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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通一声脆响,漂头儿在水面上划出一道痕,迅速朝堰塘中间奔去。吴广在原地扭转身体,弯腰在石板坡上张嘴用力一吹,石板上的沙子就被吹开了,一屁股坐在看上去比较干净的地方。用事先捡来的两块石头,一垫一压就把自制的鱼竿固定在了石板坡上。双手啪啪地互拍了两下,手上粘连的泥沙就掉了,这个山里人特有的动作,更像是完成了一个仪式。一边紧盯着水面上的漂头儿,一边从裤袋里掏香烟和打火机。
烟还没抽两口,水面上的漂头儿就有了动静,一眨一眨的。吴广抓起身边的鱼竿,一个漂亮的起竿,水面上翻滚起一个巨大的浪花,鱼竿猛然朝下弯曲,笔直的鱼线刀片一般在水中滑动。肯定是个大家伙!念头刚闪过,紧绷的鱼线戛然松弛下来,鱼竿又恢复成了笔直的一条线。
“哦呵,糟了,没钩稳!”吴广起初以为这声音是自己发出来的。突然感觉不对头,心里一紧,猛一转身,嘴里刚发出半声“啊……”,身体接连后退了两步,朝后一个趔趄,嘭的一声巨响,连人带竿跌进了堰塘里。
吴广从水里冒出头来,钻入耳朵里的是一阵开怀大笑,岸上的人还不忘取笑一番:“你这个悖时娃儿,钓不到鱼可以用网打嘛,还打算像小时候那样,自己下去捉吗,呵呵……”
另一个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你这个酒二哥!你看你,一声不响钻出来,把我们家老幺都吓到堰塘头去了。”不用看,吴广也知道,那是父亲的声音。循声望去,父亲站在远处的田坎上,肩头挑着一担粪水,看样子是准备去饮对面地里的小白菜。那是他种来给自己下面条吃时用的,苗子是他刚从集镇上买来的。
吴广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擦掉遮眼的水流。根据父亲的称呼,他已经确定眼前的这个人就是酒二伯,打小看着自己长大的酒二伯,多么亲切的酒二伯啊。
穿开裆裤的年纪,每次遇到他,酒二伯都要远远地弯下腰,假装要摸小鸡鸡,吓得吴广跟一帮同龄人总是笑着远远地跑开。要是一不小心被捉住了,就会恼羞成怒地又咬又抓又羞又急地破口大骂“酒二伯,我日你先人”。酒二伯不发话,只是呵呵地乐着、逗着。
洪水村在山梁上,放个响屁就能飘出几里地。远远地就听见父母开始大声责骂自家的孩子:“你这个悖时的娃儿!怎么说话呢?酒二伯是你大伯,他的先人是谁?那不是你的先先人吗?你这个没家教的孩子,看我回家不好好收拾你……”这时,酒二伯就会放开被捉住的小孩子,一阵开怀大笑。笑声回荡在村子上空,久久不散。
整个洪湖村,几乎清一色的吴姓,都是从同一棵老树上发下来的枝丫,辈分是很讲究的。酒二伯是吴广父字辈里年龄最大的,他上面原本还有一个哥哥的,没长成人就夭折了,在三年自然灾害中活活饿死了,所以酒二伯就成了这一辈分里年龄最大的长辈,也就成了他可以跟晚辈开玩笑晚辈却不能随便跟他开玩笑的“老辈子”。
那时候的洪水村,多么喧腾热闹啊,白天老少爷们儿在田地里挥汗如雨,大姑娘小媳妇也没闲着,洗衣喂猪做饭奶孩子。只要孩子饿了,随地一坐,露出雪白饱满的奶子,一点儿也不避嫌害臊。大山里,有啥比奶孩子更伟大更庄严的事情呢;一到晚上,整个院子的人都会聚到梁子上乘凉摆龙门阵,讲各自家里的酸甜苦辣,还有吓死人的鬼故事。十天半月还会有走村串乡的货郎、剃头匠、草药先生上门做生意。吆唱、孩童的打闹声时不时地响起在田间地头,更有劁猪匠用牛角做成的“聒聒儿”吹得山响……还有酒二伯热辣辣的山歌,在十里八乡回荡。
酒二伯还有另一个传奇是洪水村其他人无法企及的。酒二伯有十五个儿女!七个闺女八个儿子,从十八岁第一个儿子吴一降临到四十岁最小的闺女吴十五出生,每年一个,中间几乎都没停歇过。为此,二伯娘赶集的时候,总会遭到别人的取笑和嫉恨,取笑地说她跟山里的老母猪一样能生,一下一抱抱;嫉恨的多半是盼儿女盼得发疯的,说老天爷都把儿女给你了其他人还有盼头不?
