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住在四面被矮山包围着的拐脚村。为什么这地方的名字这么难听,我说不上,全村的人也都不知道。村里秃子、瞎子倒有几个,就是没一个拐脚。
小时候,曾听大人们坐在杨柳树下猜测,说在唐朝或更早以前,我们村可能有过一个拐脚,要么外村的拐脚曾在我们村住过,因此而得名。还有一种可能是,早年,邻村和我们村不和,故意给我们取了一个这么难听的名字。
总之,村里的男女老少都为这个村名感到羞辱。年长的人曾几度更换村名,但千百年来叫惯、叫顺了的村名,不是轻而易举能够取代的。新村名传不远,也没多少人叫。久而久之,拐脚村的村名就这样一直延续至今。
拐脚村不是个好去处。在我的印象中,是个穷人、穷水、穷山沟的鬼地方。有些人赌气时常说:“要不是我有老婆儿女一大帮拖着,我就是讨饭也要离开这个鬼地方,省得碍你们的眼。”
近几年,我多次想回一趟拐脚村,都因为这样那样的杂事,没去过一次。今天,我下决心回去。妻子为我整理好了简单的行装,儿子也说:“今天是星期天,学校不上课,想为你送行。”
临上车了,妻子又问:“我怎么也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去拐脚村?”
我说:“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了吗,娘死了将近三年,那间房子空着,虽说值不了几个钱,但应该去看看,能卖就卖,不能卖就租了。”当然,还有一些不便说的事情,我没有告诉她。
儿子最关心的是:“爸爸,别忘了,你说过的,回来时给我带些野山果,我要红红的。”
其实拐脚村也不远。车票一元八毛,乘不到三个小时的汽车,再步行翻十四里山路,大概中午的时候就能到。
走十四里山路,在我小时候,就像现在陪着妻子到电影院看电影那么轻松。可如今有点吃力了,得走两个小时左右。
记得十三岁那年的秋天,我挑了一担柴到小镇上卖。恰逢那几天柴涨价,加上我柴干燥、品相好,卖了个意想不到的好价钱。路过食饼摊时,一股油黄精亮的炸圆饼香气扑鼻而来,骤然感觉自己饥肠辘辘,馋涎欲滴,心头一冲动,竟破天荒地在街上买吃的了。
“师傅,我买四个炸圆饼。”
四个炸圆饼三毛二。我吃了两个,剩下的两个包了两层纸,想拿回家给娘吃。我还去日杂商店,买了一条花手帕和一枚画着“乳燕双飞”的镜子,准备送给秀梅。
十点左右,车到小镇终点站。下车后,我走上了这条熟悉的山路。
正是秋天的时候。山路两旁有许多我如今也叫不出名的小树,树上有密密麻麻的红点,这就是野山果。看到野山果,我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十几年前的事,想起了秀梅。
“吃啊。”秀梅把野山果皮剥了,递到我的前面。
“真的吃不下了,你看,”我用手拍着鼓得胀胀的肚皮说。
“哈哈哈,难看死了,我不看。”那年,秀梅是个十七岁的大姑娘,有点害羞,她把头转了过去。
我抹了抹嘴巴说:“秀梅,我问你,我们俩的事,你妈到底是什么态度?”
“我妈什么态度?我妈什么态度你不知道吗?”她低着头,双手搓着衣角,羞赧地反问。
是啊,问她妈什么态度是多余的。还在秀梅未出世时,她妈就“指腹为婚”了:“龙根他妈,要是我生个女孩,就把她许配给你家儿子,怎么样?”
龙根是我的名字。我妈听了,当即说道:“好啊,要是真的这样,我们这么多年的隔壁邻居,就变成亲家了,这是亲上加亲的好事。”我妈喜得合不拢嘴。
我和秀梅在一起长大,一起砍柴、担水,一起打猪草、放牛,有时候还一起吃饭,从来没有过口角、吵架。她妈和我妈最要好。她妈待我也像我妈待秀梅一样的体贴入微。她们看见我们一起进出,就常常在背后轻声细语地说:“真是天生的一对。”
可是,这“天生的一对”并没有结合,我娶了个技术员当妻子,秀梅呢,听说至今还没出嫁。我这次回家见到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
远处传来一阵狗吠声。哦,拐脚村到了。
走过小桥,穿过小时候捉迷藏的猫儿洞,再跳过一条不阔的溪坑,就拐进了一块碧绿的菜园。这时,我已经看见了熟悉的杨柳树。
这棵杨柳树是秀梅爸爸的爸爸种的,树下就是我们的家。小时候,我和秀梅常常爬到树上,披下树枝,做成柳帽。坐在水牛背上,唱着妈妈教的那支古老的山歌:“杨柳弯弯哟,仙女来到小河滩……”
如今,我站在杨柳树下,百感交集。秀梅看见了,先是惊讶,继之问我这次在家准备呆几天。我说:“说不准。”
她说:“你家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这几天你就在我家吃住吧。”我没有推托。其实,我来之前就想好了,即使她不说,我也会主动吃在她家,住在她家。
她不知道我要来,中饭早做好了,只能随便吃。吃饭时,她没有问什么,只是飞快地往嘴里扒着饭,默默不语。我见状,也不好先提及以往。
晚饭她做得很用心,也很丰盛,用了整整一个下午。其中有一个叫芝麻糕,是我孩提时最爱吃,却只能在过年过节时,妈才做一点,让我们尝尝。芝麻糕里面的馅是桂花糖,外面用芝麻撒成寿桃状。做这种糕比较麻烦,而且要有好手艺。关键是做糕的粉,要用手磨。
我问她:“怎么不放在打粉机里打?”
