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得在我十岁那年拜师的时候,我的授艺恩师曾问过我习武为何?我当时的回答直白而可笑。
“吃饭啊,有了本事就能想吃啥吃啥了。给父亲吃,给祖母吃,给师父吃。”
我天真的回答明显超出了师父的想象,他听后只是干笑了两声,就不愿再说什么了。从第二日起,师父调教了我半年基本功,又传授了我几套拳脚功夫及十八般兵刃的使用方法。
我的十八样兵器,是我跟祖母连着几个夜里,偷砍了外村八棵碗口大的小树,在按照师父说的形状,一点一点削磨出来的。为这八棵小树,当时还差点引起过几个村子之间的械斗。
我练了将近四年的时间,师父又问一回我为何习武。
我这次是略显慎重地想了一会才回的话。
我答:“娶媳妇。”
师父道:“大丈夫何患无妻!?”
我道:“不是的,我娶媳妇不是村里那样娶媳妇的。我要娶城里的,懂事的好女子。可不是村里那群老泼妇那样的,她们都彪得能吃人。”
对于村子里众多妇女无知野泼,蛮不讲理的混蛋行径,我自小到大见得太多太多了。我痛恨她们无知无畏,竟还自鸣得意,沾沾自喜,不以为然的傻瓜形态,就像老鼠痛恨猫咪一样。
这也是为什么我直到三十五岁才成婚的主要原因,可以说我三十五岁之前的所有付出,都是为了能够娶到心中理想型的妻子而努力。可就在我即将完成人生中最大梦想的时候,偏偏被一帮不知死活的狗东西跑出来搅了局,我当时的心情是可以想象的。
我铆着劲一口气追出了十来里地,终于在城外一片荒凉的乱葬岗赶上了戴鬼脸面具的男子。我想要问他与我是多大怨仇,竟需要这般歹毒的摧毁我的人生。可惜我还没来得及张口,我二人的兵刃就又交织到了一起。
这一次接手,我用剑撩下了他脸上鬼脸面具,并刺伤了他的左肩,但我的右臂也被他用刀气划出了一道口子。我终是没能看清楚他的脸,一是夜色太暗,二是他逃得实在太快。
面具一开,他就闪进了乱葬岗前的大片树林内。
是时,月色昏蒙,天地阒寂,我二人的闯入,惊起飞鸦无数。我借着耳听八方的功夫在林内踅了一阵,最终是没能再找到戴面具男子的踪影。万般无奈下,我只得返回家去。
家中的一摊子实在让人头疼,在回去的途中,我甚至想到了一跑了之。但我最终还是怀着一丝侥幸战胜了临阵脱逃的想法。
男人嘛,头掉了碗大个疤,算个球。事情总还没那么坏,人又不是我毒死的,让他们去查吧。老子无非是晚几天在结婚,三十五年都等了,不急。
我如是这般劝慰自己,又哪里会知道这一切才仅仅是厄运的先锋军呢?
当我跑回家的时候,隆兴知府梁方初已经带人将我的小小府邸团团围了起来。院内的尸体,也都被府衙差役用白布遮盖,一一抬到了大门外。
他们准备把尸体拉回府衙查验看管。
尸体整整罗列成了三排,四十一名赴宴宾客,加上五名不速之客,以及我从外面请来的两名厨子和家里的杂役老刘,还有我的祖母跟秋碧秀,一共是五十一具。
我看到祖母的遗体后,就直接跪了下去,一连磕了几十个响头,直到把脑袋磕流了血。我仅能以这种方式报答她了,老人家的恩情我是削骨难还。
我这一生要说最对不起的人那就是我的老祖母了,她老人家把我从小拉扯大属实不易。我自幼顽劣,不服管教,没少给家里惹祸,但祖母却从未有过一句怨言和奢求。唯一的愿望也是希望我能早点成亲生子,她好再帮忙照看几年重孙子。就连这我竟也未能满足她,临了还让她老人家落了个死于非命。有时候想想,我真恨不得一耳刮子将自己抽死算了。
磕完了头,我又对着四十一位宾客及秋碧秀,杂役老刘他们的尸首拜了三拜,且查看了五名不速之客的体貌特征,很遗憾五个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府衙来的人也都不能识出五人身份。
我查看完五人的尸体以后,就收起了伤怀,走过了院子,进入了大厅。
厅堂里知府梁方初,推官宋去,捕头马肇秋,正在向老虎叔跟秋碧心问话。我们几个简单见过了礼,客套了几句,就都坐下直奔当晚发生的变故说了起来。
知府梁方初率先问我道:“可追到凶手?”
