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喜在我的梦里唱歌,把我唱醒了。
这个梦很奇怪,牛喜唱的不是军歌,而是《纤夫的爱》。“妹妹你坐船头欧欧,哥哥在岸上走哇,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他把“恩恩爱爱”唱成了“嫩嫩赖赖”,而且把这四个字咬得很重,一字一顿,斩钉截铁,把爱意表达得无比坚决。最后憋细了嗓子学妹妹:“让你亲个够,欧欧欧欧欧哇......”歌厅里掌声雷动,一帮人哈哈大笑。我笑着笑着就醒了。而且我把老伴也笑醒了。
“半夜三更,笑啥子?”
“没有笑啥子。睡你的。”
“神戳戳的。”
不想给她解释笑啥,因为说来话长。
牛喜是我的部下,我曾经把他写进了小说《好事》。小说里鲁军生的原型是我,我俩抢着做好事。现实生活中,牛喜比我晚两年入伍,是新兵,来自河南濮阳,他入伍时我已经是副班长,不怎么需要做好事了。而且当时我是军委委员——全称是革命军人委员会委员,相当于地方上的职工代表——负责文娱活动。
莫名地梦到了牛喜,而且一下子想起了我们初次见面的情形。
“报告班长,新兵牛喜前来报到!”
大嗓门像打雷,吓得我一个趔趄。嗓门大,动作也大,立正时两腿并拢,还跺脚,穿的又是沉重的大头鞋,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好家伙,面前这块头,活活就是个首长。仔细打量,宽盘大脸,黑里透红,脸上分布着疙瘩和青春痘;军装明显小了一号,把人箍得紧紧的;风纪扣勒在粗而短的脖子上,替他憋气。
是排长把他领进来的,当时班长探亲,我代理班长。
“牛喜是吧。牛我知道,什么喜?”
“报告班长,牛喜的喜。”
“我问你什么喜?”
“报告班长,牛喜”。
“稍息。好吧牛喜的喜,我不是班长,是副班长。”
“是!副班长!”
“小声点。”
“是!副班长!”
越叫他小声,答应得越发响亮。排长在一旁捂着嘴,遮遮掩掩地笑了。
“会唱歌吗?”排长离开后,我忽然想到了他的嗓门。
“啥歌?”
“啥歌都行。”
“啥歌都中?”
“中。”
话音刚落,牛喜已经杀气腾腾地唱开了:“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国赖国的同胞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我连声叫停,招呼不住,直到最后大吼一声“杀!”只见牛喜脸涨得通红,腮帮上的青春痘更是红得发亮。看他那个架势,明显还不过瘾,很热切地望着我,见我不吱声,“咚”地又是一个立正:“报告副班长,俺刚才起低了,要不——?”
怎么形容他的歌声呢?马嘶?驴鸣?牛哞?狼嗥?都不合适。反正声音特别大,特别野,带一点沙哑,还有点瓮,离他稍微近点,耳朵便被振动得嗡呀嗡的。就这,还起低了?
“唱得不错。军人嘛,要的就是气势。”
心中暗喜,加上牛喜,我们九班就有了三个大嗓门,而且牛喜是嗓门最大的那一个,从今往后,排里拉歌稳拿第一。而且,牛喜正式亮相之前,就是咱班的秘密武器。
部队进驻沙力沟后,没有单双杠,没有篮球场,没有二胡提琴手风琴,只有人人自带的歌咏设施——嗓子。所以,除了偶尔拔河,经常性的文娱活动就是唱歌。开班务会,唱歌。连点名,唱歌。开批判会,唱歌。饭前,——饭前唱的歌最短,而且有气无力,不算。每逢自由活动,当过知青、识得简谱的聚到一起学新歌,唱熟了回各班教唱歌。班与班,排与排,连与连之间较劲比嗓门,叫拉歌。
牛喜的“赖好”很快派上了用场。
那天是连里拉歌。
轮到九班时,我胸有成竹地站起来,双手握拳:“走向打靶场——唱!”
