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青讲了起来。
那天,他趁级任沈老师屋里没人,便溜进去找出自己的算术作业本,看看那本子上新得了多少分。他看完作业本正要离开时,发现沈老师床头柜上有一摞大字练习簿。
这种印有九宫格的大字练习簿对黎青有一种特别的诱惑力,因为他的大字历来写得难看。上小学一年级时,老师在他练习簿上批了“鬼画桃符”四个大字。这四个字就像根棍子,把他习字的兴趣一棍子扫得精光,从此,他害怕写字。每次望见老师来上习字课,他心里就直打鼓。他越害怕,那字就写得越发难看。他一见那难看的毛笔字,便把那页纸撕掉。久而久之,他养成了个撕练习簿的毛病。如今读到高小了,他这毛病也没改掉,抽屉里原先那本厚厚的练习簿,已被他撕得只剩可怜巴巴的几页了。他把本子藏在自修室的抽屉里,怕被人看见。他早想换一本新的,却一直没找见。这下,在老师床前碰见这一大摞新本子,便像从妈妈糖罐里取糖一般,顺手取过一本来,欢欢喜喜回到自修室。
在自修室,他碰上了一位老冤家同学。老冤家抓住这本练习簿,一状告到沈老师跟前,并且把“黎青偷了沈老师的练习簿”这个恶名,在同学中间广为传播。
沈老师把黎青找去,扬起那本练习簿,鼻孔里哼出一句:“这是你干的好事!”
黎青连忙立正,站好,深深地鞠了一躬:“是的,老师,我错啦,我不该拿老师的东西。”
沈老师瞪大眼睛,冷笑了一声:“拿?这叫拿吗?”说话时抓过那根教鞭,睁大眼睛盯住黎青:“你说,这叫拿,还是叫偷?嗯!”
稚嫩娇弱才十岁的黎青,哀求着哭了:“……偷……是偷……下次决不哩!”
沈老师撂下教鞭,转过身去。
黎青指望这事情完了,便低垂脑袋低声细语地恳求老师:“谢谢老师,放了我吧!”
“放了你,哼,想得美!”沈老师挺挺腰身,跨前一步问道,“你在我屋里还偷了什么东西?”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哇!”黎青恨不得一口说出两个“不”字来。
“你再没有偷过我的东西,哈……”沈老师咧咧嘴,发出一声狞笑,“那我问你,这抽屉里原先的两吊铜钱,哪里去啦?”
沈老师说着便将书桌的抽屉拉开。
黎青向那抽屉里望了一眼,头一回明白,这抽屉便是沈老师平日放零花钱的地方。
“这抽屉,我一次也没有碰过……哪知道沈老师的钱藏在……”
不待黎青把话说完,沈老师便抢住话头,恶言恶语地吼开了:“狡猾的东西,别跟我耍嘴皮!你不说,我就查不出来了?”
“那就请老师查吧。”这回,黎青壮着胆子回答了。
“好家伙,你敢顶撞老师!你眼里还有没有校规。”沈老师气得跳起身来,脸像庙里那吃小鬼的灵官,厉声喝叫,“跪下!”
黎青双膝发软,两眼发黑,身不由己地跪到地上。
“你偷了老师的钱还要抵赖,就不怕我报告校长,开除你的学籍!”
开除学籍,这比天上炸雷还骇人的声音只震得黎青脑子里一片嗡嗡声。他跪在地上哀声求告:“老师,可怜可怜我吧!别……别把我开除啦!”
黎青这声哀叫真的让沈老师改变了腔调:“哦!你也怕开除呀!那好……你只要承认偷了我的钱,我是可以原谅你的……你年纪还小么,也难怪啊……哪个老师不疼爱自己的学生。”
沈老师给黎青指出了一条“活路”。
“谢谢老师,原谅我吧……偷钱的事……那我就……认了吧。”“对啦!你早这样,有多好啊!”一副和颜悦色的神气回到了沈老师的脸上。
“那我可以走了吗?”黎青颤抖着问了一声。
“可以,你回去好好想想,别让同学们知道你的这桩丑事。要懂得爱惜名誉啊!”
黎青深深地向沈老师鞠了个躬,正要跨出门槛时,沈老师又叮咛了一句:“改天,你拿两吊铜钱来还我噢。”
黎青回到自修室,发现同学们的脸全变了。一道道讥讽嘲笑和鄙夷的眼波都朝他脸上冲来,就连往日那几个同他要好的同伴,也像见了瘟神似的躲得远远的了。他还听见门外有人在一边狂吹口哨,一边不指名道姓地唾骂:“原来是个贼牯子(湖南土话小偷、小蟊贼之义)!呸!”
这冷眼,这鄙弃,这恶骂,像一阵阵冰雹朝黎青砸来,砸得他脑袋快要爆裂开来了。黎青心里明白,那小偷二字像口黑锅扣在脑袋上,这一辈子都甩不掉了。他自己骂自己,心惊胆战一辈子这样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他坐在自修桌前,用拳头敲打着脑壳,哇哇大哭:“……冤枉啊……我怎么会遭到这么大的冤枉啊!今后……我还怎么做人啊!”
哭声传到自修室外面,招来了一堆又一堆看热闹的同学。
同时,也惊动了训育主任廖老师。廖老师让手下的训导员来查问黎青:“到底出了什么事呀?”