我黯然答道:“没有,对方武功不在我之下。我拼尽全力,也只是打落了他的面具,但最终还是没能够看到他的本相。”
推官宋去接道:“千户大人且宽心,死去的五名蒙面人虽未在隆兴府出过脸,那逃去的人也没露出真相,但他的刀法却还是留下了马脚,咱们顺着这条线去查,相信定能找到真凶。”
捕头马肇秋点头应道:“是呀,卑职看过那四名断头尸体。这四人身高体型虽然相差不多,但他们被秋大人削去单手之后,因为疼痛,明显已经站立得高低不齐,前后不一。而凶手仍能一刀齐断他们四颗头颅,用的还是刀气,这份刀法,咱们义国能使出来的不多。”
宋去道:“咱们义国武林近些年来衰退严重,能够运气伤人的,实在不多。用刀气杀人的刀法名家,更是凤毛麟角。我跟马捕头方才简单推算了一下,可知的不超过五人。”
梁方初道:“适方才秋管家不是已经说过了嘛,凶手与秋大人本是相识,秋大人还问过对方是否是萧牧龙,这就不用再推算了,即刻发榜通缉萧贼就是了,马捕头……”
“大人莫急。”宋去急急起身施礼道:“若仅凭此话就认定真凶是为萧贼,恐怕欠妥。”
马肇秋亦起身拱手道:“是啊大人,这萧牧龙卑职曾跟他交过手,他的大风刀法在咱隆兴府确实找不出第二个来。但要说用刀气去杀人的话,他恐怕还差上几年火候。”
“二位所说,本府岂有不知。但世事无常,不可一概而论。凶手既以萧贼的名义而来,说明此事定与萧贼有关。否则,世间巨盗万千,他们何必非要以萧贼的身份行凶露面呢?”梁方初略一停顿,又接着道:“马捕头说萧贼武力尚不能凭虚杀人,但许是这萧贼功力又有精进呢?算来他也应有大半年未出来做过案了。说不得就是躲起来大修武技,然后好兴大案,也未可知啊。”
萧牧龙是当时隆兴府最负侠名的独行大盗,他刀法卓绝,嫉恶如仇,每每出手不是劫富济贫,就是救人危难。因其出现总面罩鬼脸面具,行踪又飘忽难寻,故而当地百姓都称其为“神龙大侠”。但对于官府而言,他的行为却严重扰乱了一方治安。官府多年追捕,都未得结果。所以,梁方初当时信其为凶,我也未曾多想。
宋去在听完梁方初所言后,沉吟接道:“知府大人所说亦有道理。只不知这萧牧龙与秋大人是何怨仇?竟能招他下此歹毒之手。”
我道:“我二人素昧平生,无冤无仇。”
梁方初道:“那方才秋管家说你二人对话……”
我沉吟道:“他说我识得出他,我倒真不知他从何说起。我问他是否是萧牧龙,也是耳听过萧牧龙鬼脸面具的传闻,试着一问的。”
宋去颔首道:“萧贼的鬼脸面具,在隆兴府确非什么秘密。咱们以往也见过几例面戴鬼脸,行凶杀人,最后转嫁萧贼的案子。那么,秋大人近来或以往,可曾与其他人结上什么深仇大怨没有?”
我想了想道:“没有,我早年确曾游荡四海,但也只是小打小闹。近年来,军务繁忙,我更是鲜少涉足江湖,过问他事。”
宋去道:“这般说来,凶手倒有可能不是冲着秋大人来的了。”
马肇秋抢说道:“会不会是冲着那四十一位客人来的?他们虽说都是朝廷命官,但各个身怀武技,大多数又处于半在庙堂,半在江湖的状态,指不定谁惹上了仇杀,招来这场祸事,这也是有可能的。”
按照隆兴府的习俗,结亲的头天晚上是不待客的。但因皇陵卫有日夜换防布卫的规定,是以我头一晚摆了五桌宴席,款待了第二日需要当班戍卫,无法亲临的四十一位同仁好友。
这四十一位同仁好友全是皇陵卫在职官吏,他们有我的顶头上司,也有我的下属武官。最大的官拜正三品皇陵卫指挥使,最小的官至从七品小旗。
“刚才秋大人进来之前,秋管家刚要讲出温孤大人临终前所说的一句话。”宋去向老虎叔问道:“秋管家,温孤大人说的是什么话?”
