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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下)

时间:2024-09-03    来源:馨文居    作者:郑燕  阅读:

  对于常人,节日是快乐的,但是对于林爸爸,则是痛苦的,女儿要陪婆家人过节,负心的儿子在旁边自顾欢乐。天气阴冷,常年多病的身体又行动不便,听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他坐在沙发上唉声叹气。都十点多了,也不见人来接他去医院。

  要是刘师傅不来,该怎么办?难道天要灭我?让我死在过年?

  他有气无力地歪着头胡思乱想。指望女儿过来是没可能的,以前已经试过几次了,她有她的家庭。

  想想自己一生拼搏,赚了亏,亏了赚,也没留下多少钱。两栋连体别墅,算是唯一的家业。对儿子娇生惯养,结果养成了一匹狼,这匹狼的白眼天天在面前晃来晃去,恨不得要吞人。其实,能吞的早已吞完,林爸爸只剩下自己住的一栋房子了。但儿子不相信,总认为他不肯拿钱出来支持自己创业。养一个逆子,等于自掘坟墓,埋葬晚年的幸福。

  就在此时,老水敲门进来,手里还提着两个饭盒。他满脸笑容地一连说几遍新年好,这句问候,估计林爸爸听懂了,挣扎着要站起来,被老水按住了:你别站起来,我给你带了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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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水把饭盒放到茶几上,打开来,一盒饺子,一盒汤。他把筷子递给林爸爸:外面没找到饭卖哩,我给你包了饺子。俺们北方过年都要吃饺子。赶快趁热吃吧,吃完去医院。

  林爸爸没听懂,又听懂了,颤抖着手夹起一个饺子送进嘴里,慢慢咀嚼着,饺子馅和油水沾满了嘴唇。一边吃一边用筷子指指隔壁,嘴里骂骂咧咧。虽然屋里灯光有些暗,老水还是看到了老人眼里的泪花,他不自觉地又想起了父亲,此时的父亲,一定正在弟弟家里接受邻居拜年。弟弟虽然不如他孝顺,但是过年一定会把父亲请到家里。

  老水心里感到安慰,也为自己无法陪父亲过年难过,想来想去,眼眶竟有些湿润。他吸了一下鼻子,把泪水逼了回去,收拾好空饭盒。老水又拿出一双毛绒绒的棉拖鞋,递给林爸爸:我给你买了一双棉拖鞋,你看你那拖鞋,多冷啊!

  买早餐,买拖鞋,这些零零碎碎的钱,都是老水自己掏腰包,从未向林小姐提起过,不过,他感觉到林小姐都清楚,时不时会多给他三二十块钱。这种彼此心照不宣,老水觉得很舒服,在这个金钱社会,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做到不谈钱的。

  林爸爸试了拖鞋,向老水竖了竖大拇指,这才艰难地站起来,整理好衣服领子,拉一拉衣角,跟着老水走出屋子。看到他如此讲究,老水心想林爸爸年轻时一定是做大事的,绝不是粗鲁之人。

  新年第一天,街道上行人无几,车辆稀少,大多商店都关着门。

  但是医院不同,虽是新年,医院里仍然一片繁忙景象,几个护士推着病人一路小跑去抢救,家属紧张地跟在后面。大厅里,一群人围着一个倒在地上的醉汉,醉汉嘴里骂骂咧咧,试图站起来,几次都失败了,护士和家属在一旁手足无措。最后,还是医生走过来做了指示:把他捆起来,抬到屋里打一针镇静剂。

  老水搀着林爸爸,绕开他们,慢慢走进治疗室做透析。林爸爸躺在床上透析,他坐旁边陪着。手机不时震动着,拜年信息如雪花一样,撒满了朋友圈和各个微信群。但是属于他的不多,他只有一个女儿,又没有太多亲戚。要是女儿还在,肯定会陪他过年,还会给他买衣服。虽然他自己也会买,但是感觉不一样,他很享受女儿的照顾。

  老水除夕看电视看得太晚,早上又起得早,坐着坐着,竟然睡着了,不时发出一两声鼾声。护士瞥了他一眼,没忍心叫醒他,直到透析结束,才叫醒他:做完了,快扶你爸爸下来。

  走出屋子,护士又追上来提醒他:这几天冷,你爸爸血压很高,注意保暖,也要注意别让他摔跤。

  老水站起来,砸吧着嘴,扶林爸爸下床。一年多来,医生护士都这样说是他爸爸,老水也不解释,他早已习惯这个温暖的称呼。

  回程路上,他用免提打电话给林小姐,让她不要挂念。对方电话里锣鼓喧天,人声嘈杂,林小姐只说了几句“谢谢”,便挂了电话。老水心里有些恓惶,也不知为什么感觉恓惶。

  事实上,许多事情都有预感,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他气愤不已。

  到了林家,老水搀扶着林爸爸,慢慢走进院子。恰好林家儿子走出来,擦肩之际,他礼貌地打了一声招呼。不料林家儿子朝地上啐一下,口出恶言:大过年也不放过献殷勤,我告诉你,想打我家遗产的主意,没可能!

  说完,又用粤语叽里呱啦对林爸爸说了一通,林爸爸气得浑身发抖,嘴里骂着,拎起拐杖打儿子。儿子躲开,继续跟爸爸对骂。老水一下子懵了,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就这样站着,不一会儿,鼻子开始发酸,眼圈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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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行!不能这样被冤枉!

