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娘去世的噩耗传到我的耳里,我差点晕倒过去,怎么会,她身体好好的,怎么会,是不是听错了。
我迅速叫了出租车,写好请假条,向领导请好假,收拾好行囊,车一到,立刻、马上,赶回丑娘的身边。
丑娘安静地平躺在堂屋中间,身上的白布已经盖好,花花跪在丑娘的身边,悲哀地哭泣,几个女人站在花花的身后抹眼泪。我掰开两个女人,从他俩的缝隙间跪倒在丑娘的身边,流着眼泪叫了一声:“妈!!”
丑娘的脸上没变,只是嘴角浮肿一点点,她倒好,走得心安理得,似呼无牵无挂了。她不知道我还要孝敬她过几年的好日子呀!
一个男人的叫声:“殡仪馆的车来了。”
我扭过头问:“谁打的电话,我妈要在家里呆三天的,不知道吗,叫他们回去吧!”
花花拉着我的手说:“哥,是我打的,这两年村里都这样。”
我望着丑娘,自觉理亏,好长时间没回家看看了,无奈地站了起来。
丑娘停在殡仪馆,工作人员朝我走来说:“要不要给逝者画画妆?”
我对他说:“那是当然,我妈一生从没画过妆,不仅要画,还要画得最好。”
工作人员微笑着走了,花花偎依着说:“妈有你真好。我有你,前世的福。”
我搂紧花花,说:“我也一样,有你们是我这辈子的造化,你们把一切给了我,我还没报答你们呢。”
花花沙哑的声音说道:“哥,我们去弄点吃的,找个歇脚处吧。”
我再望丑娘一眼,便和花花走出殡仪馆。
夜深沉,我躺在礼店的床上,看着窗外密匝匝的星星,我感到好孤独、好孤独。丑娘在我的眼前忽闪忽闪。
那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的家境很贫寒,母亲生病几年了,靠父亲一个人做活挣钱,维持医疗费和养家糊口,母亲熬不过秋天就永远地离开了我,父亲没有泪水,我也没有哭泣,我们都在恨医生,收了我们的钱,信誓旦旦地说吃了他的药就好。我们恨那个司娘婆,手舞足蹈,满头大汗,口吐白沫,说母亲睡醒来就好了。母亲打了针吃了药一睡下变成永久。
父亲把我领到母亲的坟前,让我跪下对母亲说:“妈妈,我对你发誓,我要好好学习,长大了当个医生。”
父亲对我说:“男子汉说话要算话,明天我出门了,好好跟爷爷奶奶在家,好好学习。”
我对着坟茔,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指着天空说:“我一定。”
父亲没有说话,拉着我转回家,他便睡了。那一晚,我听到父亲的哭声,伤心的哭声。
父亲出门了,我也上学了。我们艰难地熬着,等父亲的归来。
父亲回归了,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冬夜,带回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女孩,女人很丑陋,看着让人后怕,整个面部被火烧伤了,眼睛斜歪,嘴角也歪着,左手的手指也没有,小女孩穿衣烂兮兮的,但是很干净。我躲在奶奶的身后不敢看她们,父亲却硬让我站出来叫女人妈,叫小女孩妹妹。并说:“以后你跟爷爷睡,房间让给她们。”
我看着女人那脸,骨头都酥麻,叫她娘不如打死我算了。
我直愣愣地站着,父亲吼道:“叫妈妈!”伸手向往打来。
那女人猛冲到我面前,拦住了父亲的巴掌说:“别吼孩子,才见面就这样可不好。”
一直不说话的爷爷站起来对父亲大吼道:“你很你能干,对小孩子吼什么,不叫就不叫呗,走,跟我喂牛去。”
奶奶把我拉到他面前,斜视了丑女人一眼说:“娃娃,成器点,以后你受苦的日子还在后头。去吧,领着妹妹玩去,晚饭熟了我教你。其它的该干什么干什么。”
我走向那个小女孩,说:“你叫什么名字,你去不去?”
小女孩礼貌地对我点点头叫道:“哥哥,我叫花花,我跟你去。”
我们出门了,我听到爷爷在数落父亲:“你呀,说你什么好,把老祖宗的脸都丢尽了,领回来这样一个丑女人,我的老脸往哪搁。”
父亲说:“她也是个苦命人,她丈夫是个残疾人,上个月死了,她夫家就把她娘俩赶出来,我是在躲雨的空房子里遇见的,就把她们带到工地去了,女人很勤快,心地也善良,这不,工地完工了,她们也没个去处,我就把她们带回了,丑是丑点,但是过日子还算好吧!”
