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终结
我到莲村的时候,主人秀姐让我晚上别出门,说这两天村里有老人去世。
在这个户口人数406人的小村,死了一个人,会成为一个重要话题。果然走到哪都听到有人在说这件事。死者是品福叔的母亲,晾衣服时土墙突然倒了,被一块石砖砸中后脑勺。虽说突然,但她七十多岁了,尚来不及反应就完成了死亡这件事,大家都认为这是老人的福气。
大家帮品福叔总结了心声:“七十多了,能出客厅,也算心安。”
“出客厅”在吾乡农村是一件大事,表面意思是,去世后尸体停在大家族的客厅里供子孙亲戚跪拜,深层含义是,“出客厅”才能在死后见祖宗。
占彬奶奶强调“出客厅”这事的重要性:前几年,四十出头的镇锐嫂说头疼,但还是提着一篮脏衣服到池边洗,等到人们发现时,她整个人栽在池塘里,洗一半的衣服还在水面漂。按说四十出头就去世了是不能“出客厅”的,但镇锐嫂生了两个儿子,“有红根”,所以村民还是同意她出客厅,算是例外。
不能“出客厅”的都有哪些情况?占彬奶奶和几个老人暖昧地笑,仿佛是个不方便多说的话题。她们打笑低语了几句,决定向我介绍一种方便讲述的情况:“在医院里断气的也不能出客厅!前几年义林他爹就是在村口那边办的,临时在路边搭个屋寮,办了七天事。义林他爹就是在医院断气的。”
她们不寒而栗:“要是二三十年前就惨了。典义他爹去世前天天喊,拿支枪打死我。拿支枪打死我。就是不肯去医院。”
这下我迅速明白了,肯定是痛得没法忍,但不愿意上医院打止痛针,因为去医院医生必然会让住院,住院则可能会在医院里断气。
那时候的止痛手法很少,到了兴利伯的媳妇,据说生的是和典义伯一样的病,却幸运地知道吃“白药”(其实是鸦片)可以止痛。兴利伯也在闲聊的人群中。他描述当时买白药的曲折:要与多人接头,刚去一个约定地点,电话马上让他去另一处,每次都要跑十来个地点,才买到珍贵的一点。
兴利伯的媳妇弥留的时间特别久,“不肯走”。有经验的人劝兴利伯,这情况下,床顶不能盖着蚊帐,蚊帐压住了她的魂。兴利伯就去收蚊帐。蚊帐一收,果然他媳妇就停止了呼吸。“真的就有那么神。”兴利伯说,似乎是释然,又似乎是茫然:“早知道这么神,就盖多几天了。”
葬礼仿佛一种细菌,远远路过也很不安。远远瞥见“客厅”里坐着些喝茶的人,长短交错的哀乐盘旋不去。乡间的葬礼不需要有人描述她的一生,七十多年的短促悲欢不值一提。万事不管,只要能“出客厅”。“出客厅”是最好的告别,在这里离开,另有一个热闹的世界在迎待。由于死亡她获得另一个陌生人的敬畏。
晚上,就算秀姐不叮嘱,我也不敢出门。我以为这会是一个肃穆悠静的夜晚,但晚餐还没结束,便有左邻右舍像以往那样,不敲门直接来串门。
占彬奶奶说她的孙女今年四岁,今天第一天上幼儿园。俊生奶奶马上表示反对意见:“才四五岁就读书,读到嫁人,要用掉几担钱?”占彬奶奶藐视了俊生奶奶的无知,并指出某某家的孙女也是读过幼儿园的人。俊生奶奶激动地表示绝不可能。她们在一声比一声更高的争执中获得秀姐的公正认证。秀姐说此事属实。占彬奶奶赢了,俊生奶奶讥讽她说:“别人家的事你记得那么清。”
然后她们讨论了村口修桥的事。“筹了70万,还修不了一个桥墩。”她们说。从镇上到莲村,要经过一条河,这河的名字叫得很奇怪,叫“溪里河”,令人陷入民间语文的困境。溪里河其实是有桥的,但这条桥是邻村南村修的,叫南村桥,莲村村民走南村桥时,就要经受南村经年累月的欺负。