吴广小时候曾听父亲讲过,酒二伯生那么多孩子,并不是相信啥人多力量大,他有个理想,就是生个有出息的儿女能带他到大城市享享福,搞不好还能在大城市里养老呢。人多自然几率就大,所以他才让二伯娘不断地生。这是酒二伯喝醉酒后跟人念叨的理想。一直到吴十五出生,二伯娘得了一场怪病,很长时间下不了床,“造人工程”才彻底安歇下来。
高大威猛的酒二伯,任何时候,总是一脸亲切的笑。即便喝醉了倒在田坎低头呼呼大睡,脸上也总挂着甜美的微笑,似乎知道自己的庄稼地里刚刚长出了金子似的。不对,长出一大坛一大坛醇香扑鼻的高粱酒,那才叫过瘾呢。
酒二伯的故事,十天半月也讲不完,有些是吴广亲自见证的,有些是听父母讲的,还有些是听村子里其他的人摆龙门阵时听来的。最搞笑的几个故事如同酒二伯称呼的来历一样,都是跟酒有关的。
年轻时候的酒二伯,是十里八村最受欢迎的人,人高马大、勤快、动作麻利、力气大,干起活儿来,一人顶仨。而且性格豪爽、脾气随和,谁开口请帮忙从不拒绝,能干活儿且饭量不大,穷人家就跟捡了个宝似的。惟一的嗜好就是喜欢干完活儿后喝两口,当然是有节制地喝点儿。只有在村子里办红白喜事时,他才会放开了喝,也因此制造了不少故事。
吴广记得最清楚的一个是,当时他也就四五岁的光景吧,那天是高头院子的吴老三娶媳妇,酒二伯是接亲队伍中的一员,就是跟随大队人马到新娘子家背嫁妆。吴老三的老丈人那边不知道是有意,还是不知晓情况,把陪嫁的一挑上等高粱酒让酒二伯挑着。当时的高粱酒都是用大瓦罐装着,用塑料纸封住瓦罐的灌口,再在上面贴上一张大红纸。起初倒也没啥,走着走着,山路蜿蜒崎岖,高粱酒不断地从封口处朝外渗,阵阵扑鼻的酒香就朝外飘散。
山里人家,穷,但规矩挺讲究,迎亲客的队伍里长幼老少、七姑妈八姨婆的都必须有,队伍拖得老长老长,在知客师的带领下走在最前面。送亲客更讲究,连走的顺序都是按照辈分尊卑排序的。在送亲客的后面才是背抬嫁妆的,是新郎官一方的人马,一般都是新郎官的至亲好友前来帮忙、下力,跟闹洞房的基本上是同一拨人。
酒二伯原本是迎亲客里的贵宾,可他死活不干,非要帮忙背嫁妆,碰巧还挑上了新娘陪嫁的上等高粱酒。飘散的酒香引得酒二伯酒瘾直冲,想就地偷喝两口还不成,前后都是人。他一边琢磨着,一边朝前走着,脚步自然就慢了下来。迎亲的队伍巴不得早点儿把东西送回新郎家,然后好好地吃喝玩耍。走着走着,酒二伯就掉到了队伍后面,转过几道山梁后,酒二伯就被远远地甩在了队伍的后面,各自背着扛着东西,也没人注意到他。
眼见四周无人,酒二伯再也忍不住酒虫的袭扰,从路旁的草丛中拔了一根芦苇管,伸进罐子里吧唧吧唧地吸起了香喷喷的高粱酒。这一吸不打紧,几口烈酒下去,加上早上没吃东西,人就开始犯晕,倒在路旁美美地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天都黑了。当闹洞房的人嚷着要喝新娘的陪嫁酒时,才发现不见了陪嫁的高粱酒和酒二伯的踪影,赶紧派人打着火把沿路找寻,结果在半道上发现了躺在草丛里的醉醺醺的酒二伯。吴广亲眼看见醉醺醺的酒二伯被人扶进了新郎家的偏屋,放倒床上就开始打呼噜,山响。
自打这笑话传开后,酒二伯的迎亲客资格就被人取消了。每逢红白喜事,还是乐意叫他帮忙,打杂,只是不让他出村了。
酒二伯另一个更离谱的故事,吴广是听母亲讲的。有年对门院子的巴色子结婚,酒二伯当知客师。村里的规矩是,知客师就跟大内总管差不多,其中一项工作就是必须陪好客人。陪酒也是很重要的事情,山里人遇到喜事总爱闹个酒,图个兴致。
酒二伯第一次当知客师,很是来劲。喝酒的时候,完全不按知客师的套路用话挡酒,而是来者不拒,结果酒席还未散,他就被人横着抬回了家,扔到床上呼呼大睡。中途被尿憋醒了,自己冲着夜壶一阵痛快后,突然想起给床上的孩子嘶尿。迷迷瞪瞪地走回床边,把正在睡梦中的孩子抱起来嘶尿,当时躺在床上的应该是吴八。正好吴广的母亲前来找二伯娘取鞋样子,二伯娘推开门一看,顿时傻眼了,愣了片刻后,冲上前就给酒二伯背上一巴掌,嘴里发出一声惊叫:“悖时鬼!你这个砍脑壳的,你在搞啥子?”
酒二伯被打痛了,清醒了不少,不满意地冲二伯娘回敬道:“你这个婆娘,又在耍啥子疯。我给孩子嘶尿,你打我干啥子?”
二伯娘气得哭笑不得,怒声道:“你好好看看,你是在给娃儿嘶尿吗?”