她说:“可以的,但打粉机打出的粉比较粗,手磨的粉细,吃上去柔软、光滑。”
席间,气氛有些冷,彼此基本都没怎么说话。我觉得这样不行,总得找个话题。于是,我就问:“你妈呢?”
“她在去年中秋节那天走了。”她的声音有点发颤。
尽管我已经有预感,却还是经不住这不幸的消息带给我的吃惊。我的心猛地一抖,骤然间想起了那年我上大学时,我妈、秀梅和秀梅妈站在家门口送我的情景。
“你放心去吧,往后用不着老惦记着我们。”秀梅妈挥着手说。我转过头看时,发现她笑脸上挂着泪水。
“知道了。”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秀梅,去送送他。”她塞给女儿一袋东西。
我们走上山坡,再拐个弯就要分手了,秀梅把那袋东西递给我。我打开一看,是煮熟了的鸡蛋,大概有十来个。秀梅说:“我妈让你在路上吃。”我又回过头,发现她妈和我妈仍踮着脚在目送我,举过头顶的手还没有放下。
此时,我回过神来问道:“你妈是怎么走的?”
她说:“去年夏天的时候,她瞒着我上山砍柴,路上被一块石头绊倒,以后就再也爬不起来了,一直躺在床上。听医生说是高血压中风。”
“没送她去医院治吗?”
“送是送过,可家里没钱,医院连住院手续都不给办,只好把她拉回家里。后来,我就自己采草药给她治,但还是没能保住她的命。”秀梅噙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滚了下来。
她家本来有两张床的,她妈死后,她就把多余的一张拆了。现在,她又重新铺了一张,安排我睡在里间,她自己睡在外间。
被窝比较暖和,可我睡不着,因为床板太硬。近几年,我睡惯了自家的席梦思。躺在床上,往事不断地在脑海浮现。
六七岁以前,我和秀梅是经常一起睡的。有时候两人上下翻滚着、嬉闹着,直到两个妈妈在我和她的屁股上使劲的拍了一巴掌后,我们才偷偷地做了一个鬼脸,不敢动了。钻进被窝里讲故事、猜谜语,有什么讲什么,百听不厌。
今晚,我和秀梅也睡不着。我们中间隔着一道墙。我听到外间有翻来覆去的声音,间或还传来叹息声。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秀梅起床做饭了。吃饭的时候,她告诉我说,如今的拐脚村依然很穷,劳动力多的人家,勤出工,勒紧裤腰带,日子还能过。要是劳动力少,吃饭的人多,就是每日三餐稀饭拌咸菜了。
吃过饭后,我到村里转了一圈,所看见的情况果然与秀梅说的差不多。想象中的青砖黑瓦房难得找到几幢,大多仍是记忆中的泥墙、茅草顶的矮房。
回到秀梅家,我直截了当地问她:“这几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秀梅说:“你问这干什么?怎么过来,你难道猜不出来吗?”
是啊,我问这干什么呢?她怎么过来的,我完全想象得到。前些年,因为我,她受过不少苦。但这是谁的错呢?
我开始有些不自在了。入夜,躺在床上,我作出了决定:明天一早回家。
当我天一亮醒来时,发现床沿上有一叠信。拿过来一看,全是我上大学时写给秀梅的情书。这么多年,她还保存着。
无需拿出信看,只要我看一下盖在信封上的邮戳日期,我便会清楚地记得每封信的内容,甚至当时写信时激动的心情也历历在目。
这是个花边信封,邮戳日期是十月九日,我读大学第一个学期写的。
亲爱的秀梅:
你来信说,夜夜都梦见我,天天都想念我,有时发现我不在你身边时,就看着我的照片偷偷地哭。其实,我们的心情都一样。我也想你啊,分开只这么些日子,我就想你想得快发疯了。我多么希望你也能在我的身边,在同一个教室里听老师讲课。但这是不可能的,我只能说,亲爱的,等着我吧,等我毕业的时候,我就回来,回来和你结婚……
这是个画着一对白鸽的信封,邮戳日期是六月七日,我读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写的。
秀梅:
首先,请原谅我,这么长时间没有给你写信。我就要毕业了,现在正忙着考试。
我原先打算毕业后回乡下工作,后来我改变主意了,还是留在城里工作好。因为我觉得,像我这样的大学生,城里比乡下更有需要。既然我以后是城里人了,又是堂堂的大学毕业生,讨个乡下老婆不太合适吧。实话告诉你,我重新找了个对象,与我同班的,她爸爸是县委副书记。她答应我了,一分配工作,就马上结婚。
秀梅,我了解你,就像了解我自己,都是顾全大局的,都是想得开的……
这是个画着燕子的信封,这是个玫瑰红镶边的信封,这是个奶黄色的信封……算了,还看这些信干什么?所有的往事除了勾起我几分惆怅以外,已很难让我痛苦或者歉疚了。
我匆匆收拾好了行包。想和秀梅说一声,但家里没有她。我喊了几声,也不见回应。哦,我似乎明白了,她不想我再呆在这里了,这叠信,是无声的告别,是无言的终结。
就这样,我走出家门,走出了拐脚村。我的心里坦然,甚至连回过头再看一眼家乡都不曾。显然,我现在回去,与我来时的心情截然不同。
这次拐脚村之行,我什么事情都没干成,其实,也没有一点事情可干。对妻子说的“卖掉老房子”,是我撒的谎。出村时,就更没有卖房的意思了。是不是想把房子留给秀梅呢?也许是这么想的,但我说不清。反正,我心里发誓,从今以后,再也不来拐脚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