南村和莲村两者间那截路,种了南村的竹林。有些竹子倒在路中间,莲村人为了过路收拾一下,南村人马上冠以偷窃之名,“要龙要虎”。如此种种,让莲村人渴望一条自己的桥。建桥的筹钱和申请经过了漫长的斗争。捐钱的数额是村民自愿,起点一千元,但两千元以上则名字可以刻录在桥头的石碑上。随后进来串门的更昌叔,慷慨地表示,他是“瘦猪拉硬屎,也要捐两千”。因为不能让子孙在石碑上看不到自己的名字,那就输了人。
更昌叔是个木工,莲村地很少,但靠着山,山上能砍柴,不知跟这有没有关系,这里的木工颇多。但更昌叔更觉得做木工实在太惨了,他问我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父母不是人,送仔学木工,手生茧,裤破洞。”
他们还帮秀姐分析了家里两只母鸡突然死去的原因。应该是突然淋了大雨着凉之故。说到母鸡的死亡,他们又谈起刚去世的品福叔的母亲。这里他们不再感慨能出客厅的平安,他们讨论葬礼的细节,外出的女儿带回来多少钱,儿子怎么安排,这葬礼的排场在村里属于哪种程度。若不是这个话题,也几乎让人忽略了隐隐传来的哀乐,哀乐在这7天里24小时是不停顿的。
晚上村里没有路灯,从窗口望出去什么也没有。客厅里那些主题飘忽的争吵让人眷恋,以至于当夜深了,他们一个个起身离开,似乎比品福叔母亲的去世更让人惆怅。这是我到莲村的第一天晚上。
没有人是孤独的
在莲村,没有一个人是孤独的。
最有可能孤独的一个人是鸡姑。你看这个称呼很奇怪,其实你想多了。鸡姑家有兄妹三个,两个哥哥,一个叫鸭,一个叫鹅,小女儿就是鸡姑(因为鸡体型小,就分配给女儿了)。村里人取名字就是这么随便。至于“姑”字,是因为她收养她哥两个孩子,村里人就随那俩小孩喊她姑。
鸡姑的哥嫂外出打工很多年,两个孩子从出生之后一直由鸡姑带。鸡姑一直没结婚,但倒未必与这事有关。
几年前,两个孩子高中毕业,也外出打工了。一个到珠三角的花木市场卖发财树,一个到潮州的房地产中介公司做中介。鸡姑一个人在村里生活,但没有找个伴的意向。她40多岁,看起来还不止——在莲村,多数人认为这个年纪的女性找个伴弊大于利。这个年纪成婚多数是“接枝”,即把某个年龄较大的丧偶男性的家庭责任承担过来,用村里人的话说,突然成了火车头。
从利益计,成为“接枝”的好处只是晚年有个伴,但这点好处目前可以忽略。鸡姑显然不作此想。鸡姑不漂亮。干农活的女性很难漂亮。户外劳作令她手脚关节粗大,皮肤黧黑,衣装脏旧。但她怡然爽朗,性格很好。她大嗓门,爱开玩笑。除了冬天,另外三个季节她不穿鞋子,光脚走路使她更有几分豪壮。
光脚的习惯是从她父亲那里传下来的。鸡姑说,她父亲认为穿鞋子容易上火,不利健康。她父亲以身作则地活了八十多岁。他活着的时候,但凡要去别人家做客,就提着鞋子去。不管多远的路,都光着脚走,临到别人家,才把鞋子穿上。
独居的鸡姑完全没有寂寞的痕迹。在莲村,每个人都很忙碌。这是春天,也许是一个村庄最为忙碌的季节。
这个早晨,我一路上首先遇到木工更昌叔。他推着辆全身是泥点的单车,车后座绑着一根长长的、颤颤巍巍的竹子。他说,家里没绳子用了,起早去斩枝竹子,回去破成竹篾,竹篾就是绳子。又遇到某个尚未认识的阿伯,踩着一块木板在建设池塘边的某种设施,木板摇摇晃晃,他努力保持平衡还不忘介绍,他在养牛蛙苗。又看到镇贵大叔在掘地三尺,原是为了种西瓜。又看到占彬奶奶脚步匆匆走来,说她要去养猪的屋寮拿某种工具。
