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矮子在17岁那年正月作出一个决定，明年正月坚决跟随堂弟出去打工。
这个决定的驱动力主要来自于糟糕透顶的家庭经济和堂弟对精彩打工生活的渲染。
矮子排行老大，下面还有四个妹妹，但生活在一起的只有一个妹妹。按照计划生育政策，生下矮子后，就不能生了。但因矮子他爹想多生几个儿子，躲到广西去造人，结果弄巧成拙，接连生了四个女儿，只带回来一个，其他三个刚生出来就被矮子他爹深更半夜丢弃到马路边，现在也不知道是否在人间。
因违反计划生育，牛被牵走、猪被吊走、家具被搬走、粮食被拖走……矮子的家就像一艘在海浪中瑟瑟发抖支离破碎的船。生活质量急剧下降，吃肉是得过节才有的奢侈，于是过节成为矮子魂牵梦绕的思念。平时还有一个渴望，渴望家里来客人，虽然来客人也舍不得买肉，但有煎豆腐或炒鸡蛋，也美味无穷。
矮子真实名字叫万定。矮子长了17年，与同龄人相比，有点谦虚过头。矮子从15岁开始就不见长，身材被冻结在15岁。矮子认为自己矮小是家里穷营养不良造成的。但是他爹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超生多生是导致贫穷的原因之一，矮子却不认同，“人多为王”的思想与他爹是一脉相承的。
“矮子”这个不太雅观的称呼就被村里人非常准确而且是顺理成章的安到矮子头上，真实的名字倒是没几个人知道。他们一开始叫矮子时，矮子是极不同意的，认为这是对自己的侮辱，表现出极大的愤怒，并发起反击：你是矮子，你们全家是矮子。也不管对方是一米八的个头。但是这种愤怒就像平时矮子对父亲说“想猪肉吃”一样幼稚可笑。矮子越是反抗，他们就越是“矮子、矮子”的叫个不停，而且伴随着开怀大笑。反抗软弱无力，也不知何时起，矮子竟然习惯了这个称呼，只要有人喊出“矮子”，就欢快答话，“矮子”这个绰号就这样被村里人叫牢了。
矮子不但个头短小，连胡子也似乎因土地不肥沃长不出来，下巴光溜溜的没有男子汉的任何特征。整张脸稚气未脱，用现在的流行词叫童颜。矮子夏天到田间劳动只穿背心短裤，从不戴草帽，目的是让自己变得沧桑些增加点男人味。但是，除了小脸蛋晒得像溜光精致的鹅卵石外，其他没什么变化。
但是，矮子的思想是成熟的，斗志是昂扬的，他要从父亲手中接过振兴家庭经济的大旗，常常为如何扭转死寂的家庭经济冥思若想，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意境。
二
矮子的堂弟万金，比矮子小一岁，但有长达三年比较成熟的打工经验。矮子认为，打工是一条振兴家庭经济的成功之路，可以说，对于这个资源匮乏的山村里大多数农民来说，是奔向小康的唯一之路。矮子为这一发现热血沸腾。如同“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从而走上社会主义道路一样振奋矮子的心。
万金按规律每个季度汇钱回来。万金的爸爸，也就是矮子的伯父，每次收到汇款单就拿到矮子家里叫矮子认一下多少钱。矮子发现每次都达一仟元以上，这是多么惊艳的数字。
万金每年只是过年的时候回家一次，每次都带回发达城市才有的气息。他对矮子说起打工的地方多么好，房子整整齐齐，家家门前栽种花草树木，路灯多，晚上也像白天一样，老板娘是如何如何漂亮……听得矮子心乱神迷。万金在矮子心中就是一颗耀眼的星。同样耀眼的还有那个本家侄子兴圣，他与万金同年出生，情同手足，一起去打工，一起回家，回家后一起光鲜亮丽。
17岁那年正月，万金他们准备出发去打工的前一天，矮子向父亲提出也要去打工。没想到被爹一口否定，不行，我没看到哪个农村人因种田饿死。
矮子知道，爹只有一个儿子，怕这根独苗有什么闪失。对他说了许多道理，就是不同意。
第二天，望着万金和兴圣远去的背影，矮子恨得直咬牙。矮子他爹没有看到矮子脸上的倔强，矮子下定决心，明年一定要实现外出打工这个愿望。
三
18岁的正月准时到来。矮子正月初一就找到万金，说明意向，万金竟然也不同意。他说，你爹交待我，不能带你去打工。看来我是小看了爹，矮子想。
矮子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当即回家，把积攒下来的压岁钱全部取出来，第二天上午到街上买了两包阿诗玛香烟，准备贿赂万金。当天下午来到万金的房间，把两包烟塞进他的口袋。万金会意，对矮子说，正月初六出去打工，你这几天偷偷把换洗衣服拿到我家，要带身份证，没有身份证就带户口，否则老板会认为你是童工不敢用你，还要带一包米，外面的米好贵……
