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霞踏着老式的蜜蜂牌缝纫机,不情愿地为父亲做喜服。母亲去世不满一年,父亲就找人了,这让她心里很不舒服。
这台缝纫机本是母亲的陪嫁,卓霞结婚时,母亲见她喜欢,便送与她。这台两度成为陪嫁的机器,上海产的,与当时的“飞人”、“蝴蝶”并称为缝纫机中三大品牌,算是缝纫机中的彩头了。虽然用了近半个世纪,但它的性能仍然很好,轻灵流畅,顺滑耐用。无论是薄如蝉翼的丝绸还是厚重的帆布,它都吃得消。卓霞很注意对它的保养,时常用粗壮的鸭羽毛,剔尽送布牙缝中的污垢,滴上机油。所以这些年来,除了更换过一条皮带,没在它身上操过更多的心。
也许是心绪烦乱的缘故,这件中式喜服做得极不顺手,时常卡线,卓霞不得不一次次地推开针板,取出梭套,察看是不是绞线了。确定没问题后,她加快了缝纫的节奏,想早点成活儿,摆脱了它。然而就在她上袖子的时候,机针突然“咔——”地一声断了,她不得不换上强度和韧性都高的14号机针,可是这根机针也是一副烈女的姿态,只容她上了一只袖子,又折腰了。卓霞想,兴许母亲怪罪父亲,冥冥中使了性子,给父亲颜色看,这喜服才做得一波三折。这样一想,卓霞便收起活儿,起身喝茶,等待着母亲想通。母亲活着时,若是与父亲起了争执,不管多么占理儿,过一夜就会饶恕父亲。
卓霞喝着茶,想着将来依偎在这喜服旁的女人不是母亲,而是后妈时,心底还是起了委屈。她气不过,“噗——”地一声,将一口茶喷到喜服上。喜服深灰色,涤纶布的。这种料子染色性差,颜色比较单一。但它的弹性好,耐磨,抗皱,父亲说后找的老伴不爱使熨斗,所以才选这种面料的。他对她的体恤,让卓霞心中作痛。她望着那口落脚于喜服上的茶,看着它使左前襟现出一块李子般大小的污痕,好像嵌了一只恶意的眼,有些后悔,于是趁着茶渍未干,赶紧补过。刚刚清理完毕,一辆蓝白道的警车停在门口,刘良阖带着个警察,低头走了进来。
一个单身女人,哪些男人对自己有意,她心底是清楚的。卓霞离婚六年了,这期间,向她表露心迹的男人,有那么两三个。不过,卓霞最放在心上的,是刘良阖。别人向她表白,都明着说,而刘良阖,却是曲折着说。卓霞不喜欢一泻千里的河流,她钟情的是九曲盘桓的。
刘良阖是拉林公安局的副局长,四十五岁。他瘦高个,棕红的皮肤,剑眉、豹眼、挺直的鼻梁,线条硬朗,英俊洒脱。这个最有资本招蜂惹蝶的人,在男女事情上,格外谨慎,没听说过他的花边新闻。有人说,刘良阖之所以规矩,并不是自律性强,而是“内忧外困”的缘故。在外,他是政法系统的后备干部,想在仕途上有所发展,当然不愿在男女之事上为自己设置障碍。在内,他的老婆齐向荣,是个尽人皆知的贤德女人,他岂敢冒犯。十年前,刘良阖的母亲患上尿毒症,他和哥哥想为母亲捐肾,可惜配型都不符,而与婆婆没有血缘关系的齐向荣,却意外地配型成功,她毅然决然献出一个肾。虽然那个肾最终还是因排异反应太强而衰竭,婆婆终遭不治,但她的美名,却流传开来。刘良阖的父亲前年病危,弥留之际他拉着刘良阖的手,嘱咐着:“向荣对咱老刘家的恩,咱三辈子也还不完啊。你可记着,不能做一件对不起她的事啊。”