酒二伯低头一看,自己也傻了。原来他迷迷瞪瞪地没注意看,把孩子抱反了,变成了头下脚上。幸好孩子睡得死沉死沉的,被酒二伯倒着嘶了半天的尿,居然没醒。
很快,这故事就传遍了十里八乡,成了酒二伯的又一个传奇。赶集的时候,遇上熟人,一准儿会被拿来取笑一番。酒二伯也不恼火,每次都极力解释:“是哈,格老子的搞反了方向。”’
2
吴广对酒二伯的印象太深刻了,但眼前的这个人,这张把他吓得倒进堰塘的脸,真的是父亲嘴里的“酒二哥”吗?他站在水里没敢起身,疑惑地辨认着眼前这张脸。那块头、眼神、脸上的笑,还有熟悉的笑声,明明就是记忆中的酒二伯,可这些被脖子上那个巨大的肉疙瘩一挤,仿佛无端地多长出了个脑袋,加上一双血红的眼睑和满头凌乱的白发,顿时变得面目全非。
“二伯,真的是你?”吴广大着胆子冲石板坡上那个老人问道。
“呵呵,听说你在外面当了大官,看来是不假。格老子连酒二伯都不认识了嗦。”酒二伯一副调侃不满的语气,说完一屁股坐在了石板上。
“哎呀,真的是二伯嘛。不好意思,我是真的没认出来,您看您,差点儿没把我吓死噢。”吴广一边亲热地冲酒二伯说着,一边赶紧朝石板坡上爬。石板坡在水里的一段长满了青苔,站不住,爬一截又滑了下去,他折腾了好几次。
酒二伯看着气喘吁吁的吴广,笑了笑,很是感叹.:“嗨,你娃儿真是当官了,干不了力气活儿了。你还记得不?小时候你天天跟吴一他们泡在堰塘头,别说这小坡坡,就是笔陡的坎坎,你娃儿也是一撅沟子就上去了。害得我还以为你娃儿长大了是把种庄稼的好手,结果看走眼了,你跑去坐大圆桌去了,倒是把我年轻时候的梦给圆了,你老爹真是个有福之人啊。”
吴广习惯性地伸手到衬衣口袋里掏烟,才发现昨晚到家刚给父亲递过一支的那包苏烟成了湿哒哒的一团烟渣。嘴里说了句“二伯,你等我一下”,转身朝不远处的家里跑。
吴广也顾不得这些,换了条短裤后,急忙从公文包里取出两包苏烟,回来匆忙,加上从来没听父亲提起过队上还住有其他人,总共也就没带几包。又是一路蹦跳,吴广再次出现在石板坡上时,浑身上下跟此前掉进堰塘里差不多,全都汗湿了。
“二伯,来,抽根儿烟。”吴广边说边把两包烟朝酒二伯递了过去。顶敬老人是村里人的传统,“外人说你一万个好,顶不上老辈子夸你半句”,这是吴广的父亲从小教育他们要记一辈子的话。
酒二伯没想到吴广蹦来跳去地跑回家就是为了给自己取烟,眼圈一热,没再继续拿“当大官”挤兑吴广,但也不肯把两包烟接过去。吴广顿时明白了,酒二伯是在客气,只好把烟开了封,先递一支。酒二伯很高兴地接了过去,没抽,而是盯着香烟上的“苏烟”两个字仔细地瞧着,神情很是犹豫。
“二伯,咋啦?”
“你这个‘苏烟’跟‘中华’比起来,哪个更贵呢?”酒二伯念过高小,识不少字。
吴广一时闹不明白酒二伯的意思?难道是嫌自己给的烟不好?犹豫片刻,决定实话实说:“二伯,现在的烟名堂很多,同一个牌子还分好多档次呢。一般的苏烟六七十一包吧,硬中华才四十多块一包。”
“天呐,好家伙!这一包烟就够我跟你老爹到街上下顿馆子了。哼,我那大孙媳妇成天把‘中华’当宝贝似的,别人送一条她就藏一条,深怕我全给抽了似的,要是她知道我现在开心地抽着你的‘苏烟’,还不被活活气死?呵呵……你这烟二伯得抽。”酒二伯说完把嘴上的旱烟取下来,在石板上杵了几下,熄了火。显得有些急不可待地把手上的苏烟插到嘴上,用煤油打火机点上后,猛吸了两口,力道大得烟头就快燃起来了。
吴广前些年听父亲无意间提起过,说是酒二伯住在大儿子吴一那里,没住多久就嚷着要走,说是住不习惯。其实是吴一的大儿媳妇对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人前人后两个样,酒二伯心里怄气,又无处发泄,才决定断然离开的。今天看来,这事儿多半是真的。
等了好些时间,酒二伯才慢慢地把烟雾吐出来,吐完后接连咂吧了几下嘴。然后心满意足地冲吴广说了句:“格老子的,香喷喷的,是比‘中华’好!你娃儿,没忘本,好!”
吴广重新上了饵后把鱼钩再次抛向堰塘,放好竿后问道:“二伯,你脖子是咋回事儿呢?”
“呵呵……你说这个?”酒二伯先是开心地笑了两声,伸手摸向脖子间的那个巨大的肉疙瘩。见吴广回头看着,才继续道:“一个瘤子,就是多长了一坨肉。格老子的,起先我还以为是酒喝多了走不赢,堆在这里了,跟电视里看到的那个骆驼差不多。结果他们把我弄到医院一查,医生说得吓死人。最先说是癌症,后来到省里一查,又说是啥‘项部错构瘤’,说靠近脑髓,威胁到心脏,搞不好立马会停电。又说压迫了颈椎和大血管,说做手术很危险,不做手术也很危险。格老子的,反正是搞不搞都活不成了。我一想,既然横竖都是个死,那我还治个屁,花那冤枉钱还不如拿来多打几斤酒喝舒服。我就直接回来了,痛快地喝酒吃肉。好几年了,也没见咋地,就是越长越大。”
说到这里,酒二伯手里的香烟快燃完了,正要伸手去抓石板上的旱烟杆,吴广趁机把开了封的那包“苏烟”递了过去,嘴里连说:“二伯,您跟我还客气?家里给老爹留的还有,拿着……拿着!”