经过秘密行动，东西都基本准备就绪。矮子没有办身份证，所以去找户口，找了几天也没找到。矮子分析，爹干过几年生产队长，与各色人物较量，练就了超越一般农民的反侦察能力，平时放在抽屉里一年到头没什么作用也没有任何人注意的户口，毫无疑问被爹抢先一步藏起了。
没有户口丝毫不影响矮子出去创业的决心。
为了迷惑爹，从初三开始，矮子就和万金同睡。他们经常同睡，不会引起爹的怀疑。初六凌晨，村庄还在沉睡的时候，万金、兴圣和矮子如三粒活跃的细胞，从村庄分裂出去，他们扛起包裹，向藤田街行进。矮子心情异常激动，脚步轻快，有一种脱离地球引力的感觉。
他们步行到藤田街，天刚刚亮，早起的商贩把店铺的推拉门打开，发出嘎嘎的声响。他们在一个包子铺前停下，解决肚子问题。万金和兴圣身材魁梧，饭量也大，每人吃了15个馒头，矮子只吃了5个。
吃完早餐，天就大亮，街上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万金和兴圣嘴上叼着香烟，往马路边走，矮子像他们的尾巴一样跟在后面。矮子远远看到马路上站了好多人，他们也和自己一样，要坐开往县城的班车。
矮子他们还没到马路边，一辆班车从远处驶过来，车到人群边时，一个急刹车，车屁股后面卷起一股股浓烟。所有人涌向车门。车却慢慢向前溜，人们就跟着车向前疾走，一个老头跟不上摔倒了。班车终于停下来，人们也对准车门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上车的人往车上冲，下车的人要挤出来相当艰难。班车就像一个上了火拉山羊粪的人，半天才拉出一粒人。班车还没拉完，下面的人越挤越紧，上车的人和下车的人混成一坨，下也下不了，上又上不去，呈胶着状态。
万金两只有力的大手从后面插进那坨铁饼一样牢固的人群。两臂用力一开，“铁饼”就裂开一条缝，把自己塞进缝中，兴圣跟进，像虹吸效应一样，矮子也被卷了进去。被万金挤得偏离轨道的人们怒目而视。一个中年妇女的背包带被扯断，嘴里骂骂咧咧。
万金用同样的方法继续撕开前面粘在一起的人群，身体不断前挪。然后腾出右手高高挥舞，试图要抓住车门框，抓了几次还是够不着。他使出全部的力气一挺，那只手铁钳一样牢牢钳住门框，胳膊一弯，整个人就上了车。兴圣和矮子也接着上了车。
大约三分钟左右，车门关闭。还有一小撮没有挤上车的人，只能悻悻的目送班车扬长而去……
四
矮子三人到了永丰县城，转班车去吉安。到了吉安火车站，他们把行李搬下来放在候车厅门口，由矮子照看，万金和兴圣去排队买票。
候车厅门口的平台上全是人，有站着的、有坐着的、有躺着的，形态各异。他们的身边放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行李就成了他们的椅子和床。他们用不同的方言聊天，或窃窃私语，或大声争吵，还有小孩子的笑声和哭声，嗡嗡的声音混杂在一起，犹如一个露天菜市场。
大约半小时，万金和兴圣回到矮子身边，他们买到三张没座位的火车票。
他们把行李提到候车厅等车。候车厅的人比外面多多了，根本找不到座位。但矮子还是有些激动，毕竟是他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场面。他们找到一个靠墙的位置，疲劳时可以在墙上靠一下。
离上车还有20分钟时，广播说他们这趟火车晚点15分钟。万金和兴圣说这是常有的事。
广播终于说可以检票上车了。他们背起行李到对应的检票口排队。过了检票口，大家不顾行李的沉重，放开脚步奔跑，矮子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要这样跑，好像去前面抢什么东西。到处是口子，矮子晕头转向，盲目的跟在万金和兴圣后面跑。上了阶梯又下阶梯，也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弯，大家终于停了下来，原来是到了站台。
火车如一条绿色的巨蟒伏在站台边，矮子兴奋得像一个小孩，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火车，而且马上要坐上它去远方。
各车厢门口拥挤不堪，与上下班车一样，要下车的人还没下完，上车的人就拼命往里挤。不同的是，每个口子都有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在维持秩序。
矮子跟随万金和兴圣挤了上去。他们俩经验丰富，来到洗漱台边，把行李塞在洗漱台下，把洗漱台当座位坐了上去。
矮子没有坐到洗漱台，他心里充满了新奇，东瞅瞅西看看。车厢内全是人，刚上车的人在过道上蠕动。有座位的人手里拿着车票，一边看票上的信息，一边看写在厢体上的座位号。每当找到自己的座位就立即停下来，往行李架上放行李，后面的人就被堵住，脾气急的就大喊，前面怎么不走?