齐向荣在县人大史志办工作,每年编四辑《拉林文史资料》,很清闲。她不到一米六,算不得胖,可是因为身上的肉不会找地方长,积聚在了脸颊、肚腹和腰际,再加上个子矮,给人臃肿的感觉。她虽然身材上有缺陷,五官倒是挺出彩的,生着弯弯的细眉、又圆又黑的杏眼、弧度柔美的鼻子和月牙形的嘴唇。她爱说爱笑,人缘好,走在路上,总有数不清的人跟她打招呼,嘘寒问暖的。一年四季,她都喜欢穿花衣。冬天是盘扣的花缎子棉袄,夏季是低领的印花衬衫,春秋则是收腰的花毛衣。在卓霞眼里,花衣适宜两类女人穿,一类是花季少女,再俗的花色,再平庸的相貌,被青春的朝气一提升,也让人觉得美不胜收;另一类是气质好、瘦削、肤色白皙的老年妇女,这样的女人穿上花衣,就是一枚飘荡在秋风中的经霜红叶,给人以苍凉之美!显然,齐向荣不属于这两类女人,但是她固执地穿着花衣,把自己侍弄得跟块花圃似的,大花小朵地簇拥着。有好多次,卓霞都想委婉地劝她,让她做几套素色的衣服,尝试一下,兴许比穿花衣的效果要好,可是看着齐向荣兴致勃勃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俗话说,穿衣戴帽,个人所好。女人最难得的是愉悦,如果花衣能让她快乐,它们就是一群盘旋在她头顶的天堂鸟,有什么理由驱赶呢?
齐向荣大多买成衣,所以她很少进布店。在卓霞的记忆中,她只来过霞布两次。一次是扯了一块花布,说是当台布用;还有一次是给公公做一条咔叽布的散腿裤子。卓霞遇见她,大多是在马铃巷的肉铺前。她少了个肾,因而很迷信吃猪腰子,每周都要买一只。她大手大脚的,四块八的东西,她递上五块钱后,肯定会一摆手说:“那两毛钱就别找了!”,而她足额支付了的东西,人家付货给她的时候,她也会找点借口,比如说她正减肥,不想吃那么多,从秤盘里再取出一些,放回货架上。商贩如果要退钱给她的话,她会说:“一块八角的还给我,我也成不了富翁,你们做小本生意的不容易,收着吧。”纵是习惯了在秤上做手脚的主儿,听到这话,也会感动的。所以齐向荣买东西,他们总是拣最好的付,她菜篮中的肉,肥瘦相宜,鸡蛋又圆又大,而那一捆捆戳着的青菜,精精神神的,不像别的女人提在手上的,都跟大烟鬼似的,尽是蔫头蔫脑的。
卓霞碰到齐向荣,只是似笑非笑着点个头,算是打过招呼,而她遇见刘良阖,虽然也不说什么话,可目光里却少不了交流。
霞布开张的第三天,刘良阖来了,这是霞布迎来的第一个男顾客。他说平时上班总是穿制服,把他板得快肌肉萎缩了,他想在休息日穿得随意些,可是该逛的商场都逛了,发现那些休闲服过于时髦,尺寸又偏小,所以想来做一套,让卓霞帮着参谋参谋,他穿什么面料和样式的衣服好看?初始时,卓霞并不知晓刘良阖的心思,心无挂碍,所以一边扬着胳膊,“哧啦——哧啦——”地给别的顾客扯着布,一边跟他开玩笑:“刘局长这么帅气,穿什么都好看,随便挑吧!”结果,刘良阖左挑右选,总是拿不定主意,一直徘徊在布匹间。待到店里只剩下他一个顾客时,刘良阖走近卓霞,眼睛里波光一闪,柔声说:“你帮我定吧,我实在选不出。”卓霞说:“上百种的布,你都选不出来,你走后,我店里的布非得委屈哭了不可!”刘良阖说:“你要是一匹布,竖在架上,我就不难选了。”这么露骨的话,卓霞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可是她不想跟有家的男人在感情上有纠葛,便自嘲着说:“我要是匹布,不过是压在库底子的布。要颜色没颜色,要质地没质地。”