酒二伯见吴广很坚持,便不再客气,把烟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掏出一根儿,自个儿点上了。还冲吴广的父亲喊道:“老九,你不歇会儿?过来抽根儿好烟,沾沾你儿子的光。”
吴广的父亲远远地回了句:“二哥,你抽着,家里还有。我把这块地饮完就可以收工了,过几天中午你到我那里来,一起整几杯。”
“好,要得。格老子的,今天看样子你还得好好搞几盘菜才像样。吴广都快十年没回来了吧?是得喝一杯。”
吴广在一旁“嗯”了声,快速在脑子里过了一下。是啊,整整十年没回过老家了。这次要不是父亲偷偷从大哥家溜走,手机电话都打不通,大哥一家人又都出国旅游未归。他担心父亲的安危,老家的亲友走的走散的散都不在当地了,才不得不放下手头的一切,连夜从洛城赶了回来。要是在老家再找不到父亲,吴广只好报警寻人了。
还好,昨晚深夜赶到乡场镇上一打听,果然有人看见父亲回老家了。就这么几天的工夫,父亲已经在对面开了一块地,种上小白菜了,还把豌豆、胡豆种子都泡上了。见父亲气色不错,活得开心,吴广也不好再坚持,决定请两天假,好好陪陪父亲。这不,一早准备到堰塘里钓几条鱼给父亲作下酒菜,就被酒二伯给吓了个半死。
3
不知道是堰塘里本身就没有鱼,还是吴广多年不钓鱼技术回潮了,吴广跟酒二伯在堰塘边的石板坡上守了两三个小时,硬是没见动静。酒二伯不信邪,说这堰塘里鱼不少,还有几条大草鱼,他每天早上都能看见它们起来浮水。结果他把鱼竿拿过去钓了会儿,也是毫无动静。
眼看中午吃饭时间到了,酒二伯突然神秘地冲吴广说道:“吴广,二伯有好东西下酒,来,你跟我走。”
吴广不知道酒二伯要带他去哪里,反正也没别的事情可做,便把鱼竿放在石板坡上,起身跟在酒二伯后面,朝对门的一片山林走去。记得以前这里是一块上好的红苕地,是对门院子人香家里的,据说她们一家早搬到云城女婿家居住了,十几年都没人回来过了,难怪上好的耕地都变成了野山林。
山林被杂草和灌木丛封得密不透风,几根高大的泡桐树鹤立鸡群般矗在半空,树梢处盘着好几个鸟窝,见不到鸟儿出没,也就无从知道是啥鸟儿的家了。这让吴广想起了办公室里经常听见的那句骂人的话——“林子大了,啥鸟儿都有”。林间隐约可以见到有人走过的痕迹,杂草朝两旁倒伏着。整个洪水村三队由三个呈三角形的大院组成,各自的田地都成块分割着,酒二伯已经前行到高头院子的田地里了。’难道队上还有其他人居住?
酒二伯终于在前方停了下来,吴广朝四周看了看,就快到山崖边了。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脚下站立的地应该属于人香家的。他示意吴广朝前去,吴广只好跟了过去。一看,哇,山林中间的一片开阔地里,一个用篱笆围成的鸡圈儿,数十只花花绿绿的山鸡正猫在树阴下爪瞌睡。出口处的草垫上,堆着一窝雪白的鸡蛋。
“看见没有?这是我自己养的纯种的野山鸡。上次拿了只去赶集,被乡政府的领导买去吃后,一直追着还要买,我骗他们说是在山里抓的,没了。嘿嘿……现在市场上卖的东西,不是有毒就是有病,还是咱自己养的东西放心。今天算你有口福,你老爹做东,我出两样好东西打平伙,咱爷俩好好喝几盅。你知道吗?土地都被退耕还林了,只能偷偷地养,种点儿菜也是悄悄搞,乡里知道了会派人来查。”酒二伯一边自豪地介绍着自己的成果,一边伸进鸡圈,抓了一只全身乌黑、大红冠子的公鸡,关好圈门后并没有带着吴广沿路返回,而是朝前从两棵巨大的泡桐树间穿过,停在了一座墓前。
记忆里,这里不应该有墓的,难道自己走后队上谁过世新修的?可墓碑上一个字也没有。吴广正要开口问,酒二伯已经冲他说道:“你看,我这房子不错吧。呵呵,这‘观儿’花了我不少银子呢,打石头到请工,六千多呢。现在的人工,可不像我们年轻时那样,相互白帮忙,得一两百块钱一天,老贵了。六指,别怕,你二伯还没躺进去呢,就算躺进去,你也不用害怕,二伯只有保佑你的份儿。”
酒二伯说完把手里的大公鸡递给吴广拿着,自己弯下腰,取下坟墓前的一块水泥砖,轻轻一推墓碑,墓室就打开了,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酒二伯伸手朝里一摸,就摸出来了一个礼品盒子,吴广当过四年的市长秘书,一眼就认出是礼品装的茅台,内部特供的。看外包装的颜色,年份应该在三十年以上。