  对于一个把名声看得比生命还重的人,他无法接受这一切,走上前去,指着林家儿子说:你别胡说,我从来没有想要你家一根草。你爸爸这个样子,你不管,你妹妹让我接送他,你又说这话!这大过年的,我对天发誓,要是有半点想法,天打五雷轰。

  面对老水的解释,林家儿子并不领情:你有什么企图,自己心里清楚。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老水听不懂这些文绉绉的词语,但他听懂了“献殷勤”这三个字,他心里堵得难受,气得满脸通红:你别不识好歹,这样血口喷人,以后我再也不管你们家的破事儿了。

  林家儿子毫不示弱,走过来推了他一把:谁不识好歹?你说谁不识好歹!我又没让你来!

  老水一个趔趄,没有摔倒,但是假肢被崴坏了。假肢的脚踝处本来就掉了一颗螺丝,他一直没舍得买,这下一崴,直接变形了。他拉起裤脚,心疼地看了看,气急败坏地往外走:都怪我多管闲事,他自己的儿子都不管,我去惹这麻烦,不管了,以后再也不管了。

  上了车,他又掏出手机,打电话给林小姐:林小姐,以后我不拉你爸爸了,再也不管你家的破事儿了,你另找人吧。

  挂了电话,老水“啪”地一下把手机扔到副驾座位上,启动了车子。任凭林小姐怎么打电话,他就是不接。

  回到家里,老水把车钥匙往桌子上一扔,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爱人正在磕着瓜子看电视,见他回来,赶忙给他倒一杯茶:回来啦?

  他也不接话,独自坐着生闷气。电视里正在播放豫剧《五女拜寿》,他拿起遥控器,狠狠地关掉电视。爱人一看不对劲儿,忙问他怎么了,他嘟囔一句“没事”,便不再说话。在爱人的再三追问下,他才把刚才的经历说了。爱人也很气愤,安慰他几句,便起身去做饭。

  吃饭时,爱人给他倒了一杯酒,劝他不要生气了,喝点酒睡个午觉。他喝了一大口酒,自言自语道:自己的亲儿亲女都不管,我要不是看在林小姐给钱高的份上,我才懒得伺候老人家。我看他那儿子是钻钱眼儿里了,一点不懂得感恩父母。

  爱人附和说是啊是啊,遇到这样的孩子,老头子也怪可怜的。老水一听这话,提高嗓门说:我不就是可怜这老头吗?不然也不会惹这事儿。

  爱人突然转了口气说:其实也轮不到咱可怜,人家有钱。还是先可怜可怜咱自己吧。

  老水放下筷子,争论道:有钱有啥用!儿女有本事有啥用!到老了,脸前头也没个人照顾,大过年的还不是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你看那些报道,上海的老人死家里几天才被人发现,孩子再有本事,有啥用!

  说完,进房间睡觉了。

  第二天,林小姐再次打电话来,老水没接。老水去找人修好了假肢,一天都窝在家里看电视。

  第三天,正月初三,是林爸爸透析的日子。老水整个早上不停地翻看手机,他有点后悔了。听说尿毒症很厉害,如果不及时透析,会有生命危险,想到此,他突然希望手机响起来,如果林小姐再给他打电话,安慰他一下,或许,他发一阵牢骚后会答应继续接送。甚至他都想到了通电话的场面:

  林小姐在电话里跟他道歉:真对不起!我没想到会出这事儿。你别跟我哥一般见识,他是个无赖。你还得帮我接送,不然我真没办法了,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

  老水头上的气还没消,生气地问她道:那是你亲爹,你不能回来送他吗?不行把他接过去嘛!

  说到最后一句,老水突然意识到什么,声音明显低了。

  林小姐沉默片刻,为难地说:我也想啊,爸爸一个人在那边,我也不放心。但是,我这边也有家庭,这边的情况你不知道,远嫁的女人好难!唉!我好难啊。要有你这样的哥,家里什么事儿都好办了。

  说着,林小姐在电话里“嘤嘤”地抽泣起来。老水本来铁了心,但是林小姐最后那句话,像一个拳头,一下子击中了他的心,像一个火球,在他心里燃烧起来。想想昨天林爸爸那万念俱灰的眼神,想想林小姐给他的高价车费,又想想老家亟待翻新的房子,他心软了,在电话里“唉”了一声。

  林小姐吸了吸鼻子,接着说道:我现在过去,到时候你接我们去医院,我当面向你道歉。

  老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我要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我才不会接这活儿。

  但是,老水想象的场面没有发生,林小姐没有给他电话,他心里有些失落。除了林小姐人不错,老水还有另外的想法,那就是生意。他腿脚不方便,很难在大街上与别的出租车竞争,凭着自己的贴心服务和优惠价格,他建立了一个熟客群体,单靠这些熟客,就能保证他每个月的收入。

  到了中午,林小姐还是没来电话。老水几次拿起电话,想问问,又放下了。

  下午三点多,老水正百无聊赖地转换着电视频道,电话终于响了!他扑过去拿起电话接通了,果然是林小姐。没等他说出事先想好的词,林小姐在电话里急切地喊他:刘师傅,你看快过去我家,我爸爸被我哥打了!

  啊——真的吗?老水吓了一大跳。

  是真的啊!我今天去拜年,刚离开,我哥就去找我爸爸,说爸爸偏心我,把钱给我了。我爸爸骂了他,两个人便打了起来。你赶快过去看看,送他去医院,我还没到家呢,现在折返回去,不跟你说了。说完,林小姐挂了电话。

  老水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似的,抓起车钥匙就下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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