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中有一头牛的影子,已经存在了几十年,挥之不去,偶尔浮现,而且自己作为一个本来就记忆力较差且随着年龄增长愈渐衰退的人,却从没因为时间的消逝模糊了这头牛的影子。它不是我家的牛,我也不知道它是哪家的牛,它在我的视野里停留的时间就那么一会,甚至可以说是一瞬间,我并不知道它来自何方去向何处,只是靠猜测和想象。
它喘着粗气,嘴上流出的白沫连续成了一条白色的带子,它被拽着缰绳,脖子上还套着婴儿手臂粗的绳子,缰绳和绳子被拉成了一条直线,他的嘴被缰绳拖拽得不得不尽量向前撅着,那婴儿手臂粗的绳子深深勒进它的脖子,它用尽全力迈开四个蹄子跑着,因为它是不善于奔跑的牲畜,尽管尽力张开四蹄也跑不了多么快,它的肚子猛烈地收缩和舒张着,那是为了吸进更多的氧气满足奔跑的需要。而拉着绳子和缰绳的人却坐在一辆开得并不很快的三轮车上,尽管车开得并不很快,现代机械和原生力量的对比此刻过于强烈。
我当时站在田地里,握着锄头锄着苗间蔫憋的杂草,太阳的灼烧几乎蒸发了身体内的水分,我还是用习惯性的动作每隔一段时间就停下擦擦汗,借以获得片刻的休息,我因此看到了那头牛,它离我并不太近,我在田地里,它被拉拽着奔跑在公路上,它从出现到消失在我的视线也就几百米。不用问也知道,牛之所以被这样拉拽着,是被主人卖给了屠夫,我们这里就有一个专门靠宰牛为业的村,牛之所以被拖拽着,那肯定是因为牛太大车太小装不下,所以就这样拖拽着拉到屠夫家里,待它精疲力竭时再一刀毕其命,反而减少了反抗的麻烦。
这头牛的命运其实也并无特别之处,在我们这里,牛是大部分农村家庭重要的资产和生产成员。因其不挑食、干活有耐力、温顺听话以及生育能力强等特点,当时大部分农村家庭都养一头甚至几头牛。从牛的外形、干活的耐力、生育能力的强弱以及性情,村里的男人们几乎对每头牛都有一个系统的评价,哪头牛干活踏实,哪头牛拉车听话,哪头牛下的犊子好,都装在村里男人的心里,拥有一头综合评价比较高的牛的男人,不亚于现在有一辆豪车。
牛,在农村家庭的使命有两个:干活,下犊子。从春种到秋收,牛拉着犁把种子播进土里,又把成熟的庄家拉回农家的场院,人吃着粮食,牛咀嚼着秸秆。拉完庄家,身体好的祀牛(母牛)找个牛(公牛)交配一下,来年春天孕育个牛犊子,给生完犊子的牛加点麸皮、麦糠调养一下身体,扔不耽误春天播种夏天犁地秋天收庄家。养了一年的牛犊子又是一个农村家庭一笔不小的经济收入。牛就这样年复一年的拉车、犁地、下犊,直到老了干不动了,生不了犊了,便被卖给屠宰户。极少有像故事里写的那样:自家多年的老牛老死在田头,一家人带着悲痛把它埋在曾经耕种过的地头。牛老了都是要被卖掉的,即使病了、死了,也要折价卖给屠宰户。不是农民对牛冷漠没有感情,是他们实在拿不出再买一头牛的钱。
男人是牛的主要伴侣,年轻人负责使唤牛拉车、犁地,老人则负责喂牛、铡草、出牛粪、垫牛栏,照顾怀孕的母牛。孩子啃完的熟棒子瓤、一块西瓜皮,以及吃饭剩的烫水和长毛(发霉)的馒头都是牛的美味,牛凭借自己强大的胃功能还具备一项特殊技能,那就是喝脏水,刷锅水、坑塘生虫的雨水,饥渴的牛对这些从不决绝,所以,在农村给过世的老太太送葬要多出一头纸牛,据说这头牛的使命就是负责在另一个世界里消化老太太洗衣服的脏水。
壮如牛的农家汉子把梢头搭在牛的脖子上,吆喝着牛拉车、犁地,抢在雨天到来之前把粮食收仓,又抓住刚被雨水滋润过的土地赶紧把种子播下,这个时候他们总嫌牛走得慢,不停的吆喝着、用鞭子抽打着牛,牛低着头把蹄瓣深深地印进土里。回到家里,疲惫的汉子卸了车拴好牛就自己躺倒炕上,叼着烟袋的老人责等牛消了汗再把晒了半天的温水提到它的面前,先喝小半桶,一次喝足了牛会涨肚,再把伴着麸皮的草料倒进牛槽子,夏天的青草虽好也要伴着干草吃,牛吃多了青草会拉稀,就不能干活了。
老人太了解牛了,因为他曾经就是那头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