鸡姑也是一样。我早上遇到她时她正在某个水池边用粗棍子捶打衣服,那个水池上面还漂着菜叶子,看起来很脏,为了跟我证明池水没有看起来那么脏,她百忙之中用手掬了一捧又一捧给我近观。一个小时后我再遇到鸡姑,她已经洗完衣服,正高高挽着裤腿在地里布种,用一张木梯打横了放,作用是平整土地。她种了水田还种果树,杨桃都套上了塑料袋为防果蝇。
在莲村我遇到的每个人都很忙,终于看到一个农民背对着我坐在田埂上抽烟,背影看起来有几分悠闲,我赶紧窜过去期待他有着独特的无所事事。然而他说他早上起来忙着把地整平,准备种花生,忙到现在才坐下来抽根烟,下午还要搭一些稻草人,吓退那些又馋嘴又无知的小鸟。
每个人都很忙,但最忙的人肯定是七娣。七娣当然是女的。她本来和鸡姑一样,也是这个村子里最可能孤独的一个人。但她和鸡姑一样,没空。
七娣不是本地人,她是从江西被买来的。被买来的时候不会说本地话,但半年没到她已经完全掌握了这种被人称为“学老话”(要学到老才学得会的话)。培伟他爸从七娣她爸那里买了七娣,他们也解释为是“聘金”。培伟是个“有一窍没开”的,则是智力缺失。七娣结婚后生了两个孩子,我到莲村时,两个孩子都已经高中毕业了,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外出打工,但大家说起来都表示忧虑,他们认为智障是会遗传的。
七娣的能干就像她的不幸一样出名。农忙时候任何人都渴望得到七娣的帮忙。她们说,比如摘茶吧,别人一天能摘50斤,她一天能摘80斤。就连邻村也对她的能干和忍耐心服口服。
邻村一个做酒的农作坊,酒主人说,他每天要起个大早,又要煮米,又要下酒粬,又要砍柴(因为“激酒”的土灶是烧柴的)。用俗话说,他“又要抬棺材,又要放鞭炮”,实在忙不过来。他雇过几个帮手,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唯有雇过七娣是最好的。他形容七娣——“你叫她跳进溪里,她都会跳。”
谁都抢着雇七娣干活,没那么容易雇得到。砍树的雇她,别人要休息时她也不停,本是两个人抬的锯子她一个人锯,别人看着都不好意思休息了。做泥水工的雇她,她和男人一起砌墙,通宵不睡能砌300多块砖。
七娣干活不挑。“做风水”的事情她也干。“做风水”其实就是葬礼上抬棺材,连很多男人都不愿意干,七娣不管是力气还是观念还是技术都没有障碍。
我常常在黄昏时到七娣的柑园去看她除草剪枝——白天她要去各种工地干活赚钱,只有早晚才能管管自己的柑园。柑是技术含量比较高的果树,容易染上一种本地话叫“黄龙”的病菌。七娣的柑园幸运地躲过黄龙。春天时,果实已全部卖出,卖了六万元。现在的修整工作简单得像儿戏。
偶尔有一些残留的果实隐藏在叶子之间。七娣看到了就顺手剪下,向我扔过来。有些果实是因为“乌皮”而被剩下的——“乌皮”是被果蝇叮过表皮,这种柑难看但并不难吃。七娣种的柑种叫“老伯号”,皮特别红,我想象它们硕果累累时的情景。
七娣持着大剪刀在层层叠叠的绿叶中出没。偶尔从绿叶中传来她不甚标准的本地话。她不健谈,常说的是两句话,一句是:“有空就来喝茶。”另一句是:“你们是居民,我们是农民,农民累,当然累,谁说不累。”一边说一边笑,看起来全然没有累的样子。