矮子听到火车发出一声嘶鸣，紧接着车身震动了，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响声由缓转急。一会儿车底下传来“轰隆隆”的巨响，车身在摇晃，感觉火车也像汽车一样在走不平整的烂路。火车走完“烂路”，才“哐当哐当”的平稳疾驰。
矮子如吃了兴奋剂，心想第一次看到火车就坐上它，可以尽情的享受火车，坐三天三夜也不想睡觉。
火车载着他们，风驰电掣的跨过河流、越过沃野、穿过大山……去寻找诗与远方。
也不知火车跑了多久，矮子还没过够瘾，万金说，马上到站了，矮子就扛那包米，其他东西由我和兴圣拿，注意不要落下东西。
火车停了下来，还喘着粗气，像一个累倒了的长跑运动员。万金和兴圣力气大，他们划开挡住去路的乘客，如水库中游泳划开水一样。一不留神，他们划开的“水”就重新合拢了，慢慢的，矮子看不到他们，只听到他们呼喊，矮子，快跟上!
挡在矮子前面的男人和女人似胶水胶在一起，形成一道铜墙铁壁。终于找到一个缝，但人进去了，那包米进不去，被一个硕大的女人的屁股截住。那包米严重影响矮子前进的道路，但又舍不得放弃它。
矮子终于没有跟上他们，而且接收不到他们发出的呼喊信号，矮子失联了。
在这个寒冷的冬季，矮子却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大汗淋漓。
这时，火车的嘶鸣声又响了，矮子知道火车要开了。恐慌弥漫他的全身，如果下不了车，这该死的火车不知要把自己运到哪个举目无亲的地方。矮子身无分文，仅剩的26元钱，担心矮子没经验被扒手扒了，由万金保管。如果饿死他乡真是丢脸，这次是不顾父亲的反对偷着跑出来的。
车身在震动，矮子豁出去了，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果断从人缝中退了出来，扛着那包米，回到车厢里，如董存瑞炸碉堡一样，把那包米从车窗丢下去，然后自己也从车窗纵身跳下去。
跳下火车后，矮子最关心的是那包米，装米的蛇皮袋竟然裂开了一个大口，大米撒了一地。矮子解下鞋带把蛇皮袋裂口绑上，正要把米装进蛇皮袋，来了两个穿制服的，就晕倒了。
矮子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在一个白色的房间里，躺在一张白色的床上，手背上插着针。两个伙伴——万金和兴圣，也坐在床沿上，心里就踏实多了。
他们看到矮子醒来，矮子看到他们舒了一口长气。
万金说：“为了那包米，你不要命啦?”