爷爷说:“我老了,我也管不了,可我那孙子你不要亏待,他是咋家的香火呢。”
父亲说:“我知道。”
奶奶叫吃饭了,爷爷和父亲的牛也喂好,我拉着花花走进门。
饭菜是丑女人做的,虽然品种还是平日里的,但是吃起来很香,五口之家谁也不说话。吃完饭天色已经黑下来,爷爷坐到火边抽他的老汉烟,奶奶开电视去了,父亲帮着丑女人收拾房间,我也拿出作业本去做未完成的作业。
第二天,父亲要去给花花办理转学登记,顺便要去学校看看我的情况。父亲和丑女人早早起来,作了饭。叫上我和花花,走向三公里外的学校。到了学校,父亲分好的饭盒一个递给我,一个递给花花,对我说:“好好学习,才是你的出路哦!”说完便领着花花去办理手续去了。
转眼间寒假就到了,奶奶在一个晚间突然问我:
“你这段时间他们给你的早饭好么?”
我点点头说:“好!”
“那个花花的呢,一定比你好,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奶奶扭了我的头说:“你不会去看看么,日脓包,你知道什么叫晚娘。你明天一定去看看,告诉我,记住了。”
那一天的第三节课一下,我听奶奶的,跑去二年级教室外,看着花花出去了,便叫了一个花花班的同学,说花花把我的饭拿错了,让她帮我拿出来,那女孩把花花的饭盒递到我手里,我打开一看,不对劲啊,是不是拿错了,女孩坚定地说:“没错就是花花的。”我说:“那请你放回原地吧,对不起,是我忘记了。”女孩把饭盒放回原地,我头也不敢抬,我成贼了,我小跑到教室坐位上。
放学了,我走向花花,把我的饭盒给她,花花不肯,她说:“妈妈说了,饭各吃各的,不许换。”
我把她的饭盒抢过来说:“你还小,吃这盒吧!以后你和我一起吃就是了,谁也不告诉,行吗?”
花花哭起来说:“我要做个诚实的孩子。”
“好,好,诚实,我们做了兄妹,为什么我的是白米加鸡蛋,有时还有鸡腿,火腿肉,你的是包谷饭加苦菜老肥肉,我不知道你妈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的是这份而不是我,今晚我去问她。”
花花不哭了,急切地说:“你千万别问,我要挨皮子的,依你就是了。”
我们打开饭盒,我把给她一半,她把给我一半。晚间,我把看到的都告诉奶奶,奶奶不说话,把我拉到丑女人面前说:“孩子,叫声妈吧!”我想叫,但难为情,丑女人看着我说:“叫丑娘就行了。”奶奶说:“也好,就这样叫吧!”我认真地叫了一声:“丑娘”。丑娘用头巾抱住了脸,轻轻地答应了。
过年了,所有在外的人还乡了,欢笑中大包小包的东西抱回家,父亲走在人群里,显得很寒酸,只是一个行李包。我知道他的钱都赔了母亲的医药费了,但是还是忍不住抱去拉开包,希望他能给我买回一扎鞭炮。我失望透顶了,包包里只有几袋香糖便什么也没有了。我走向默默地奶奶,正巧,出去帮忙杀猪吃的丑娘从外面回来,便把我拉到她们的睡处说:“我知道你要什么,看,都为你准备好了,这是你的,新衣裳,炮仗,这是爷爷的,这是奶奶的,这是你父亲的,这是你妹妹的。”
我高兴地拿着炮仗说:“丑娘,你真好!”丑娘重新用头巾蒙住脸说:“我们都到三大爷家去吃饭,明天我家杀猪。”
年三十了,吃过饭,是要换新鞋,穿新衣的,大年初一全村人都会聚到一起。我对奶奶说:“我们家除了丑娘,个个都有了新衣新鞋,丑娘可没有。”
奶奶说:“这女人还真是……除了丑就是不顾自己,这几个月我算看出来了,她到咱们家,咱们家比你亲妈活着时间还像个家,也许还没有露相吧,也许是你娃的福气吧!她咋对你,以后你咋对她就好。奶奶老了,也知道疼人的,娃,去把奶奶枕边的衣服鞋子抱给她吧,免得外人戳咋们的脊梁骨。”