有一次七娣让我去她家吃饭。我就去了。与柑园和熙的气氛截然相反,七娣家光线昏暗,餐具都带着暖昧的痕迹。菜是她婆婆做的,多为深色调。她老公培伟全程沉默,她婆婆不沉默,但是个聋子,不求回馈地和我说着什么,说着说着,培伟就用阴鸷的眼神看她一眼。七娣坐在白米饭的水蒸气后面,若无其事,像在柑园一样自在,她的自在让我感激。
我说过在莲村没有一个人是孤独的,七娣和鸡姑,本来最有可能孤独的人,但她们显然太忙了。即使此时不是忙碌的春天,即使此时是万事寂寥的冬季,我想她们也可以相互陪伴——其实我也不知道她们是不是朋友。在村庄好像任何人都不缺朋友,任何人的家门都是不关的,一天里的任何时间,都会有人直接走进来。
也许世界上所有的村庄都是这样的。有一本书叫《罗西与苹果酒》,读完了我也不知道它写的那个村庄在英国哪个地方。在那个村里有两个老太太,也许她们是英国版的鸡姑和七娣。一个叫特里尔老奶奶,一个叫华伦老奶奶,她们是两个独居的女人,一个住在另一个的楼上。她们互相有敌意,所以彼此有意错开,但她们又能相互察觉——华伦奶奶的酒沸腾时,特里尔奶奶会手脚痉挛;特里尔奶奶吸鼻烟时,华伦奶奶会厉声叫骂。她们在隔绝的距离外追赶对方。
后来,特里尔奶奶死去了,华伦奶奶赢了,她比她的对手活得长一些。只有这时彻底的寂寞才降临了这个独居大半辈子的人。酿酒的炉火熄灭。她终于在两个星期后去世,和她楼上那个去作伴了。
而在莲村,没人会有华伦老奶奶最后那种寂寞。在这里连一只小狗都会以毫无必要的热情,追随你走很远一段路。
作为反义词的两个人
在村里,有人是一对近义词,比如七娣和鸡姑;有人则是一对反义词,比如米筒和四点五。
这对反义词关系很不错。四点五路经米筒家门口总会大声跟他打招呼。打招呼的内容很奇特,有时说:“走,去打头野猪中午吃。”有时说:“赶紧穿鞋子,带你去娶个年轻老婆。”其实人家米筒的老婆就在院子里洗菜。
米筒也习惯了四点五的无厘头。他有时朝四点五扔根烟,有时则笑一笑表示听到了。村里人的语言交流,常在我意外的地方省略。他们来串门时很少打招呼,直接走进来坐下。要走的时候也不说“再见”,站起来就走了。也许因为串门是随时发生的事,如果每次都要打招呼和告辞就太忙了。
有次我蹲在米筒家客厅看他做木雕,邻居乌叔走进来,在木沙发上坐下就朝米筒扔根烟。两人默默抽起来。乌叔抽得快,因为他手里空着;米筒抽得慢,因为他一边叼烟一边凿木头。抽完一根,米筒又朝他扔了另一根,两人又默默地抽起来。好像他们就是为了呆在一起抽几根烟,又好像那些烟圈代表他们做了一些交流。
总之要听米筒说话很难。以至于我想不起他的声音是什么样的。
所以我对米筒的所有认识都是从四点五那里听来的。
四点五说——几十年前他和米筒都想去当兵,他骑单车搭着米筒去报名。那一路,骑车一个多小时,他只能一个人自言自语,时不时还要用手扫一扫后座那人还在不在。
四点五说——人分两种。一种是出门都要带块蔗渣(以前蔗渣可以当纸擦,也可揩油用,出门带块蔗渣,你能意会不)。另一种人就是米筒这种,直肠拉直屎。连多抽人家一根烟也不愿意。递给他第一根烟他拿着,第二根要再递给他,他就赶紧摸出自己的。
还是四点五说——米筒太老实,也没用。全村是他第一个有驾驶证,也不晓得开车赚点钱,只会在家里刻木头。他十五岁就学木雕,但他的木雕卖不出高价。他没大师证(注,这一带从事木雕业可以考工艺大师证)。上次有人说出三万元可以买个大师证,他也没买。我怎么知道他为啥不买,让他说话,比求别人拉尿还难。
