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亮时,黎青望见了自家的柴山。
柴山是父亲同伯伯、叔叔分家时,祖父从他独占的那座大山中划出来三小块,分给三个儿子,每家一块,作为柴林用的。家乡的说法,叫它柴山。柴山周边都垒起一道堤埂,以为凭界。
黎青在林子边站定,翘起脑袋望天,天是蓝的,澄澈得像一汪湖水。
夜间栖息在林子里的山雀、斑鸠、竹鸡从沉睡中惊醒过来,成双成对地扑棱着翅膀,冲出林梢,将一串串啼鸣抛洒在身后。啼声清新脆亮、甜润悦耳,一派欢乐。
最初的一瞬间,黎青被这脆亮甜润的啼声陶醉得有一种乡村孩子与生俱来的快活感。可是一眨眼,他便感觉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悲怆刺痛得仿佛有一支钢针扎在他的胸口上,血管里的血也着了火似的要喷射。
他把扛在肩上的竹篓狠狠地掼到地上,再踹上一脚。竹篓骨碌碌地滚到了老远的地方。那只竹扒也被他抛上了半空。
他扑身倒地,身子像挨火烧烫了一般满地里打滚,两只脚在空中乱蹬一气,一阵撕心裂肺的号叫在林子间掠过:“天呐……我这一辈子……当……睁……眼……瞎的命,就……就从这里开头了么……我……才……十岁啊!”
在黎青稚嫩的心里,这“睁眼瞎”三个字,就是个黑咕隆咚深得无底的大洞!又是个头发蓬乱、浑身脏臭的大叫花子,是他认为最可怜最可怕最可悲的那种人!而今,眼见这种可怜可怕可悲的命运就要落到自己头上,他却只能从极度的悲伤和恐惧中发出惨叫和哭喊!
这悲从中来的哭喊很快便在林子间消失,除了几只小山雀,天地间竟没有丝毫反应。
眼睁睁看着一个少年悲苦的命运,就这样在一片冷漠空寂中降临。
这个从冷漠空寂中降临的悲苦命运,却源自他的爸爸。
三天前,乡间的邮差将两封信递到爸爸手中。第一封是爸爸一位好友从外省挂号寄来的,另一封来自城里高级小学校。
爸爸一见那封外省来的挂号信,便急忙拆开,一看,笑得合不拢嘴。那位好友告诉爸爸,已经在外省为他找到了一份差事,虽然是个小职员,却还有几个人抢着要干,而最终争得这个位子的,正是爸爸。这会儿,一切手续皆已办妥,催爸爸早日去报到应差。
第二封信是县城里高级小学校寄来的,信封里装着黎青的期终考试成绩单。那个时期,县里的教育水平落后得实在可以,偌大一个县只有两所设有五六年级的高级小学校,离黎青家最近的也足足有三十华里,并且是在县城里。没有公路,没有汽车,全靠步行。家在农村的学生,必须在城里读寄宿。黎青就读的就是鼎鼎大名的玉潭高级小学校。
爸爸朝成绩单只瞄了一眼,那脸便刷地变成了赤红发紫的猪肝,他把手上捧着的那只白铜烟袋往茶几上一掼,吼开了:“青崽子……畜生……老子的脸都给你丢尽了啊!”
应着这声喝叫,妈妈和奶奶惊怔得像堂屋里失了火似的急慌慌跑过来。七十岁的爷爷也颤巍巍地从躺椅上坐起,问道:“出了什么事呀?”
“什么事,看,这畜生的成绩,好几门不及格呢!”
爸爸的大手拍着桌上的那张成绩单,桌子发出了震响。
奶奶和妈妈都不识字,望住那张成绩单结巴得说不出话来。
爷爷是识字的,便戴上老花镜,取过成绩单,凑到镜片跟前,连读带猜地看了个明白,然后把成绩单撂下,身子颓然躺到座椅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黎青热泪涟涟地哭开了腔:“这学期,我接连害病,把功课落下了,没补上。”
黎青越说越伤心,捂住脸一个劲直哭。
慈祥的奶奶将黎青一把揽进怀里,抚摸着他的脑袋,唠叨开了:“是么,可怜的孩子,小小的年纪送到县城去读什么寄宿,也难为他呀。”
妈妈也凑上来说了:“下学期再好好用功赶上去不就行啦……还是个小伢崽么!”
妈妈话里有话,分明在怨爸爸不该发这么大的火。
谁知,爸爸的火更大了,跺起脚来,吼叫:“你们看看吧,这畜生的品行,有多好啊!在成绩单‘品行’一栏里,写着‘丙等’两字,另外还写着‘该生品行不端,对老师不尊敬,严重违反校规,着罚记乙过一次,丙过两次’。”
这简直是个晴天霹雳,满屋子人的脑袋全被震得蔫了下来。
“畜生……这难道也是害病害出来的?”
爸爸的话像爆仗,每一句都震得叫人心跳。
“我好冤啦!这都是级任沈老师害的啊!”黎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噎着从喉咙深处挤出声来。
“胡说,当老师的哪能冤枉学生!”爸爸紫黑色的脸上又敷了一层新霜。
“到底是怎么回事么,说嘛,真急死人哇!”妈妈的嗓门颤抖着,颤音中还透着一阵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