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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中央大街出发

时间:2024-04-20    来源:馨文居    作者:沈 念  阅读:

  中央大街很早就醒了。

  从入住的马迭尔宾馆拐出,一群鸽子散落在空旷的街面上,发出欢愉的咕咕声。偶有行人从鸽子身旁经过,它们也不怵,笃定地在“面包石”的狭缝里觅食。凸起的方石发着哑光,有点像俄式小面包,这是1924年的春天,一位名叫科姆特拉肖克的工程师用花岗岩雕铸而成,然后铺在这条长街上的,造价是一块“面包”一个银元。初次走上中央大街的外地人,我想都会为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凹凸有致惊叹,并浮现一幕场景:高大的马车驶过,立刻响起马蹄敲打“银元”的咔嗒之声。浓荫茂叶的糖槭树两旁,数十栋欧式建筑也变得挺拔起来。

  我去过许多城市,没有哪一条街矗立着这么多栋有历史记忆、异域风情的建筑。一个多世纪前,这里只是松花江畔的小渔村,放眼望去,古河道和草甸子荒芜且泥泞,负责修筑铁路和城市建设的中东铁路工程局把这片荒芜“打发”给了替他们工作的中国人,所谓的中央大街原来只是中国人住的中国大街,直到1928年才正式改名“中央大街”。外国商人很早搬到这里忙碌生意,大兴土木,留下了保存至今的以文艺复兴、巴洛克、折衷主义等为代表的不同风格的欧式建筑,后来成为哈尔滨著名的商业一条街。漫长季节里的事物和故事,就藏在这里的每一块方石每一栋建筑里。它们以密码交织而成时间的二维码,隐身于哈尔滨这本城市之书中,每一页都是光与暗、昼与夜、欢乐与悲伤的交替。

  我相信一个人从中央大街出发,从清晨到日暮,是走进哈尔滨的最佳方式。

  当觅食的鸽子在空中盘旋几圈后,哈尔滨的大街小巷就真正热闹起来了。横穿中央大街,马路对面是红专街早市,我没想到,时间还不到六点,摆摊的人和赶早市的人,已经川流不息。一长溜摆摊设点卖早餐的,手工馄饨、肉夹馍、水煎包、土豆丝卷饼、风味蛋堡、泡馍羊杂汤、安徽板面,最被人青睐的尹胖子油炸糕摊前,排起了购买的小长队。早有耳闻红专街早市物美价廉,蔬菜、服装、食品、日用品,远远超过南方早市的范畴,应有尽有。有一种东北特有的小水果“甜姑娘”,嫩黄色,果皮光洁,裹身在一张“薄纸”里,我猜这是萧红笔下写到的“菇茑”。卖主见我走过,连忙剥开让我尝鲜,小果子先甜后酸,口留余香。还有一种当季的豆类,品种多,取名特别有趣,黄皮的叫黄金钩,红的叫红钩子,绿的叫后弯腰,每一种顶端都带着一个弯钩,鼓鼓胀胀,是北方人餐桌上钟爱的时蔬。哈尔滨的烟火气,像一蓬生长旺盛的草,一下就沿着这条早市街点燃了。

  中央大街的北端是防洪纪念塔广场,广场高阔而敞亮。天上一寸光,松花江面万顷光。穿城而过的松花江,留下了城市湿地,这个“绿肺”也成了一条运动长廊。打拳踢腿的大叔、广场舞大妈,运气太极的、打乒乓球的、练举重的、慢跑的,各自为阵的晨练添了江畔声色。街头公园的角落,则聚集着一群群不同声乐、舞曲的爱好者。悦耳的笛声、悠扬的萨克斯、深情的口琴和手风琴,合奏着日出的欢迎曲。在作家梁晓声的记忆中,早晚的松花江边,吹拉弹唱,摩登得很。在长久的时间里,摩登就成了哈尔滨的一块底色。我顺着江水的流向漫行,与岸边的榆树、柳树说话,与江上时歇时飞的水鸟招手,江面被风拨动的浪花,每一朵都是崭新的。哈尔滨的四季,是松花江畔风霜雨雪的自然景致,也是热气腾腾的世情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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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中央大街很近的圣·索菲亚教堂外,总有人仰望流连。洋葱头似的穹顶,像一颗正在发光的太阳。被照亮的金色十字架立在绿穹顶之上,素朴的砖红色外墙,不用去看教堂内的建筑艺术展陈,仅是看到那么多扇拱券高窗和雕刻精美纹饰的砖墙,就是一种艺术享受。建筑是人写下的城市哲理诗,时间里沧海桑田的细节与遽变,它们就成了见证者与讲述者。道台府圆柱形古堡顶、秋林公司铜钟式的橄榄顶、民益街的老门楼,这些老建筑为城市之光所擦亮,也互相辉映,蛰伏或跃动在这座城市的日光流年中。那天,我去近郊阿什河畔的伏尔加庄园,十几年前复建的圣·尼古拉教堂和帆船形状的“米尼阿久尔”餐厅,立起的是哈尔滨消逝的记忆,还有巴甫洛夫城堡、奥尔洛夫马房等俄罗斯消失的老建筑,都在这个占地六十万平方米的庄园里被还原、被召唤。当我听说迷恋建筑艺术的庄园主已公开宣布将来向社会捐赠庄园,立刻对这位从小随父辈移居哈尔滨的上海人肃然起敬。一个俄罗斯风情庄园,承继的是哈尔滨的历史与文脉、开阔与厚重。很多像伏尔加庄园主一样的外地人,扎根一座城,爱上一座城,他乡变故乡,一定是为这片土地上的文化与深情所吸引的。