吴广没想到酒二伯会在坟墓里藏着酒,还没回过神来,酒二伯就冲吴广提了提手里的盒子,说道:“二伯知道你不稀罕这,我也觉得这东西还没集上卖的高梁酒好喝,但今天咱爷俩碰面难得,就把它消耗了吧。”
“二伯,酒您就别拿了,我回来时带的有,肯定够您喝的。”吴广这次匆忙回村,没给酒二伯带啥东西。父亲请酒二伯吃顿饭,反而让他出鸡出酒,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
酒二伯血红的眼睑朝上一翻,招手让吴广过去。等吴广把脑袋凑近墓门后,酒二伯打亮了手里的打火机。吴广这回彻底傻眼了,墓室里面很宽敞,在石棺两旁的空地上,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各种样式的酒,红酒、白酒、自酿的散装酒……他甚至还看见了一瓶威士忌,琳琅满目,这哪里是个墓室,完全是个酒窖。
看着吴广脸上震惊的表情,酒二伯开心地笑了:“听你爹说你在洛城当上了政府的副秘书长,局级的大领导,见多识广,也没想到你酒二伯这么个土包子,能给自己置办这么个好去处吧,呵呵……我早给自己留好退路了,感觉不对时,自己朝这坟墓里一钻,想喝啥酒随手一摸就成,这样去见阎王爷,估计他也得高看咱几眼,搞不好还让我管理阴曹地府的酒厂呢。”
“那是,那是,二伯,您太神了!佩服!不过您儿孙满堂的,全部到场起码百把人,干吗给自己留这么条路子呢?”前一句是吴广的真心话,后一句没说完,原意想说的是酒二伯不该如此作践自己,儿孙满堂,都四世同堂了,却把自己搞得像个孤家寡人似的。
酒二伯抬头看了看山林上空的太阳,说道:“呵呵,咱先不说这个,一会儿咱们边吃边摆龙门阵。”说完把墓门重新关上,用水泥砖抵死了,这样就不会有蛇虫鼠蚁钻进去作乱了。
两人原路返回,吴广也懒得收堰塘里的鱼竿,准备下午太阳下山后再来试试运气。直接跟在酒二伯的身后,回家了。
吴九早就回屋了,正把吴广带回来的干粮打开朝盘子里装。吴广知道父亲爱喝酒,隐隐觉得父亲不大可能跟自己离开,便做了两手准备,专门在集镇上买了好些核桃、花生、牛肉干、怪味豆、麻辣鱼之类的能长时间存放的下酒菜。
不用招呼,酒二伯自己就到厨房拿了把菜刀开始杀鸡,动作非常麻利,丝毫也看不出已经是七十二岁高龄的老人。
吴广想上前帮忙,被两位老人阻止了。父亲让他在一边看着:“坐办公室你比我们这些老东西强,干家务活儿就不见得了。别看你妈在身边的时候,我喜欢当甩手掌柜。她不在身边,我自己整点儿吃的,味道还是很巴实的。你二伯年轻的时候,还当过一段时间的厨师嘞。”
吴广帮不上忙,摆好碗筷后索性走到屋旁的梁子上打望,早上急着找寻父亲,一路摸索着只顾找前行的山路,根本没留心四周的景物。这会儿一看,偌大的洪水村,十多年前还鸡犬相闻人声鼎沸的村子,此刻,除了零星点缀在山林草丛间的二层小楼外,丝毫见不到人烟的迹象。为修这些二层小楼,队上很多人家倾家荡产,甚至四处借贷。那时候,在村子里修这样的二层小洋楼,不单是装点门面的面子问题,更关系到能否娶到媳妇儿的大事儿。要是没有这样的二层小洋楼,再帅气能干的小伙子,也休想有姑娘家愿意上门。
洪水三队,三个院子有两个大院里的人家都修了这种小洋楼的,高头院子和酒二伯所在的对门院子,惟一没有修二层小洋楼的就是吴广家所在的当门院子。当门院子一共五户人家,四户人家的儿女成人得早,因无心上学,八十年代初就陆续地跑到沿海打工去了,有两家的大女儿直接嫁给了潮州当地人,一大家子人随后跟了过去,再也没有回来过,也就没有修小洋楼的必要了。
余下的两户人家属于队上的殷实户,早早就在场镇上买了铺面,也就没有在村子里修小洋楼。最后剩下吴广一家,父母倾其所有培养三个儿子念书,加上早年就已经为三个儿子各修了三间大瓦房,也没有修小洋楼。
短短十多年时间,这些修葺一新的小洋楼,就这样被遗弃在了乡间,一任风雨的侵袭。而他们的主人,尤其是年轻一代,为了各自的原因留在了异地他乡,宁愿在举目无亲的城市里挣扎着、隐忍着、委屈着,也没人愿意继续守着这方山水过日子。而客居异乡的老人们,却无时无刻不在眷恋着这块土地。如今就已归途艰难,再过些年,恐怕就只能是归途无望了,也包括自己在内,即便想回乡拜祭祖坟,恐怕都成奢望。想着想着,吴广心头一阵莫名的感伤。这或许正是父亲担忧他当不了官的原因之一吧,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怎么能在暗涛汹涌的官场生存得如意呢。
4
吴广正感伤着,父亲喊他进屋吃饭。
