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童大林,很显然,他揭露假喷渗灌工程是个政绩工程、虚假工程,不仅使当地官员背负造假的巨大压力,还威胁到人家的升官路,大家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一个牵一个,一个拽一个,倒一个就牵连一大片。童大林触动的,就是这么一个蜘蛛网一样的东西,有弹性的人际网络。所以,他就被关进监狱了。再说,他这个人实在是一个很倔的人,一个绝对不低头的人。坐了这么多年牢,童大林的骨头还是很硬。他的说话声,隔着上千公里,还会传到我的耳朵里:
“我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们欺负人,陷害我,我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在和影子蜘蛛网作战,我一定要和他们斗到底。”
“你来看看我吧,朋友,谢谢你当年支持我,正是有你们这些人的支持,我才没有在监狱里倒下去。”
有一天,在梦境中,我踏上了去×省的快车。现在,高速铁路通车了,从北京到×省的省会只需要3个多小时,一千公里的距离被拉得这么短。梦中,我下了车,又转乘汽车,走了2个小时,就到达了童大林所在的×市。那是一座比省会城市要逊色很多的城市,就像县城没有办法和地级市相比一样。从北京到西南地区最偏僻的山村,你感到你是由一个富丽堂皇的宫殿,来到了原始社会,从后现代社会,来到了刀耕火种的时代。这就是我看到的景象。在梦中,一切都很清晰,只是我不会飞。童大林的声音在不断地传来:
“你下了车,你就会看到,在这座城市的郊区,又矗立起很多高大的烟囱。那是一些高污染的水泥厂、焦化厂、磷肥厂的烟囱,正在往外面排烟。”
我看见了,焦化厂排出来的烟是硫磺的颜色,还带着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
“你还能看见猩红色的河流。那是磷肥厂排出的工业废水,污染了整条自尧舜以来就存在的大凉河。大凉河现在成了一条猩红色的河流。那还是河流吗?”
我也看见了那条猩红色的河流。
“我所在的×市,刚好在一座盆地里,污染空气不容易被风吹散,市民就长期生活在呛人的有毒空气里。”
是的,我刚才就闻到了。可是,我注意到当地的居民,久闻其气,已经不觉得有什么了。他们安之若素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很可怕。难道,人也将变成在小便池里安之若素的锦鲤?他们表面健康,实际上,肺已经成了黑灰色的铁肺?这里的人的皮肤,有一天会不会变成和那条猩红色的河流一样的颜色、猩红色?
梦境中,我终于见到童大林了。尽管我感觉有人似乎在跟踪我,监视我,但是我找到他了。他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因为刚出狱,就有人守在监狱的门口,殴打了他一顿。不过,现在好多了,他似乎可以下地活动了。
听说我来了,童大林很高兴,他竟然站立在房门口等待我。然后,我们握手了,我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他的妻子扶着他。
梦境中,我感到有些哽咽和难过。一个说真话的人,我眼前的这么一个人,家徒四壁,十分寒碜。我来了也不知道能给他带来什么。
“你来得正好,现在,我正在搜集新的污染源的情况。我调查了×省的土地、大气、山林,以及河流的污染,我生活的这座城市,在我坐牢期间,成了世界上污染最严重的十大城市之一。他们告诉我,这是为了发展经济。可是,要命,还是要钱?现在,已经是要好好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了。”
童大林五十多岁了,可是他的眼睛里还闪烁着理想的光芒。他是不会轻易认输的。
梦中,我说:“我很想和你一起进行调查。我就是这个目的。当地的朋友,将为我们准备好越野车,我们需要几天的时间。”
他兴奋起来了,“好,我们明天就出发。先给你看看我自己画的地图。”他抖抖索索地取出来一份地图让我看。这是他绘制的×省污染情况地图。我首先看见了标着沉陷区的地方,像一块块牛皮癣一样,布满了×省的很多地方。这些沉陷区,显然都是因为采挖煤炭所造成的,分布在不同的地方,像疮疤一样醒目。一些造成污染的化工厂,则以红色的圆点来表示,类似一个健康的男人得了梅毒,×省的全身都被这样的红点所覆盖,就像处于全身溃烂的梅毒三期的病人。还有一些黑色的圆圈,标明了受到污染的地下水所造成的一些癌症村的分布,像黑痣一样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