  10月的哈尔滨,寒露一过,天就黑得早了。下午五点不到,夜色泼墨般地布满了天地之间的画纸。我坐在中央大街的街沿石上,看夜晚是怎样黑下来的。借着尚未合拢的天光,我翻看朋友赠送的老画册里的灰白照片,不是黑白,确定是灰白的色调。从哈尔滨开埠起,这座搭上近代工业革命列车前行的城市,显影于百年老字号的荣光、洋街风情、太阳岛风景、侨民生活之中……在渐次亮起的路灯下,岁月走过道里道外的坎坷,灰白影像里的故事,一直讲到了今天。

  夜晚的中央大街有着从容、松弛的热闹。曾经摩登的马迭尔宾馆像个阅尽世态的长者,往来食客穿梭于街面的麻辣面馆、俄式餐厅、市井火锅,十字街口的马迭尔冰棍店排着长队,各式商店的落地橱窗流溢着五彩缤纷的光亮,让长街有了长袖挥舞的动感。而到了冬天,大雪纷飞,街上则是另一番风景,冰灯闪烁,如繁星满天的童话世界。南方雪期短,我从没见识过冰灯,只能依赖想象来丰富对北方冰雪世界的感受。作为现代冰灯的发源地,我在哈尔滨冰雪文化博物馆,只是欣赏五花八门的冰灯照片,也算大开眼界了。冰为身,灯为魂,从“喂得罗”制成的空心冰坨中插着点燃的蜡烛而引发的冰灯灵感,从冰灯、雪雕、冰雪游园会到冰雪节盛事,让人心动、震撼的冰雪,是哈尔滨的一面镜子、一个代名词。第一届冰灯节是1963年,至今办了几十届,每一届的主题和雕塑各有千秋,这不得不佩服哈尔滨人游弋的想象力与超越的创造力。大自然的馈赠,人的智慧倾注,都在时间的延绵里获得叙说、流传。而在烟火漫卷之外,来自冰天雪地的创新智造,是哈尔滨的另一张鲜亮的面孔。当我参观完数百家科研机构、高新技术企业落户的深哈产业园、中国云谷,欣赏人机交互带来的智识智趣,才感受到老东北工业基地核心城的引领与前沿、海纳百川与涅槃再生,分明这不是我们想象中的东北。哈尔滨不东北,朋友随口的幽默,却是让人对地缘、边界、陈见的刷新。生在东北却“不东北”的哈尔滨,所创造的科技之高、之重、之快、之新,给了我们站在中央大街上感受深重历史之外的广阔与轻盈。

  只有去过哈尔滨的人才知道她有多美。这里的“美”在每一个平常又不平常的日子里度过,是有着多重含义的。与这座城市有着多种关系的人们,出生,成长,客居,旅行,离开,返回,最终构成的是记忆、理解和热爱。一个人对一座城市所积淀的感情,无论其普通或非凡,都会贡献一种符号价值。哈尔滨人是通过建构自己的坐标来建构东北城市新的形象和精神符号。

  我站在中央大街上,仿佛对哈尔滨拥有了一种深切的情感。属于他的建筑、颜色、声响,属于他的科技、创新、变化,被一页页日历翻动。这座全国最早解放的城市、这位“共和国长子”,哈尔滨的魅力,绝不只是一件事物、某一个人,而是一个个群体。是建筑群,是风景风物风情的不同组合群,更是人间烟火的群。所有的日常与新变,是深扎在城市的历史传统、烟火生活之上的,是与时代同行又占据着科技优势的,是哈尔滨人热爱这片土地又激情创造的,这才是真正的“哈尔滨不东北”。同行的年轻记者是土生土长的哈尔滨人,她口音重,总是把“哈”读上声,常常被我听成“好”。那就是“好尔滨”吧。于是我与朋友们说,我知道一座叫“好尔滨”的城市。

中央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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