干粮占了大半桌,现做的菜不多,一盘土豆丝,一盘炒黄瓜,那是父亲吴九的手艺。主菜是酒二伯亲自整的麻辣乌鸡,满满两海碗,看上去就很有食欲。三个人吃,已经很丰盛了。
按照村里的老规矩,先在饭桌的上方摆了三副碗筷,三杯酒,象征性地请过世的老辈子享用,这是当地风俗——“敬老辈子”,表达对死去先人长辈的缅怀之情,一般在逢年过节或家里做了啥好吃的东西时,都要进行这样的仪式。
敬完老辈子,吴九率先端起酒杯子,跟酒二伯和吴广碰了碰。酒二伯把杯子一仰,咕咚就下了一大口,很过瘾地舒了口气说道:“想起来跟做梦似的,一眨巴眼的工夫,你我都七八十岁了,好多同龄人恐怕坟头里的骨头都烂哕。”
“是啊,混起来很快哦。说老实话,二哥,我怎么觉得你这个酒,除了贵,还真不如我这次带回来的烧刀子。听我家老大说,是他一山西客户送他的,正宗的原浆。我试过了,用打火机一点,就着了。”吴九也爱喝酒,但下得慢,无论是灾荒年代的烂红苕酒,还是日子好过后的高粱酒,总是慢悠悠地品着。他一边煞有介事地品着酒二伯的茅台,一边起身到堂屋后墙边上的碗柜里拿他的烧刀子。
酒二伯也没反驳,只说了句“要得,试试你的咋样”。酒二伯两大口酒一吞下喉,人整个精神多了,面色红润,目光清亮,就跟棵快干死的蔫苗突然迎来一场大雨似的,连脖子上那颗巨大的瘤子都跟着变得异常红润起来。
“二伯,您怎么会藏那么多好酒呢?”吴广忍不住插话道。
“呵呵,你小子还惦记着那事儿啊,有些酒是我自己花钱买的,那些瓶子怪里怪气的酒是我没长这瘤子时在云城的战果。你不有个堂哥吴一在云城吗?他的大儿子是银行的一个啥信贷部的经理。我住在那里的时候,他隔三差五地总会提回来些酒,据说都是客户送的,不要还不成,人家会以为见外,不跟他穿一条裤子。以前是他媳妇儿拿到附近的一家烟酒店寄卖,就是卖出去了两人分成。我那大孙子呢,挺心疼我的,遇到稀奇古怪的酒,背着他媳妇儿就留下一瓶,说是让我尝尝鲜。我就统统把它们放到床底下藏着,临走时找个棒棒儿扛到码头,自个儿就背了回来。你觉得二伯这些酒还成?”吴广的父亲拿着烧刀子等着酒二伯,酒二伯说完一口喝掉了杯子里的茅台酒,把杯子递过去装烧刀子。
“二伯,您这些酒可都是好东西。就这瓶茅台,市面上至少卖到一万块了。还有您‘观儿’里面那瓶椭圆形的洋酒,至少卖两万,还有那几瓶高瓶子的红酒,那可是正宗的法国波尔多,有钱还不一定买得着呢。”对酒,吴广还算有些见地,成天管着领导们的吃喝、接待,没吃过猪肉,但见过跑的猪还少得了?吴广说到这里,突然想起酒二伯喝酒的传奇,想笑,硬生生给憋住了。
酒二伯把鸡头夹起放到吴广的碗里,老家有夹菜的习惯,一上桌子总爱把好吃的夹给客人,看来酒二伯把吴广当成客人对待了。吴广趁机把两个鸡大腿分别夹给了酒二伯和父亲吴九,两位老人幸福地笑了笑,也没客气。
正午时分到了,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地坝上,看一眼都觉得火辣辣的。这让吴广想起了小时候,也是这么热辣辣的太阳照着,大人们总爱聚在一起乘凉,摆龙门阵。小媳妇儿们更喜欢趁机睡个小觉。吴广他们一群半大的孩子就成了无人管束的野马,堰塘里、河沟中、菜地果园……但凡能玩好玩儿的地方,都少不了他们的踪迹。
那时的洪水村三队,多么热闹啊。三个大院的人加起来,足足有两百多号。除了清亮亮的水塘和绿油油的菜地农田,就只剩下一群热辣辣的山里人了。四十年前,洪水村还没出过一个大学生呢。可眼下,据说每年都会出十好几个。虽然他们如今已不住在洪水村,将来也不见得会回洪水村,但户籍上,依然显示着他们曾经是洪水村的村民。照此下去,眼前的洪水村,恐怕很快就只能在地方志上的一个小条目中找到了。
“二伯,我爸回来之前,整个队上难道就您一个人住?”吴广尝了一口茅台,正宗的,口感挺正。
“是啊。场镇上住着的那些二老头儿也想回来住,可他们要在场镇上帮儿女们带孩子上学,别看就隔着十几里地,想回来看一眼都不成,可老羡慕我了。每次去赶集,都会抓住我摆龙门阵,问东问西。别说你们大城市了,现在连小乡镇住着的人都很少往来。你看,镇上住着好几家三队的人,除了见面打个招呼外,平日里都不往来的。你堂姐十五,不是嫁给场镇上一个杀猪匠了吗?以前也在惠州打工,儿子在县城念高中,看样子也不是个读书的料。要是你堂姐热络地招呼个乡亲,多给点儿肉头,或下水啥的,杀猪匠就会耷拉着脸。到他家去吃饭,连‘老辈子’都不叫,还怀疑十五给了我啥好处,气死我了。怎么当初就没看出这小子不是个东西呢?赶你脚趾头都不成,你都当大局长了,还知道顶敬老辈子。我现在不但不去他家吃怄气食,连买肉我都到别的摊子。想十五了,我就在杨家馆子点一桌子菜,叫女儿过来一块儿吃,偏不叫那没人味儿的狗东西。你二伯我现在不差钱儿!电视里那个小品里就是这么说的。”酒二伯说到这里端起吴九倒给他的烧刀子,先轻轻地在杯沿嘬了一小口,咂吧了两下嘴,脖子上的瘤子跟着晃动了几下。