我依照奶奶的办,把衣物报给丑娘,花花欢喜地叫着:“妈妈有新衣服穿!”丑娘接过衣物,头扭向一边,眼泪滴落到地上,只见她走到奶奶面前,跪了下来,长长地叫了一声:“妈妈!!”奶奶也老泪纵横,把她扶起来。爷爷望着父亲,点点头,轻轻地抽他的老旱烟。
庄稼人的日子一年又一年,我读完的高中,考取了大学专科,我的家境却没有多少好转。
那一天,父亲对我说:“你长大了,我们也苦不得多少年了,家里还有你年老的爷爷奶奶,还有上高中的花花,读书要用功,钱省着点花,假期里可以挣点学费什么的,男子汉,有命不怕天边远,无命死在灶门前,你明白。”
我望着父亲忧心忡忡的样子,我知道我也懂得家里生活的艰难。我对父亲点点头,回家收拾好行囊,告别爷爷奶奶,告别花花,走到丑娘第一次喊道:“妈妈,谢谢你这些年的养育之恩,我走了,我会报答你的。”
丑娘递给我一个包袱说:“在外不容易,要注意身体,还叫我丑娘吧,我不要什么报答,在这个家,我是人,我知足了。只要你过得好,比什么都强。有时间多回来看看,爷爷奶奶老了,见一次少一次。时间不早了,你走吧,赶早不赶晚。”
我走了,当我打开那包袱的时候,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流下来,包袱里是丑娘多年积攒下来的,壹毛伍毛壹元的零钱呀,点点捆数,起码有两千多,足够三年的学费生活费了,我对着高山,深情地呼喊道:“妈妈……!”
我完成了学业,走向社会,有了工作,有了家。我才知道,为了我,丑娘付出的太多太多,爷爷走了,奶奶走了,父亲为了全家的开支,三年多没回家了,花花也打工去了。
那一天,我站在爷爷奶奶的墓前,恨恨地说:“爷爷奶奶,要是我不上那个学,也许丑娘不会那么苦,父亲不会那么苦,花花也不会放弃学业,我太自私了。爷爷奶奶,我要把丑娘和父亲接到城里生活,我会一辈子孝敬他们的。”
丑娘却说:“现在好了,你有家了,不怨恨我们狠心,不把爷爷奶奶的逝去的事告诉你就够了,我们在这里生活习惯,不去打扰你的家。再说,我这张脸……”
我急切地说:“我有点钱了,我让你去做手术。”
丑娘说:“你的心我们领了,你过好你的日子,不要让我们操心就可以了。我们还要张罗你妹子的婚姻呢。”
熬不过丑娘,我便走了,日子一晃有事十多年过去了,在这些年月里,每年丑娘都会催我回家,又是鸡鸭又是火腿。我给她的钱她却从未动过,在父亲去逝后的满月后的时候交给我说:“我老了,用不着,你拿去供孩子上学去吧!”
丑娘啊!不是说,你身体好的很么,不是说你要等到你的孙子成家么,为什么那么突然就走了……
天边吐出了鱼肚色,我起了床,花花也来到我门前。
她见到我便说:“哥,你一夜没睡吧!看你眼睛红肿呢?”
我看着花花说:“我做梦也没想到。”
花花幽怨地说:“妈说过,她这辈子没白活,就是遇到爹和你们。那天她走了,不要为她悲伤,她是笑着走的。所以,我一辈子都诚实,哥,你也不要太难过了。人在时间,自己有自己的命运。”
我喃喃地说:“花花,你们对我……叫我说什么?”
花花扑进我的怀里,呜呜地哭着说:“哥,妈妈没了,我感到很孤独,很孤独。我没有妈妈丑,但是,我的命比妈妈苦得多。”
我替花花抹去泪水说:“不是有我的吗?别哭,别哭啊!
你这几年过得不是很好吗?”
花花竭干眼泪叹息道:“还好吧!不哭了,吃早点去,还要去看一眼妈妈。”
丑娘的妆画好了,那些被火烧过的伤疤让画工的粉墨填补起来,和她的心灵一样美,我和花花轻轻呼喊着:“妈妈,走向美丽的天堂吧!”
村里的好多前来帮忙的人都在摸着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