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易者,画则难;语言难者,画则易。比如胃里空荡荡了,用话说,两个字:饿了。用画笔试试看,我曾试过,绞尽脑汁,无从下笔,“拜拜”了。
后来翻画册,见一并非宏幅巨制的素描:一个扭转身躯的母亲,一手捂着脸,一手推挡孩子,两个孩子绕着母亲像小狼撕扯猎物。再是也推挡不开。我家乡有句土话:“狼恶虎恶没饿恶。”这画竟把这话活灵活现了。作为绘画语言,这个细节真可谓四两拨千斤。又由于作者的人溺我溺人饥我饥的同感与怒发冲冠饮血吞泪的愤懑,更使画面增强了抉石锥沙奔雷裂帛的气势。好一个厚集其气戛焉有声的绘画中的铁板琵琶。这幅画的作者是珂勒惠支。我明白了,自己想不出来的,别人未必就想不出来。
从而又想起了一幅,这要上溯到八十多年前我十多岁时从《东周列国志》上看到的“赵主父饿死沙丘宫”的一幅插画:
一宫殿的宫墙里面,耸立着一棵大树。一个老头儿抱着树干正往上爬。老头儿爬树,已是奇了,可这老头儿身着衮服,如此之显赫尊贵的老头儿爬树,尤其奇了。不仅奇,更逗人笑。再看树梢上,有一鸟巢,一只鸟正从巢里飞出,于是明白了,这尊贵的老头儿爬树是为的掏鸟蛋。为何掏鸟蛋,十有八九,是因了“饿”。“饿”字没法画,那就绕开它,画掏鸟蛋,暗示给人们去感受到那个“饿”字。于是看画者始而奇,继而笑,复继而泫然欲泣了。仍是那句话,自己想不出来的,别人未必就想不出来。又看来,“语言易者,画则难”,这话并不是绝对的。
“笔墨本无情,不可使运笔墨者无情;作画在摄情,不可使鉴画者不生情。”大意是说:绘画感人,靠的是“情”,作为绘画手段的用笔用墨仅是绘画之“法”,而无人情之“情”。“情”出自执笔作画的画家,是画家把“情”注入画中物象之中,看画人从物象感得之。恽南田早在三百多年前讲得明明白白的了,可是吴冠中先生一句“笔墨等于零”,惹来轩然大波,其结果,本是明明白白的,反而恍兮忽兮了。
一画家为一作家画小像,不甚似。作家边瞅边说:“以后我就照着这个样儿长。”虽仅一句,可是“不愁明月尽,还有夜珠来”,来了的是弦外之音,逗人玩味,谑而不虐,恰可解颐。
从而想起《随园轶事》:袁枚请罗两峰画小像,因不甚似,以像寄还,并寓以书曰:“家人目中之我,一我也;两峰画中之我,一我也。或我貌本当如是,而当时天生之者之误耶?又或者今生之我虽不如是,而前世之我、后世之我焉知其不如是?故两峰且舍近图远,合先后天而画之耶?家人既以为非我矣,藏于家中,势必误认为灶下执炊之叟,门前卖浆之翁,且拉杂摧烧之矣。两峰居士既以为似我矣,若藏之两峰处,当必推爱友之心,自爱其画,将与《鬼趣图》、冬心、龙泓两先生像共熏奉珍护于无穷。故不敢自存,托两峰代存。”
袁枚“请罗两峰画小像”,罗两峰应命而画,是出之以“恭”。“不甚似”,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仅关乎“技”。不察其“恭”,斤斤于“技”,至以调侃,谑而近虐。一代大家竟如是之小家气,乾嘉诗坛之“及时雨”恐将为水泊梁山之“及时雨”所笑也。
仍与袁翁有关,见其《随园诗话》有一记载,“(彭)湘南画小像:一叟坐室中,旁有偷儿,持斧穴洞而窥,号‘窃比于我老彭图’。见者大笑。”
“窃比于我老彭”(见《论语》)本是孔子的话,反其意而用之,立收颊上添毫传神阿堵之效,好一个诙谐风趣自我调侃而又不失其雅的老头儿也。自己画自己,娱人娱己,皆大欢喜。
李苦禅,套近乎地说,是老乡,他是高唐人,我是堂邑人,都归属聊城管辖。我最喜欢他画的一只大公鸡,那公鸡死死地盯着一块大石头的缝儿,一动不动,伺机待攫。它在瞅啥,如此专注。我猜想,定是心爱之物,而最爱之物,莫过于能满足口腹之欲者,于是憬然有悟,哇哈,是个虫儿,可又吃不到嘴里,干着急,谗涎欲滴,望眼欲穿。我看了又笑,笑了又看。这又看又笑,换个说词,不就是“欣赏”?而由这“欣赏”得来的又看又笑的愉悦,不就是因了这个虫儿并不是画家告诉我的,而是我自己猜摸出来的,是我猜摸出来的那个虫儿把公鸡逗弄成了这个样儿来的么。明乎此,也就明白“画理”过半矣。
“尝谓天下为人,不可使人疑。惟画理当使人疑,又当使人疑而得之。”这是恽南田的话。现下也有一句话与之声息相应:“做人要老实;作画要不老实。”为之扼腕的是,我们往往有的时候,该不老实的时候老实;该老实的时候不老实。
朱屺膽说:“郑板桥的墨竹,多象形而神不逮。”(《癖斯居画谭》)
且看郑板桥的几首画竹题诗:“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墨竹图题诗》)“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竹石》)“一阵狂风倒卷来,竹枝翻回向天开。扫云扫雾真吾事,岂屑区区扫地埃。”(《题画》)“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题画竹》)
再看郑板桥为江颖长画竹的跋语,“石涛画竹,好野战,略无纪律,而纪律自在其中。燮为江君颖长作此大幅,极力仿之。横涂竖抹,要自笔笔在法中,未能一笔逾于法外。甚矣石公之不可及也!功夫气候,僭差一点不得。鲁男子云:‘唯柳下惠则可,我则不可,将以我之不可,学柳下惠之可。’余于石公亦云。”
诗寓于画,画寓于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善学柳下惠,莫如鲁男子。善学鲁男子,莫如郑板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