老虎叔听到宋推官问他话,忙起身回答道:“是这样的,当时好像是先死了七八个人,也不知道是谁说了句酒里有毒。然后,温孤指挥使就大骂了一句死阉狗真敢下毒。”
宋去道:“只这一句?”
老虎叔道:“是啊,话没骂完,温孤指挥使就倒地不起了。”
温孤傲是当晚宾客中官职最高的,他平素与监陵的太监头头赵振不和,已不是什么秘密,隆兴府官场中可谓人尽皆知。
马肇秋道:“温孤大人功力精深,寻常毒药顷刻夺不了他的性命。这毒这么霸道,会不会是宫里的红尘泪?难道真如温孤大人死前说的,是……”
红尘泪,一滴醉。
醉后不识相思味。
它是人世间最烈性的毒药,传说它的毒性之烈,只需一滴便可毒死一头壮硕生猛的牛。这种毒药早在千年以前,便被皇室收禁独用,江湖中几不可见。如果毒死四十一人的毒药真是红尘泪的话,那可绝非一滴两滴的事情,而如此大宗的红尘泪,似乎也只能是宫里才能用的出。
我当时不敢想象当晚发生的事,要是跟宫中扯上了关系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只听马肇秋话未讲完,宋去已截口揽住他。
宋去道:“马捕头,仵作尚未验明毒物,事情亦未查清,切不敢妄言。”
马肇秋经他提点,醒过神来,惭愧道:“是,是卑职糊涂了。”
然后,大厅里就是一阵沉默。
最后是知府梁方初打破了僵局,只见他长身而起,负手踱步,从容不迫地说道:“自我太祖立国,二百春秋有余。期间疑案纷纭,大小杂案更张。可却从来也未有听说过四十一名朝廷命官,被集体毒杀在待客喜宴之上的事。这帮贼子,目无法纪之甚,胆大妄为之尤,人神共愤,天地难容。本府不管他是何方神圣,纵是粉身,亦要将他查个水落石出,绳之以法。以报我皇厚恩,以谢国纲王法。”
这是条老狐狸,他的话慷慨又激昂,冠冕而堂皇。我们虽同在隆兴官场,但因职责有别,所以我二人交集不算太多。我当时听了他的一番漂亮话语,差点就信以为他是青天转世了。
我听梁方初说完,就满怀感激地起身向他致谢,他略有感触地对我说道:“同朝为官,自当同仇敌忾,方不负浩荡天恩,何谢之有。夜已深,为了秋大人的安全,暂请秋大人住到府衙别舍,以防不测。卫所公务,秋大人本已休假,应是早有安排。至于温孤大人他们的职责,军中早有上缺而下级暂理的成例,本府稍后也会抽调差役前往支援帮手。令祖母他们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早日缉拿真凶,才好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这事就交给我跟宋大人和马捕头了。秋大人尽管放宽心,这两日只需安神静养即可。”
他说的在情在理,让人实在无处反驳,在他连珠炮般的绵密话语攻势下,在场的人当时都成了哑巴,只能连连点头,一切由他安排。
我最后在府衙别舍一住就是三天,直到第四天中午时分,我的“静养”才告结束。
那三天里我再没有见到过知府梁方初,以及隆兴府官场上的任何人,我每天除了吃就是睡。
那三天的生活说好听点是静养,说难听点就是软禁。别舍内外当时到处都被梁方初布满了人,我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了别舍院子以内,我不准出去,外面的人也都不准进来。
第四天前来宣告我“静养”结束的官吏是从凤阳都城下来的,他告诉我说他们是奉天子之命而来的。因为死去的四十一人都是朝廷官身,又都是军所中人。兹事体大,是以朝廷派来了兵部和刑部联合彻查案情。
这些我在住进府衙别舍的第二天始才想到。
依照我朝军政两治的律例,梁方初是无权查问我家中毒案的,且被毒死的诸多官员中还有一名是三品高官,朝廷定然是要派人查问的。
我当时能够想到的隆兴府衙之所以三天不见一人露面,就是他们在等钦差。
只是我不能够想到的是,这一行钦差官兵一上来竟然就是直接把我打入大牢。
老天的意图总是那么出人意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