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到了,申柏岩生产大队要杀羊。还未杀呢,肉香味已在村街里弥漫了。一清早,太阳闲人还在山梁那头蒙头酣睡。孩子们顶着这凉凉的秋风、晨露,在村街里喜形于色,奔走相告,往肉香味里投姜放葱、添油加醋,肉香味已不是在村街里弥漫,而是在村街里沸沸扬扬,漫天飞雪了。
要杀羊呢,你还不知道吧。
嘁,用你说,我昨夜就晓得了。
要杀两只呢,人均二两肉。
咦,人均二两半呢,公社革委曹主任批准杀两只小羊,队里实际要杀两只大羊呢。
明显的,语气里有鄙夷旁人的意思了,也有格外的喜悦、得意在其间呢。说的,听的,嘴里都渗出口水,在舌尖尖上滴溜溜滴溜溜旋转,转得转得控制不住,就要喷涌而出了,脖一伸,眼一瞪,咕嘟一声,权当一口浓香四溢的冷羊肉,凉凉的咽进肚子里去了。没有人喊过一二三,千篇一律,一大堆孩子,同时兴冲冲做同一个动作。肉香味实在太诱人,孩子们肚里的馋虫,哪经得起那诱惑,经不起诱惑就往外吐分泌液,吐出来被肉香味轻轻一熏染,孩子们哪分得清哪一坨是肉,哪一坨是分泌液。噢,中秋节夜晚饱满、圆润的月亮,像浓香四溢的羊肉一样诱人呢。
闰月叔、腊八爷相随,从当街走过,脸色绷得紧紧的、亮亮的,看见村人如同没看见,像往日一样庄严、神圣、不可侵犯呢。不过表情都掺水了,造假了,孩童一样顽皮的喜悦、亢奋,眼尾、嘴角、下颌底,正涔涔往外渗,渗成一条河、一座湖,跨沟过涧,淹丘没树,原始标签面目全非、看不出产地、配料、生产日期和保质期来了。可惜了,想用庄严、神圣这领旧篷布往死罩孩童气,粗枝大叶没有罩严实,轻而易举就被旁人查获了。
喂,闰月,做甚去。狼则哥提着水桶,扛着担杖,从自家大门里走出,隔老远吆喝,手里的水桶滚回大门洞里,唏里哗啦一片响。隔壁的狗受到惊扰,酣梦顿失,漫无目标乱吠,一村的狗奋起响应,态度暖昧,有一声没一声,间杂着鸡啼、鸟鸣、牛啸、驴号、主人的呵斥声,很快不了了之寂然了。大狗小狗一条接一条窜到街里,绕着孩子们、紧随闰月叔、腊八爷,摇尾巴、颠颠颠、久别重逢的景象。肉香味一样吸引人注意力,感动死人了。
闰月叔自顾走,听见吆喝了,只装没听见。腊八爷忍不过,嘟喃说,问甚,今儿能做甚。没有人能听见,自己也没听见。孩童一样顽皮的喜悦、亢奋,随一溜亮晶晶口水从唇间一跃而出,腊八爷一慌,用手接,没接住,往前冲一下嘴唇,一溜口水飞出去,没落在衣服上,也没落在地上,在空气里播散开,口水顿作倾盆雨。腊八爷甩甩手,一脸羞涩,嘟喃说,死呀,老不值钱啦。还是没有人听见,自己也没听见,自己和自己悄悄生气呢。
闰月叔,申柏岩生产大队队长、村党支部书记。驴有驴架子,马有马架子,生产大队队长有生产大队队长的架子,闰月叔时时不忘端大队队长的架子。人们都理解。尤其面对狼则这种野心勃勃的后生家,闰月叔端架子端得嘎巴硬,不端不行啊。狼则哥想当申柏岩生产大队队长,想入党,越过闰月叔直接找公社曹主任、常书记日鬼,最终没日鬼成。风向一转,曲线迂回,斗私批修、敢字当头,改做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烂熟于心、时时炫耀。炫耀对,闭眼,仰头,涨红脸,从《为人民服务》开始,到《愚公移山》结束,浩浩汤汤、哗啦哗啦,一线长江淌下去。然后退到一边左顾右盼、洋洋得意、呼呼大喘。有人提问,白求恩是哪国人?愚公移的是哪两座山?狼则哥摇头。提问者说,你不是刚背诵过老三篇了吗?狼则哥大笑,说,老三篇告诉你的会是物质吗?嗤之以鼻,到别处炫耀去了。去公社表演过一回,想上吊——调县上去表演,不明原因,公社曹主任、常书记没让去。狼则哥一心想上调公社、县上,社损们私下就叫他上吊鬼。像今天这样不分时间,不分场合,那样远、那样高声大嗓吆喝,近来,是常事,全是去公社表演过一回滋出的癖好。没有人爱见这癖好。想要闰月叔支应这癖好,盖十八层被子梦去吧,到十八层地狱里摸去吧。不过,桥归桥,路归路,得不到支应归得不到,狼则哥也不恼,嬉皮笑脸尾随过来了。紧挨腊八爷,拉拉腊八爷后衣襟,和腊八爷挤眼诡笑。腊八爷,村屠夫,杀羊杀得好——噢,杀牛杀猪,都杀得好。全公社出名了,公社食品站张屠夫有事或害病,公社食品站都通过公社、大队,请腊八爷去顶缺。顶缺也罢,在村劳动也罢,腊八爷就是腊八爷,少言寡语,戒骄戒躁,埋头苦干,苦干实干加巧干。有这门技术,年年都比别人家多吃几斤牛羊肉。腊八爷知轻重、晓事理,想做牛鬼蛇神、封资修、入十八层地狱,你就诳,腊八爷不傻。这时候,腊八爷回看狼则哥一眼,知道是想跟自己学杀羊杀牛呢。心中鄙夷,嘟喃说,看你个样儿。狼则哥没听见,腊八爷自己也没听见,其实只是嘴唇翕动了一下,五个字只在舌尖上鲤鱼摆尾打一个旋转,就闪回喉咙里去了。闪就闪了吧,反正腊八爷也没多少说话的欲望,往直展一展腰身,学闰月叔样样,端起长辈、名入的架子来了。可惜没端了几时,身后叽呀哇啦,大人小孩、猫狗,早汹涌成一条河了。腊八爷绷不住,孩童一样的喜悦、亢奋,喷薄而出,孩童一样笑了。笑着,被河水漂进大队饲养院羊圈里,羊群认得夺命判官腊八爷,拥挤、哀叫。腊八爷一个鹞子翻身,冲入羊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