贷来用,但是因为契约,他迟早总要去偿还他的债务。业的种子是如此的牢不可破,业如果可破,果报就不成立了,业的法则适用于善业与恶业,永不失去。

  在原始佛教里,业力因果是那样坚强,整个人生就由一张业网所编织而成,即使死亡,业网也还在下一世呼吸的那一刻等待我们。

  这种观点有时使我非常悲观,如果因果业报是“骨肉至亲,不能代受”,那么我们的自修自净有何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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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悲观常常只有禅学可以解救,禅告诉我们,并没有人束缚我们、没有人污染我们、在自性的光明里业是了不可得的。人人都有光明自性,则人人的业也都可以了不可得。但是,这不是充满了矛盾吗?

  我们的人生渺小如一粒沙子,每一粒沙子都是独立存在,与别的沙子无关,那么,我只能清洗自己的沙子,有什么能力清洗别人的沙子呢?即使是最邻近的一粒沙,清洗似乎也是不可能的。

  当我看到新闻,有人杀人了,那两人之间真的是从前的旧债吗?这样,不就使我们失去对被杀者的悲悯,失去对杀人者的斥责吗?不应该这样的呀!每一次的恶事不应该只由当事者负责,整个社会都应有相关的承担,这样真实的正义才能抬头,全体的道德才有落脚之处。

  西方净土之所以没有恶事,并非在那里的人都是完全清净才往生的!而是那里有完全清净的环境,不论什么众生去往生,也都可以纯净起来。

  我觉得,这世界所有的一切恶事,都不应该由当事人承受,这世界一切众生之苦也不可以是从前造罪而活该当受的。修行的人不应该有“活该”的思想,也不应该有一丝丝“活该”的念头。

  世界的人都在受报,但不应该人人都是“活该”!

  因此,我虽无法解开那张业网,让我做其中的一条丝线,让我做其中的经纬。

  人生若还有罪业,我就难以自净,众生若不能安稳,我就永远不可能安稳!

  大乘佛教对业报的看法总在最悲观时抚慰我,我虽渺小,但宇宙之网是由我为中心向时空开展,要以自净来净化整个宇宙的罪业,用这微弱的双肩来承担世界污秽的责任。业绝不是单一的自我,而是世界的整体。我的不能安稳,我的沉痛,乃至我鲜为人知的颤抖,不也是一种自然的呈现吗?正因我不是焦芽败种,我才有那样热切滚烫的感受吧!我只是一粒沙,这是生命里无可如何的困局,但是我多么希望,我每次看到生命的苦楚,都看到一整条河岸,而不只看见受难的那一粒沙。这样想时,我总是渴切的祈祷:佛、菩萨、龙天护法,请悲悯这个世界!请护念这个世界!请嘱咐这个世界!请使这世界成为清净的国土!

  这往往让人想到溪河的卵石,卵石由于长久的推挤,它只能互相的碰撞,但河岸的风景、水的流速、季节的变化,永远不是卵石关心的主题。

  河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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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的河畔,菅芒花开始飞扬了,每当风来的时候,它们就唱一种洁白之歌,芒花的歌虽是静默的,在视觉里却非常喧闹,有时会见到一株完全成熟的种子,突然爆起,向八方飞去,那时就好像听见一阵高音,哗然。

  与白色的歌相应和的,还有牵牛花的紫色之歌,牵牛花瓣的感觉是那样柔软,似乎吹弹得破,但没有一朵牵牛花被秋风吹破。

  这牵牛花整株都是柔软,与芒花的柔软互相配合,给我们的感觉是,虽然大地已经逐渐冷肃了,山河仍是如此清朗,特别是有阳光的秋天清晨,柔情而温暖。

  在河的两岸,从被刷洗得几乎仅剩砾石的河滩,虽然有各种植物,却以芒花和牵牛花争吵得最厉害,它们都以无限的谦卑匍匐前进。偶尔会见到几株还开着绒黄色碎花的相思树,它们的根在沙石上暴露,有如强悍的爪子抓入土层的深处,比起牵牛花,相思树高大得像巨人一样,抗衡着沿河流下来的冷。

  河,则十分沉静,秋日的河水浅浅的、清澈的在卵石中穿梭,有时流到较深的洞,仿佛平静如湖。

  我喜欢秋天的时候到砾石堆中捡石头,因为夏日在河岸嬉游的人群已经完全隐去,河水的安静使四周的景物历历。

  河岸的卵石,实在有一种难以言喻之美。它们长久在河里接受刷洗,比较软弱的石头已经化成泥水往下游流去,坚硬者则完全洗净外表的杂质,在河里的感觉就像宝石一样。被匠心磨去了棱角的卵石,在深层结构里的纹理,就会像珍珠一样显露出来。

  我溯河而上,把捡到的卵石放在河边有如基座的巨石上接受秋日阳光的曝晒,准备回来的时候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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