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山镇姜桥行政村之偏僻在沈丘是出了名的。在集子北头,有一个起脊挂瓦、外观与寻常的农舍并无不同的华佗庙。站在这里,向东北走上两步,即踏进了安徽省界首市的地面,向西北挥舞一下手臂,触及的可能就是郸城的天空了。用鸡鸣闻三县形容姜桥,真是再准确不过了。
这是年后我第二次来这儿了。上一次是与两位同事来搞“精准扶贫”,这一次是做“三夏防火”。我住的地方其实不叫玉皇阁,而是姜桥小学,皇玉阁是它1983年以前的名字。
据村里年长一些的人说,玉皇阁规模很大,正殿是一个二层楼的建筑,东西各有厢房,在1949年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还作为校舍使用,直至毁于1973年的“破四旧”中。如今,让人记起的就是佛家称之为能够惊醒世间名利客、唤回苦海梦迷人的一口大钟,被人投入了一个土井里,再者就是一个和尚重返俗世、娶妻生子的故事。后来,随着暮鼓晨钟的沉寂,这一名字和它只言片语的传说,也渐渐退出了村民们的记忆。
去年,郑州有一个祭城路要改名,却被几个“有识之士”告上了法庭。我不清楚这事的结局如何,但感觉,为一个地名的历史文化,有人这样坚持,真是难得。而玉皇阁这个名字,或许永远要消失了。为此,我就取之用于这篇文章的题目,以为纪念。纪念这看似寻常、无人在意、其实却十分普遍的一种历史消亡——在广大的乡村,也在广大的城市。
昨天的天气是半个月来时阴时晴的一个继续。天明时分,雨下得像堤溃河决一样,至七点,又蓦然消歇了。站在“防火指挥部”的棚子下,看着满眼灰黄的麦田,我心里泛起一缕忧愁来,为这里的农民,也为我家里种了十几亩地的姐姐——她和我的姐夫是我所有亲戚中最为辛劳的两个人了。我虽然已不再承受稼穑之累,但我生于农村,深深地知道一个该晴须晴、该雨须雨的天气对农民是多么重要。“防火指挥部”的棚子下,总聚集一些人,或打牌,或闲聊。在他们脸上,寻不见一丝忧虑。下午四时,来了几位时髦的少妇。她们的话题自然有关于土地的一部分。但归结一下,无外乎是,土地已成为她们身上沉重的包袱。抛弃土地,离开农村,是她们最大的愿望。我没有做调查,不知她们的思想是否具有代表性。
晚饭是在集子中心一家尚为干净的饭店吃的,我自然受到邀请。这些村民的热情与坦诚真让人感动。但我既无缘于青州从事,亦疏阔于平原督邮,就以茶代酒,陪他们豪饮。
九点多,我回到玉皇阁小学——只我这么称呼——站在二楼的走廊下向四处望,除了我房间的灯光映照的地方,余则一片黑暗。但是,有谁知道,这正是我意逐心慕的一个所在呢!我虽生于乡村,但堕落于尘飞嚣染的城市,已三十多年了。像这么久住在乡下,还是第一次。市井的聒噪,繁冗的生活,在消磨一怀豪情的时候,也折磨得人无限地疲惫。而今宵,在一个曾叫玉皇阁的地方,在一个师生度假的日子里,却拥有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幽静得仿佛是柳宗元笔下那个竹树环合的小石潭,或者是梭罗居住的那个迥于尘世的瓦尔登湖,足以淘洗一下我的尘心和涵养一下我行将干枯的情操了。