“唱”字便是一粒火星,顿时点燃了火药桶,九个人张开大嘴,嗷嗷地唱起来。“阶级仇,压枪膛,民族恨,喷如火!”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火气,一个个怒气冲天,咬牙切齿。歌声中我顶天立地地站着,火热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唱得最投入无疑是牛喜。他身体前倾,脖子上青筋根根暴起,同样握紧了双拳,两眼瞪着我怒吼。最后一句的歌词是:“一枪消灭一个侵略者,消灭侵略者!”唱到“者”字时,我的双拳轰然砸下,歌声戛然而止。全场肃静,所有的目光都在寻找一个嗓门最大的人,并且很快锁定了牛喜。
牛喜神经大条,困惑地朝身后望去。
拉歌就是互相较劲,先是班与班之间,接着是排与排之间。这时候牛喜更来劲了。只见他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无比卖力地起哄,怪叫,用力挥手,明明坐在那儿不起身,感觉他却是在上窜下跳。他的唱歌就是吼。“说打就打”,吼。“走向打靶场”,吼。非常抒情的《为我们伟大祖国站岗》还是吼。在全连上百号人气势磅礴的歌声中,一耳就能听出他那压制不住的怒吼。
工兵连知青多,新歌更新快,拉歌在师直属部队本来就赫赫有名,有了牛喜等一帮新鲜血液,更是如虎添翼。几天后去高炮营看电影,开映之前,一个连便把一个营唱得鸦雀无声。这回是连长亲自指挥,每一个人都使出了吃奶的劲,唱得惊天动地。刚开始拉歌只针对一个连,从高炮一连到高炮三连,唱得对方毫无还口之力,索性直接“高炮营来一个”了。一个营的歌声自然不可小觑,但对方没想到我们有秘密武器。要打岔,使对方唱不下去,光靠用声音压制不行,要用新歌干扰。
“我爱这蓝色的海洋,祖国的海疆壮丽宽广。”......
这首歌的前半部分舒缓,心平气和,不怎么费劲,就那么一浪一浪地拍向对方。要命的是这是一首新歌。没唱几句,高炮营的战友便忘了唱,专心专意听上了。
看完电影,凯旋而归。一路还得唱。
军装穿久了,便容易忘记自己是军人。啥时候最能体现军人的风采?是在行进中的队列中唱军歌。步伐整齐,歌声嘹亮,钢铁洪流,势不可挡。哪怕是吊二郞当的老兵油子,哪怕有四分之一的人唱歌跑调,一旦形成队列,唱起来,不是吹,立马便是威武之师。在队列里,歌声一起,不用提醒,你就知道自己是战士。你昂首,挺胸,收腹,摆臂,使出吃奶的劲吼,雄赳赳大踏步前进。队伍过处,滚滚尘土与歌声一起满天飞扬。
回到驻地,解散前连长脑子一热,宣布第二天杀猪,包饺子。
很少开玩笑的指导员大声说:“明天,大大的,敞开肚子的,米西米西!”
熄灯号响了很久,牛喜靠近我的枕头,悄悄地大声问:
“副班长,不过年,为啥包饺子?”
“拉歌赢了,连长高兴呗。”
“那——明天真的杀猪?”
“杀。”
“杀多少?”
“一头。”
“那——下回拉歌又赢了,还杀?”
“有完没完?快睡!”
“想吃。睡不着。”
......
后来的牛喜,在记忆中变得模模糊糊。除了“赖”唱歌,成天盼着跟兄弟连队拉歌,拉歌时唱得比谁都卖力,还有特别能吃,肯干,听话,笨,邋遢等优缺点。依稀记得杀猪那天是个星期天,牛喜吃完早饭便直奔猪圈,回来时浑身血糊糊的像个凶手,说是帮忙杀猪溅的。换一身衣服,“凶手”乐颠颠到炊事班帮忙剁馅去了。边走边唱,唱的是“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
遗憾的是,牛喜很快就成了老百姓。
那天到西大营仓库卸车,一个班派一个人,牛喜抢着去了。卸完车,他捡到一个透明的塑料小瓶,觉得挺好玩,用拇指和食指卡住一捏,松开;再一捏——“砰”的一声炸了。回过神来,他发现小瓶消失了,同时消失的是他的两截指头。他捏的是反坦克地雷的复次压发引信。如果他只捏一下,便没事。如果有我在他身边,也没事。反坦克地雷以及地雷的引信,我在军区教导队培训时见过。
失去两截手指的牛喜提前退伍了。
临走前,怕他情绪失控,副连长陪他住师部招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