“多亏铁路警察，他们接到乘务员的信息，说有人跳火车。你不知道自己摔破了头，还再往蛇皮袋里捞米。是他们把你送到医院的。”兴圣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现在我好了，可以出院了。”矮子担心医药费。
农村的孩子就像漫山遍野的野草，再恶劣的环境，一样能顽强的生长。矮子没有把那点伤当回事，办理了出院手续。
“离打工的地方还有多远?”矮子问他俩。
“还有二十多里路。”万金说。
“要么打的去。”兴圣对着万金说，嘴角向矮子这边呶了呶。
那意思很明显，以前他们肯定是走路去的，这次矮子受伤，头上还包裹着白纱布，要奢侈一回。
于是他们在马路边拦了一辆的士。
“几位老板系(是)第一气(次)来东莞吧?”司机很热情，说话唧唧歪歪，像呀呀学语发音不全的儿童，矮子听得非常吃力。
万金俩和司机交流。矮子把精力放在观赏沿途的风景。
五
的士左拐右拐来到一个村里，在万金的指引下拐到了他们租住的房子边停下来。
他们把包裹搬到住处——一间十多人共租的房间。他们的到来打扰一只老鼠作案，突然从脚底下逃蹿出去，三个人连续踩了几下没踩住它。
第二天，万金带矮子去他们打工的工厂，径直来到管事的人的办公室。他一见矮子，就问万金，“这是谁家的孩子啦?”
万金说：“这是我哥，想来我们厂里做事，行个方便吧!”
“开什么玩笑，拿身份证来看看。”管事继续审视矮子。
“我平时不出门，就没办身份证，节省办身份证的一块钱。”矮子接过话回答。
“我不敢收你，查童工查得严。不好意思啦!”
万金和兴圣一个劲的求情，他就是不答应。
他们三人悻悻的离开那个办公室。
接下来连续二天，他俩上班，矮子无所事事。
矮子对万金说：“我还是回家去吧?没事做，吃你的住你的，实在不好意思。”
“你现在回去怎么跟叔叔说?就在这里住吧，住到过年我们一起回去。”
万金说的没错，自己挖空心思出来，又两手空空回去，他们不耻笑才怪哩!
于是矮子勉强留了下来。
矮子在农村做惯了事，清闲了反而不习惯，就到工厂里转悠，发现工厂围墙里乱七八糟的。矮子实在是手痒，动手把废弃的手推车、轮胎等，整整齐齐的码在一起，把废弃的木制门板、窗户等堆放在一起，其它垃圾全部清理干净，整个大院顿时亮堂起来了。
矮子正在清理垃圾时，一伙人从厂房出来。矮子看到那个不让自己进厂做事的管事也在里面，大概是出去办什么事。那伙人跟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女人长发披肩，身材高挑，气场十足。矮子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女人。他们边走边聊。漂亮女人用眼睛扫视一下院子，感觉有些不同。他们离矮子越来越近，看到矮子正在打扫院子，知道院子的变化是矮子的功劳。
“那是谁家的小孩?”漂亮女人问跟随左右的人。
“哦，他是来我们厂做事的，他说他不是小孩，但没有身份证，我不敢用他。”管事赶紧介绍。
“这院子打扫得挺干净的，他会做事，那就留他打扫厂里的卫生，我们厂需要这个岗位。工资你看着办吧!”漂亮女人对管事说。
“好的，刘总，我这就去安排。”管事急忙点头。
管事疾走，到矮子身边说：“喂!我们刘总看你挺老实的，你就留下来打扫厂里的卫生，工钱嘛，每月算300元，你做不做?”
“我做，我做，谢谢老板!谢谢老板!”管事从矮子的回答中感受到矮子内心的兴奋。
“我现在要出去办事，你明天到我办公室来登记一下。”管事说完就追赶那伙人去了。
矮子向着他的背影大声回答：“好!”
矮子终于有事做了，终于可以赚钱了。
矮子高兴得跳起来。一刻也不想耽误，要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的伙伴。
矮子守在厂门口，等他们下班。
远远看到他们，矮子三步并作两步迎过去，把事情的原委同他们说。
他们也相当高兴。兴圣提议晚上加餐庆祝一下。
他们到附近的小饭店里点了两个菜，叫了几瓶啤酒。从来不喝酒的矮子也喝了一杯，欣然接受他们的祝贺。
一晃眼就到年底，矮子算了一下自己赚的钱，除去开支，有2656元。矮子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别提有多高兴。但矮子有个顾虑，觉得扫地不算一个工作，不像他的伙伴一样在机器上操作那么风光。
回家过年的路上，矮子就对万金和兴圣说：“到家后，不要说我是扫地，就说是和你们一样做鞋模。”
“好，我们不会乱说的。”他们哈哈大笑，矮子觉得他们笑得有点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