酒二伯夹了一筷子黄瓜放进嘴里,嘎嘣脆地嚼吧着说道:“十三想给儿子换个好点儿的学校,需要一大笔啥择校费。那天给我打了个电话,支支吾吾的,我一猜就是借钱,便让他直接找十五拿去。”说到这里,酒二伯嘴里发出一阵开怀大笑,“那个杀猪的小子,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会把钱存在十五那里。他天天做梦都想钱,却不知道他家就藏着钱呢。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有啥金贵的?年轻时为了儿女们的前程,牙缝里挤着,老了有钱了,却没处可花,你说有啥用?”. “二哥,别光喝酒,吃点儿菜。你看你,我说请你吃个便饭,你自己倒贴这么多菜,真是的。来,这个是六指带回来的牦牛肉,纯天然的,你尝尝。”吴九边说边朝酒二伯的碗里夹了一筷子。
“你我还见啥外嗦?吴广多少年才见一回,别说吃只鸡,就是让我从身上割块肉下来都乐意。来,六指,二伯跟你喝一个,这恐怕是你跟二伯喝的最后一顿酒哕。”酒二伯说到这里话音一颤,引得吴广心里一紧,眼圈儿一热,跟着感伤起来。
吴广喝完酒正习惯性地要找餐巾纸擦嘴,突然顿住,直接伸手在嘴上摸了一把,把淌出的酒抹掉后冲酒二伯说道:“二伯,您是不是遇上啥难处了?您给我说,帮得上我一定帮。”
“六指,你二伯真没啥难处,就是见着你高兴。二伯现在要吃有吃的,要喝有喝的,啥福都享受过了。你那些堂哥堂姐每年每人固定给我一千块钱,加起来一万多呢,我根本就花不完。二伯只是觉着活着就跟做梦似的。你知道吗?从八大王洗四川开始,到现在也三百多年了吧。洪水村可谓人丁兴旺,你们小时候多热闹啊。虽然很穷,却活得有滋有味儿的。可眼下,你再看看,除了他们眼里我这个疯老头儿外,你父亲要不跑回来,整个三队就见不到别的人毛哕。以前拼了命想过好日子,多挣几个零花钱存着好买柴米油盐。希望儿女们个个有出息,能做城里人,那是多金贵的事情啊。再说他们有出息了,这一家人的日子才会过得更红火。可如今这日子好了,儿女们不能说有多大出息吧,至少能养儿育女,都混到城市里生活了,十五前几天响应小城镇建设的号召,把户口迁了出去,也算城里人了。可我总觉得活着却没啥滋味儿了。还有这洪水三队,整个洪水村,眼看就要成荒山野岭哕……”
吴广第一次听酒二伯认真地讲这么多话,儿时记忆里那个开朗风趣爱耍乐的酒二伯,跟眼前这个被病痛折磨着的感伤困惑的老人,似乎正在渐渐分离。面对自己的病痛,他依然那么坚强、乐观、风趣,可面对村子、面对人,一下子就像散了架似的,像被暴风雨打过的麦子,筋骨折断匍匐在地。仿佛只剩下酒,才能证明他的存在。
“老九,说来也真怪哈。这才多少年啊,风水就开始轮流转了。我们以前是一心想把儿女们送出农门,到城市里当人上人。那时候的城市户口,多金贵啊。你看现在,城市户口反而不值钱了,农村户口却金贵起来了。”
“唉,可不是吗?以前是在农村生活憋屈,穷得要死,能到大城市看看,就觉得是件不得了的大事儿、难事儿。现在倒好,想回农村吸口新鲜空气、回自己老屋过日子却成了难事情,连块地都没得了。以前是拼了命地朝城里逃,多半只是妄想;现在是拼了命往老家逃,也很难了,连条像样的路都没得了。这不,前脚刚到屋,后脚就追了回来。”吴丸说到这里,瞟了儿子一眼。吴广没搭话,知道父亲在说服自己不要带他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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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广以为酒二伯非得直接喝醉为止,结果第四杯喝到一半后,酒二伯喝酒的速度明显地放慢了。吃了几筷子菜后,从口袋里抹出一部手机来,新款的西门子,眯着眼按了开机键,看了看,不知道是看时间,还是看有无来电或短信。然后就没再放进口袋,而是一直放在手边。吴广忍不住问道:“二伯,你这部手机挺新的,您在等重要电话?”