说完,赶紧将话题转移到真正的布上,说:“市面上卖的运动服,面料中少不了氨纶的成分。这种料子垂感强,可是垂感太强的衣服上了身,会像刀子一样,把人削得更瘦,不适合你。要说舒适和耐看,还得是棉织品。棉料透气、吸汗,把人往横处打扮,能帮你多长几斤肉,显魁伟。要说它的缺点,就是水洗后易起皱,可是你有那么一个贤惠勤快的老婆,一把电熨斗就解决问题了。”于是,卓霞就给刘良阖选了两种棉布料子,咖啡色和奶白色的,然后给他量尺寸。她拿着皮尺,蹲下起来的,量着他的裤长、臀围、腰围、胸围。待量到袖长和肩长时,卓霞即使跷着脚,也嫌吃力,于是就让刘良阖坐下来。她不是与他面对面,而是站在他侧面量肩长,站在他身后量袖长。这两个姿态,刘良阖当然读得懂,所以他离开的时候,苦笑了一声。
那套衣裳做好后,未等刘良阖来取,卓霞主动送上门了。不过她去的不是他们家,也不是公安局,而是齐向荣的单位。卓霞说母亲曾给她讲过铁道兵修筑拉林铁路的一些往事,如今忆起,觉得很有价值,希望齐向荣能编进《拉林文史资料》。齐向荣感谢着,让座,倒水,拿出纸笔,专心记录。复述完故事,卓霞要离开的时候,才对齐向荣说,刘局长在我那儿做了一套衣裳,刚好顺手带来了。齐向荣接过装衣服的纸袋的一刻,满面惊讶,不过她很快恢复常态,脸上堆起笑容,说:“我跟良阖说过,你的布店开张后,拉林人就不愁没漂亮衣服穿了!”把不知情的不快和尴尬,用一种恭维的方式,轻轻绕过去了。
不过,那套卓霞精心设计和缝制的休闲服,最终灰飞烟灭了。
卓霞住在城北的河坝下,那是一幢长条形的平房,住着三户人家。卓霞把东头,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个孩子,住西头。中间的那户人家,是对老夫妻,在南市场做小买卖,男人卖炒货,女人卖菜,他们的子女都在外地,不常回来。平房不大安全,常有偷盗的事发生,所以几乎家家养狗。邻居间虽然不大往来,但狗们却是走动频繁。卓霞养的堂堂,常和邻居家的二黄和青头在一起戏耍。青头是威猛的狼狗,而堂堂和二黄是柴狗。不同的是,二黄瘦小,邋遢,堂堂高大,爱洁。堂堂常常在主人回家后,得空越过堤坝,跳到河水中,扑通一阵,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挂着一身水珠,清爽地回家。如果邻居有了非说不可的事情,那么叩门的不是人,而是狗。只要听到狗“啪啪——”的拍门声,就知道邻居登门了。
有天早晨,卓霞听到狗的拍门声,赶紧走出屋子。她打开门,见摇头摆尾的青头身后,站着卖炒货的老头,他捧着一套衣服,求她帮个忙,把裤管截去两寸,袖子裁掉一寸。卓霞一眼就认出那是她给刘良阖做的衣服,她试探着问:“这衣服怎么做得这么不合体啊?”老人咳嗽了一声,说:“我哪舍得做新衣服穿啊,这是人家齐向荣,从下面给他男人捎来的。说是看我一年到头的老是一身衣服,就送给我了。我试了试,腰身肩膀都合适,就是裤管和袖子太长,想着你开布店,就来麻烦你了。”卓霞连忙说:“不麻烦,明天我就给你改好。”她接过衣服,问:“你和齐向荣家有亲戚?”老人说:“要说亲戚,我姥姥的妹妹,也就是我姨姥姥的儿子,跟齐向荣他爹是结拜兄弟,不过这亲戚可是八竿子打不着啊。人家向荣就是心眼好,总是惦记着别人的难处。她为了婆婆,少了个肾,啥怨言都没有,拉林人谁不知道呢!”
