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八点钟。
天空是银蓝色的。太阳照在红楼上,照在最接近天空的红楼上。光辉,映着朝霞,像一条古代防御胡儿的浩大边墙,退回来,兀立在古老的都城里。燕赵壮士的鲜血,凝紧了,黯淡了,变色了。文明民族的光荣,变成梦的回忆。世道不似从先,零砖碎瓦,看了都使人生愁,使人生惧。胡风卷起三千丈,古旧的京都暴露在风寒里。但是古旧巍大的红楼,特别暴露着,在惶恐中,在危惧里,挣扎着耸起身子。啸啸的风笛,飘来一群白鸽,娴雅,和平,优游;但不知为什么,令人有时感到这是一种恶作剧。谁想不起来,阳春将节,呜呜的,抹着鲜红的太阳的飞机,携着巨弹,凶恶,狠毒,恐怖,在楼顶上昂首翱翔?耸起堆来吧,未烬的劫灰!
国立北京大学全景
太阳渐渐上来了。一张图画于是展开。过去曾是鲜明的,现在!……幸而还有个现在——依旧是一幅图画,一个存在的生命,一条浅浅的河水,上溯玉泉,远远地向南流去。夹岸有杨柳,倒影翻仰在河里。河水是浓绿的,影子是阴沉的。树顶摇着朝雾。树下沓来行人。亲爱的人们!走在一条路上,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了。长衣服,短衣服,黑的,蓝的。手里携着《资本论》,莎士比亚,小oxford字典,刑法,民法,经济政治学,书,笔记本……口里嘘着寒气。
“Good morning!”
“李,你早啊!”
“什么课?”
“……”
“太,阳,每天只在草场上……秋香……”
“什么?”“好吧。”
大家走进红楼前的铁门去。一个卖烧饼的老人微笑。干果摊上一个小贩,他每天都像新开张的。大清早晨,就吆喝一声,“柿子花生……”顺着洋灰桥,一条东西的马路,才下过一次雨,满途上又都是泥泞了。
九点钟的时候,有人骂,修道的该杀头。起晚了,匆匆上课堂,只有一路沉默。红楼西,一带白墙,正对着几个成衣铺,几家饭馆,白墙向北拐角处,露天有人剃头,真凉快!南北街。向西的一个大门。每逢礼拜,或纪念日,青白的国徽在门首飘扬,旗下立着并不检查行人的黑衣警,出入长服短服的人。门对面是便饭馆,整旧如新的皮鞋摊,翻做大衣的成衣铺,白送电脸的理发店。现在清早,饭馆门外的蒸笼渐渐腾起汽来了。菜勺旁的人,渐渐觉得油渍又要在脸上厚起来。理发的师傅看到光亮的铁推子,微笑到他的手腕上,那儿被一点轻轻的重量,将行压痛。成衣铺的裁缝,才纫起针来就打呵欠,唉,又是一天,怎么捱过!马记皮鞋摊上,有人踞足俯首,看铁锥和麻线,在手下穿梭。忽然停下手来,红楼下钟声又一次响了。仰望着天空,澄蓝,遥远。他沉思。想起“人都叫我马二,我的真名是马国材,为什么连自己都忘了呢?只在一杆锥,几团线上,埋没了我……”手不知不觉地,又继续穿梭了。顺着街口的白薯锅炉,向西转去,是旧日的驸马府,今日的理学院,并不很堂皇的宫殿,杂着新式的洋楼,泼剌的古铜钟,和红楼下的钟同时应和,击着时间的节拍,计算到相当时候,将把一部分人从高楼平房里,永远推出去。红门外,29号的汽车停下了,下来一个人,谁不认得他?蒋校长,蒋梦麟。走进去了。
晌午,十二点。
吃饭的时候,饼锅菜勺一齐响起来。人们走进又走出,见面有话说了,“吃过没有?”那位掩口,笑而不答心自知,天天的饭食乏味,吃点葱,见人说话,不好张嘴。街上人渐渐多起来了,十二点的钟声摇出来,一簇一簇的长服短服,黑的,蓝的,杂的……每个人心里都被某一种事情占据着;有的是背算公式,有的眼前晃着a b c的蛇形字,有人若有所得,默诵着几句名言;还有的心移而神游,梦想着他乡里的酡颜微笑,有的少数几个,看着摊肄〈肆〉铺店里的人们,遂生迟暮之感。
街上走来煤车后,黑脸的人,洋车前拖着菜色的汉子,懒散的,狂奔的,都过去了。尘沙扬起来,又徐徐的降落。铜铃摆来一群骆驼,从极远的河漠里来的,在沙滩上渡过,和谐。这些,常在青年的心里,留着不可磨灭,也不很真切的影子。
下午四点,红楼前后,有咚咚声震地。几个顶熟识,有绰号的人,在抛,在踢。看球场上,自己践的足印,都成了深深的坑陷了。清冷的,三两个包车夫作壁下观。夕阳照在红楼西。记忆,不安地,泛起模糊,浅红的波纹。
“一天又过了。”
“过去不算了……”
“明天?”
明天还是此时此地。地上没变化,时间也静止。晚霞,飞过景山顶,带来去他乡的渴望,或怅念胡沙外零乱的家乡,黄昏时,西南第一颗光灿的星,显示出希望和泪。
灯光。
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