没等酒二伯回话,吴九先回答了儿子的疑问:“这是他跟儿女们约定好的,下午两点以后必须开机,担心他出事儿。这里信号不好,基本上听不大清楚,但好歹能听出里面有人声。以前村子里装的有座机的,现在人都搬走了,线路断了乡里也就不管维护了。我也是这次回来才知道的。”
“不用听那么清楚,只要响了按一下这个地方就成,朝里面咳嗽两声,他们知道我还活着就成。一般也就老十和十五打,其他人打不通就打她们那里问问。”酒二伯的话音刚落,手机就响了。果然跟他说的一样,里面传出的话音并不清楚,嘶嘶啦啦的。酒二伯对着手机说了句“还好,没啥事儿。今儿特别高兴,吴广回来了”后,直接关了机,“这东西,白费电,这下可以放心喝酒了。”
看得出来,酒二伯的儿女们对他还是挺孝顺的,吴广趁机劝道:“二伯,他们既然这么孝顺,您还不如跟他们住到一起方便,也好有个照应。那么多儿女,总有一个住处让您舒心的吧。”“七个女儿都嫁人了,都有公婆要伺候,哪里有精力照料我这老头子?远的不说,就近的,十五家那位杀猪的,别说长住了,多在他的摊子待会儿就觉得碍眼。儿子们倒还成,都欢迎我去住。你不想想,老大都六十老几的人了,自己都儿孙满堂了,要照顾孙子孙女,自己一大堆问题,哪有时间伺候我?在城市里,租个屁大的房间,每月就得好几百块,一家人挤在一起,看着都堵心。吃啥子都靠买,一棵小白菜,都要两三块钱,一年到头挣几个钱,也挺难的。比在农村憋着强,可日子却没有农村过着舒心。我才不跟他们受那个罪呢。”酒二伯越说越气粗起来,吴九在一旁连连点头,似乎说到他的心坎上了。
吴广不想跟两位老人在这方面讨论,乡村的淳朴跟城市生活的格格不入,是当下的普遍现象。他琢磨着如何把老爹带离三队,看了这里的情况后,他实在是不想把父亲一个人丢在这里生活。别说医疗条件了,就这安全,也成了问题。以前人烟稠密,没有野兽生存的空间,现在这里完全成了荒山野岭,正是野兽们生活的天堂。
叫嚷着接着好好喝的酒二伯,杯中剩下的酒还没喝完,就起身歪歪斜斜地摸到桌子边儿上的竹躺椅上躺下了。
“你二伯最担心在城里死后连个全尸都落不下。对门院子的吴恩,一家老小都在成都打工,开小饭馆,去年跟城管发生争执,半夜起夜在小巷子里被人在后脑壳上敲了一砖头,还没到医院就掉气了。凶手不但没抓到,连尸体都领不回来,先是开膛破肚验尸,后来又强制火化,最后只剩下一把骨灰。满打满算,我七十一了,也该为自己准备准备了。”吴九说这话时,眼神飘忽地望着堂屋外的大山。
“爹,说啥胡话呢!您的身体这么好,还有好日子等着您呢。”
父亲十年前就已经请风水先生在当门的地里看了风水,一直念叨着先把“观儿”修了,免得死后来不及办。用青石镶嵌成的“观儿”能长久地保持坟墓里的干燥,但凡人丁兴旺的家庭,在长辈高龄后,都会事先备好上等的棺木和修好“观儿”,这是洪水村的风俗。
“我知道你们担心我,可我在城里住不习惯,连个摆龙门阵的人都没有。你妈要给你大哥家带孩子,我没意见,她本身也习惯过城里人的日子。你妈年轻时就很妖艳儿,这下更是常把‘与时俱进’挂在嘴边,觉得自己很跟得上趟。这不,这次还跟着你大哥一家出国去妖艳儿了,也不担心死了不好收脚迹。我没咒她的意思,她愿意留在城里就留,想回来,我这里有大瓦房可以遮风挡雨。别小看这几间大瓦房,可是你妈跟我年轻时拼了老命修起来的。”
吴九夹了筷子鸡肉放进嘴里,嚼吧几下咽肚后,接着对沉默在一旁的儿子说道:“我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走的又是正道,我很放心。你爹我这辈子没别的奢望,希望你们个个都平安健康就好。但你们有你们的日子,我有我的活法儿,咱们也民主一把,谁也别勉强谁,好吧?反正你们三兄弟那里,我都不会去住了。当然,你要是在我‘走’之前结婚,我还是要去一趟的。”
吴九越说越伤感,引得吴广心头越发难过,一时间又不知道讲啥好,只好不耐烦地冲父亲说道:“你今天是咋啦?尽说些胡话。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叫我们怎么安心?你这次偷偷跑回来,知道我多着急吗?大哥二哥还不知道,要知道的话,还不得急死啊?!”
吴九见儿子生气.了,不再说啥,但还是强调了自己的立场:“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是哪儿都不会去了。你们想我多活几年,就别管我。我在这里想干啥就干啥,舒心自在得很。”
吴广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昨天就已经交代秘书科的同志,没有啥重要的事情不要轻易打扰他。掏出手机一看,是分管副市长打来的,赶紧走到院坝外面去接,信号还是不太好,听了个大概:下面的一个区县遭遇了地质滑坡,死了好几十人,让他马上赶回去,参与救援安置工作。
吴广放下电话,为难地看着父亲,把电话里的事情说了说。
“趁天还没黑,你赶紧收拾东西走吧。我送你到崖边,那条路上杂草少些,好走点儿。我这里你就别担心了,好手好脚能吃能喝的,再说还有酒二伯做伴,不会有啥事儿的……”父亲知道儿子有大事儿要做,催他赶紧回去处理事情,人命关天,耽误不得。
看着躺椅上呼呼大睡的酒二伯,还有一脸焦急神情催促自己离开的父亲,吴广鼻头发酸,用力吸了两口气,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朝集镇的方向赶去。
吴广不敢回头,硬着心肠一直朝上爬去,直到爬到接近场镇的山垭口,才敢回头看去。远远地,梁子包上的父亲已经变成一个小黑点了,看样子一直没回家,一直看着自己朝上爬。看着已经被荒草和杂树淹没的洪水村,感觉正像梦一般地渐渐远去,神思恍惚,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在这里存在过、生活过。或许,这一切都只是自己做了一场关于故乡的梦罢了。
还有此刻正在梦里神游的酒二伯,恐怕这次真的是跟他最后一次见面了,还有更多的叔伯婶娘兄弟姐妹们,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像芝麻一般散在各个城市角落里的他们,为了各自的生活挣扎着忙碌着,恐怕这辈子连再见-次的机会都没有了。
吴广朝着父亲站立的方向,用力地挥了挥手,然后转身,朝着集镇的方向,孤儿般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