卓霞没把那身衣服拿到霞布,而是填到炉膛烧了。打发它们上路时,她有些舍不得,看了一眼又一眼。她设计的上衣,后背、领子、兜口是咖啡色的,前襟和袖子则是奶白色的。而以咖啡色为主调的裤子呢,轧着两道雪线似的奶白色的白杠。说实在的,这套休闲装,飘逸而不失稳重,家常而不失气度。在她眼里,咖啡色是阴云,而奶白色是晴朗的云。如今这两种云汇聚在火炉中,魂飞魄散之际,还是演化成一场雨,从卓霞眼里涌出。她恍然明白,别看齐向荣大大咧咧的,其实她极有心机。在齐向荣眼里,那身衣服,不过是投降者的旗帜,她要让个卖炒货的挑着,让与之相邻的卓霞看到,承认自己是败将。而其实,卓霞让齐向荣把衣服捎回家,只是想把刘良阖拒之门外,并无恶意。
卓霞找了个借口,说那套衣服放在霞布,未等改好,她中午出去买豆腐脑,忘了锁门,回来后发现衣服让人偷了,因而只好将衣服折价,赔他五百块钱。卖炒货的虽然嘴上说:“可惜啊”,但他接过钱来,还是喜滋滋的。不管怎么说,他都是赚的。
从那以后,卓霞见到刘良阖,就不躲闪了。虽然他们并不怎么说话,可眼睛却是没少言语。有一年深秋,卓霞出门时穿得单薄了,横穿银树大街时,正遇见刘良阖,他故意打了个寒噤,眼里露出责备的神色,卓霞呢,领受了他的好意后,嘴朝着他的鞋努了一下,他俯身一看,原来鞋面灰蒙蒙的,鞋帮还沾着污泥,她是提醒他该清理一下鞋子了,于是两人会心会意地一笑,各自走开。还有一回,是夏天的晚上,卓霞在马铃巷的夜市中闲逛,撞见刘良阖和几个朋友,正光着脊梁,坐在一家烧烤铺前喝啤酒。卓霞只是轻轻瞥了他一眼,刘良阖马上意识到有失体面,连忙扯下搭在椅背上的衣服,迅速穿上。当然,他们之间的无声交流,也有针锋相对的时候。卓霞无聊时,爱搓个麻将。牌桌上,如果不动输赢,就会觉得索然无味。但他们下的注不大,块把角的,小打小闹,图的是个趣儿,算不得赌博。可是有一天,他们正打在兴头上,刘良阖带着两个干警,闯进来抓赌。刘良阖见卓霞也在牌桌旁,很失望,看她时一副厌弃的表情,卓霞毫不畏惧,昂着脖子,眼里仿佛撒出了刀枪剑戟,杀气腾腾地逼向刘良阖。最终,刘良阖予以他们口头警告后,寡着脸,无奈撤退。从这以后,他们再碰面时,目光是冷的,充满怨气的,甚至是你死我活的;然而毕竟有那么多缠绵和关爱的目光为他们的眼底蓄积了深情的湖水,所以这不祥的风暴,很快就过去了。
卓霞有时十天半个月碰不见他,还有些想得慌儿。每每凄厉的寒风扑打着窗棂,她于夜半惊醒时,往往会想起他。她想,若不是齐向荣少了一个肾,或许他们能走得更近些。在卓霞眼里,齐向荣献出来的肾,冥冥之中化成了一只眼,不舍昼夜地盯着刘良阖,监视着他。所以卓霞明明看到他的眼里迸发出了火一样的光芒,可却依然克制着,不敢向前多跨一步。
刘良阖一进霞布,卓霞就明白他是为蔡雪岚之死来的。蔡雪岚的父母,怀疑女儿是被女婿推下楼的。而住在刘文波家楼下的刘晶,证实了那天她下班回家,先是看见蔡雪岚躺在地上,接着,刘文波耷拉着脑袋从楼洞口出来了。她叫住他时,发现他神色异样。这个证词,对他很不利。刘文波已被押进看守所,公安局开始立案侦查此事。
果然,刘良阖拿出一张天蓝色的纸,巴掌大的,那是霞布开具的取衣凭证。刘良阖说这是从死者的皮包中搜出来的,他们想看看,蔡雪岚要取的衣服,是什么样式的?卓霞没有犹豫,从一摞新做好的衣服中,取出一条深灰色带朱红暗格的薄呢裙子,递给他们。这裙子一看就是为胖女人做的,二尺七八的腰围,宽松的下摆,如果把腰口封死,倒过来当口袋用,一窝猪崽也装得了。刘良阖看着这条裙子,有些失望,他叹息了一声,说:“看来又是为小铃铛做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