至于米筒为什么不买大师证,我想,倒未必因为狷介。三万元也不是小数目,虽然做大师证后能卖高价,等于是买鸡来下蛋,但吾乡还有另一句叫“百赊不如五十现”。没有大师证,也能过小日子。
四点五认为米筒干的是世界上最无聊的活。他觉得做木雕的痛苦跟钓鱼不相上下。四点五曾去钓过一次鱼。坐到焦躁一无所获。最后直接把鱼竿扔进水里,再往水里填了块大石头解恨。令我想起《世说新语》里对鸡蛋泄愤的王蓝田。
米筒的沉默,既不是拒绝,也不是谨慎,更像是空白。他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他的每一天都是重复,仿佛连自己也可以省略掉。我有次问他:“米筒,你能不能雕个别的东西,雕一只猪试试吧?”因为吾乡木雕,从产生的第一天开始,就是雕蟹篓。一个篓配几只虾,几只蟹,再配一条绳,外面再配一些梅兰菊竹,都是固定标配。不仅村庄,城里也有不少木雕作坊,但也同样只雕蟹篓,作坊里会收学徒,也是雕蟹篓。
米筒只笑不答,意思是这个问题太荒谬了,不值得回答。就算把梅兰菊竹改成桃花栀子,大家看了也会大摇其头,叹息它卖不出去的命运。就像吾乡的西红柿炒鸡蛋是用白糖炒的,如果用盐炒,大家就会嗤之以鼻,仿佛你对生活极缺乏认识并且极不尊重。
所以大家都按套路做,安全地,无欲无求地,从一而终地。这样的蟹篓米筒做了二十几年,无数个,想必会再做无数个。这个情景,其实也可以被表达得很有“情怀”,我都想到可以怎么配图了,特写:米筒粗糙的手,和没有表情的侧脸,文字的关键词大概是“乡村最后的手工艺者”“恪守祖先技艺的工匠精神”“隐居乡间的淡泊”“甘于寂寞”“岁月静好”“古意”“乡愁”等等之类的。
而我在米筒身上感受到一种空茫——每一天都重复同一天的人。劳作但不需要作品的人。不需要署名的人。不需要表达的人。可以“没有”的人——这一切是因为他的过分沉默吗?《华盛顿邮报》专栏作家唐娜布里特曾说,没有无聊的人,只有未被发现的人。所以,也许米筒只是一个未被我发现的人?
而四点五则是一个过度开发的人。他对自己过度开发。
四点五其实快六十了。因为他生命力过于旺盛,也因为他太没正形,总之,直接叫他四点五顺嘴得很,不止是我,村里人都这么叫。
四点五在村里是一个异数。村里绝大多数人,都被生活推着走,但四点五,是要推着生活走。
但他没有惯常思维里的“享受生活”。烟酒茶,他只爱抽个烟。吃饭他也不喜欢。他说,米饭五分钟,喝粥两分钟。早上六七点去山里砍树,下午四点多才回来,和搭档一天能斩了一万八千斤,一粒米没吃只喝水,这样的事他是干过的。
他就是热爱工作。当然他也热爱赚钱,但这两者并不是同一回事。我在莲村住在他隔壁,常听见天未亮他就出门去干活,屋里传来他老婆的骂声:“抢宝也没这么积极。”然后天蒙蒙黑他回来了,又传来他老婆的骂声:“你怕自己命短,想干没命干是不是。”常听人骂老公(或婆)懒,他家倒过来。
在山上,四点五向我展示他种的花生苗和别人种的花生苗多么不同。我犹豫地说:“你种的比别人的高一点。”四点五相当不满意:“高一点?这叫高一点?我收三斤他才收一斤我告诉你。”我不识趣加了句:“是不同品种吧?”这下他简直震惊:“不同一品种能比吗?这都是航空二号!”他不屑地指着人家的地:“它们长得不好是下肥晚了。我都是未发芽就下肥,它们一出世就能吃到。会不会管才是大关键!”