校园的西南,是麦田,但现在什么也看不到;校园的东南,是杨树林,现在更似刷了一片黑漆。令人讶异的是,仰望天空,竟然有疏疏朗朗的星子。我一时兴奋起来:这星空不是很美丽的夜景吗。今夜,能像我一样凭栏而望的人又有几个呢。见惯了城市的影流光错、色鲜声壮,星空月夜于不少人已陌生了去。但这时,若只有稀稀落落的星子,毕竟还是孤寂了些。事实上,在仰看之前,在踏入玉皇阁那一刻,我的耳朵早已听到了鸟的鸣啼。“滴……流……,滴……流……”,许是夜的幽邃,别的鸟都已经睡去,这夜莺的声音显得特别地清脆,像极了一颗颗玉露的滴落。其它,什么素湍激石啊,什么柔指拂弦啊,都无法将其模拟一二。我以为,这是万籁之中最纯洁、最柔和、最绿色、最原始的东西了。
四月份,我在玉皇阁住。那时,麦子尚青,夏木初繁,小鸟的鸣叫也是分外地悦耳。
但仅仅一个多月后,这里已经大不相同——麦田散发着特有的霉气,道路泥泞不堪。不过,处在夜色笼罩的玉皇阁,这一切已远离了去,或者说,你根本也想不起它。尤其与上次不同的是,从黢黑的树林里传入耳际的除了夜莺的啁啾,还有始疏渐密的蛙鸣。“格瓦……格瓦……” 这声音非常地响亮。儿时,每到夏夜,睡在我们村子外的池塘之畔,听得最多的就是蛙鸣了。积满了清水的池塘,浮着一层轻霭,蛙声随着凉爽的荷风,随着隐约的草气,从参差的芦苇丛中飘过来……几乎一村子的人就这样进入了梦乡。那时,不知道这蛙鸣有什么特别,后来,读到“青草池塘处处蛙”这一句诗,才感觉昔日平凡的视听越来越难得。
故乡的蛙声现在已听不到了,那个与我们村子所有的房屋面积加起来一样大小的池塘也不见了——它在我师范毕业那年,水涸草尽,彻底死掉了。
野鹜的飞落,蒹葭的繁茂,以及如雪的芦花,似雨的蛙声,都一并遥远了去。想及此,再细品清清朗朗的蛙声,襟怀一阵颤动……这夜景啊,珍贵得让人有些心疼。
因为喝了一下午的茶,受茶多酚的影响,十一点了,我仍然没有睡意。就读我们沈丘籍作家阿慧的散文《羊来羊去》——这是我同事带的一本书。其中,她写回家过春节的一组文章里,那乡愁与年欢相杂、亲谊与世味兼具的情愫,渐渐弥漫了我的胸次。合上书,熄了灯,这感染仍挥之不去。窗外,鸟语已歇,蛙鼓依旧。我于辗转不眠中,浮想万千。
半个月前,老家的堂叔来到县城,告诉我说,你老院的东西屋瓦都褪了,不如趁麦前不忙,找几个邻居修葺一下。我当时诺诺地应了,却没在意。想这老屋已二十年不住了,修与不修,没什么要紧。过两天,他打来电话,又一番说。我只好借了周末的闲暇,回去“帮助”七八个邻居为我修好了东西各两间的瓦屋。这期间,我在村子里转了一圈,竟然发现,有不少院落,室空草长,一片残破和狼藉。再去村外,看看荒芜的池塘,干涸的沟渠,竟然心痛不已。
我朦朦胧胧地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次日醒来时已是五点多了。耳扉初开,鸟声已流漾而入。最婉转最清脆的是黄鹭和绿鹃的叫声。而最具有季节特色的则要数布谷鸟和四声杜鹃的鸣啼。“咕咕……咕咕……”,这是布谷鸟;“麦秸垛垛……麦秸垛垛……”,这是四声杜鹃。尤其是后者,在我走到校门外,仰看河岸一排高大的杨树时,那叫声就像一个是另一个的复制,前一声未止,后一声已至,真的美妙绝伦。
这乡村的景致,只这无边的绿和这多样的鸟籁,就是城市无法相比的。但自然之色,自然之音,于我们行将远去。没人知道,这个世界在未来是一个什么样的形状。也没人知道,我们在将来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2014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