四点五讲起农作物时,仿佛它们是他亲生的。有次我听到他边下肥边自言自语:“再不喂肥的话,就太饿了。”农历十二月是苦瓜催芽的时节,天太冷不便催芽,他把几十颗苦瓜种子用布包好,晚上放在被窝里,白天又放在棉袄里,走哪带哪。他还啧啧有声地跟我说,这些苦瓜籽有多贵你猜一猜?未待我猜他又自报答案,五块钱一颗。虽说确实是不便宜,但他的姿态仿佛它们会孵出婴儿。
有次我带他去城里,想让他和我爸交个朋友。谁知道他们见面一个沉默地喝茶一个沉默地抽烟,两个人面面相觑,场面一度有点尴尬。过了一会儿,四点五灵光一闪找到话题,问我爸:“你退休金这么高,门路一定很广,这些年有没有听说过什么好的花生种介绍?种了几年的航空二号我种腻了。”
我爸也灵光一闪地找到了话题:“你有没有办法弄死一棵树?我屋后长了一棵,把墙都撑裂了。”四点五一听,脸上那种“你找对人了”的兴奋和笃定,我现在想起来都替他高兴。他神秘地说:“你要偷偷弄死,你买一种叫‘柴王’的药,沾在铁钉上钉上树干,不出几天树干就开始流出白沫,几个月内必死,没人知道它怎么死的……”
我爸连忙表示,树是野种,没主,不需要偷偷弄死,可以光明正大地弄死。他们终于热烈交谈起来了。四点五痛悔我爸没有早点告诉他,早点告诉他,他必定会带个“百草枯”来,或者机油,往上一浇……他用类似于“大腿一拍”的表情:“你要是早点告诉我,我带个龙头锯来,几分钟我就把它斩干净。再不然,你家里有没有&¥(这里没听清)……”侃侃而谈的样子显然是找到了归宿感。
我最佩服四点五的是他对生活的研发精神。他种植从来没有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的植物。他种过洛神花,向日葵,秋葵……这些农作物在他开始种植之前,村子里从没有人尝试过。它们,就像西红柿炒鸡蛋却放盐一样,在吾乡乡下,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他赋予沉重或者沉闷的农业生活一种天真的魔幻感。他做西瓜酒。在西瓜长到七八分熟的时候,他把西瓜朝上的那一面切开一个小口,在里面填进酒麯,然后封好切口,让西瓜继续成长,酒麯开始发酵,最后,彻底成熟的整个瓜,变成一汪巨大的西瓜酒……他让丝瓜跟葫芦瓜嫁接,认为那样会产生出一种兼具两者优点的新品种,但失败了;他又继续试图让茄子跟某种野生植物“刺茄”嫁接,他信誓旦旦地说某乡某处有人曾经试过并成功了。其实他又用不着对我信誓旦旦,那是他一个人的土地,他爱怎么做怎么做,最多就是让他老婆再继续骂……
与米筒不同。四点五热爱表达。种植也是他的表达。他对每个从外面到村里来的人都充满兴趣。偶尔有朋友到村里找我,四点五热情洋溢地给她们取了各种外号。比如“环保”,这是我某个同学,因为她来的时候特别指出村里人随便扔垃圾很不环保。比如“相机”,这是某个摄影师朋友。“你的相机能给我闻一闻么?”四点五问她,“我看不懂,只能闻一闻。”他嘻皮笑脸地补充解释。
以前他喜欢去很多地方砍柴,一砍就是十几天,在村里找一家借宿,天冷一点就用芭蕉叶和麦杆草塞在席子下当棉絮。有一次,他的牛走丢了,他四乡六里去寻牛,越走越远,越走越远,来到一个陌生村子,看到有家人客厅里挂了一面镜子,镜子里写了一个名字,跟他的学名一模一样。他停下脚步,讨一碗水喝,边喝边攀谈。他的学名不算稀奇,同名同姓也不奇怪。但那一个停留,他交到了人生最好的朋友。
生活本身于他就是盛宴。而“四点五”这个名字是这样来的——他出世时,是家里第六个儿子。他妈听说又是个男孩,就喊他爸去灶头抓把灰,把新生儿闷死。他爸不忍,只对那无知小婴感叹:“你这命啊,只值半个狗。”狗在当地发音等于“九”,半个狗(九)也就是四点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