黎青将级任沈老师诬赖他偷钱的事哭诉了一遍。
“那你到底偷了他的钱没有?”训导员语气挺严厉的。
“你只管搜吧!我哪里会偷沈老师的钱……两吊铜钱,该有多大一堆呀……我能把这么一大堆铜钱藏到什么地方去呀?”那年头,纸币还没问世,市场上流通的是银元和铜板,一个铜板值二十文,五个铜板就是一百文。五十个铜板为一吊,两吊铜钱就是一百个铜板,摞起来好大一堆呢。
黎青满脸热泪,流着鼻涕,高举起双手,让训导员搜他的衣袋。
训导员伸手从黎青衣袋里搜出来五个铜板,厉声喝道:“这是什么?”
“这是我妈妈给我一个月的零花钱,这屋里的同学没一个不知道的。”
训导员把五个铜板放回了黎青的衣袋。
黎青拉开自己的抽屉,让训导员再搜。
训导员查看过抽屉,便把黎青从自修室领进宿舍,对他的床上床下,网篮篾箱,里里外外,旮旮旯旯,全搜了个遍。
除了五个铜板,多的一个也不见。
训导员查问了几个同学,每个人都能说出黎青每天活动的场所,却没有一个人能说出黎青藏铜板的地方。
训导员皱紧眉头,想了一会儿,便问黎青:“沈老师说的两吊铜钱,既然你没偷,那你为什么当着他的面,又说是你偷的。”
“沈老师说过,这件事只要我认了,就没事,他会原谅我的。”
“偷老师的钱,是个品行问题,你不知道吗?”
“知道。”
“那你当时为什么要那样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当时我只想快快从沈老师屋里跑出来,不要再看到他的脸了。他的脸太吓人了啊!”
训导员坐在那里,想了一会儿,又望了望黎青,眼看没什么要问的了,便立起身来,拍拍黎青的肩膀说:“你回去,洗把脸,喝点水,歇歇气吧,不要再哭再闹了啊!我去把这件事向训育主任廖老师汇报。放心吧,廖主任会把你的问题处理好的。”
训导员撇下黎青,回自己办公室去了。黎青把脸紧贴在窗户玻璃上,呆头呆脑地望着。
训导员走进了训育主任的办公室。砰的一声,回转身来将训育主任的房门关闭得严严实实。
过了一刻工夫,那门又突然大开,廖老师急匆匆朝校长屋里走去。
廖老师刚从校长屋里出来,就见级任沈老师也大摇大摆地跨了出来,两位老师迎头撞见,却都把脸撇到一边,佯装没看见。
第二天上午,班上同学便偷偷地传出消息:沈老师同廖老师正在斗气。
又过了几天,响过晚自习铃后,那位训导员忽然来找黎青,说校长正在开会,要找黎青问话。
黎青跟着训导员来到会议室。在白花花的汽油灯光下,全校的老师都坐在这里。
戴着老花镜的校长坐在会议桌一端,冷冰冰地问黎青:“黎青同学,你是不是一个人进过沈老师屋里?”
黎青回答道:“是的,我到过。”
“那么,你在沈老师屋里拿过他的什么东西?”
黎青答道:“我拿了一本大字练习簿,犯了偷老师东西的错误。”
“除了这个,你还拿了什么东西?”
黎青提高嗓门回答:“报告校长,除了那本大字练习簿,我什么也没有拿。”
“你自己承认拿了沈老师的东西,犯了错误,为什么还要在那里大哭大闹,扰乱学校秩序,不尊敬老师,违反了校规,这些你知道吗?”
这会儿,校长变得格外郑重起来,身子在座椅上挪了挪,逼视着黎青。黎青心里发急,便壮起胆子,号哭起来:“沈老师硬说我偷了他两吊铜钱,要我跪下,要用鞭子抽我,我害怕他呀……”
黎青这话刚一出口,坐在对角的沈老师便呼地立起身来,要抢着发话。校长连忙给了他个手势,让沈老师坐下,然后转过脸来对黎青说:“我要问的就是这些。完了,你回去吧。”
黎青像做了场噩梦,稀里糊涂地一会儿跨进会议室,一会儿又从会议室跨出来。校长问话的意思,他一点儿都不明白。
过了两天,校长会议室前面的揭示牌上,挂出了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高小一年级学生黎青,品行不端,不尊敬老师,严重违反校规,着罚记乙过一次,丙过两次。”
在自家的堂屋里,黎青当着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面哭诉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哩哩啦啦地说完。
爷爷一听,带点气愤地叹了一声:“这校长好糊涂!怎么这样乱处罚学生?”
妈妈眼泪汪汪地说:“这是非该搞清楚啊!”
爸爸却呵斥道:“这畜生的话哪能全信。明天,我自己进城去,把这事打听清楚。”
第二天大清早,爸爸便进城去了,直到掌灯时分才赶回来。
爸爸刚坐下喝了口茶,便连喝带吼地把黎青招到跟前:“青伢崽呀,畜生,下学期,你就不要再进城上学去了。这书,也不要再念了。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打柴、种菜,再长大一点,就学着种田,当一辈子泥巴腿子算了。”
爸爸这话把满屋子人都吓成了哑巴。
过了好一会儿,爷爷才犹犹豫豫地发出声来:“你……你,这是为什么事?”
爸爸满脸煞白,坐在那里并不出声。
妈妈冲到前边,一把将黎青搂进怀里,眼泪汪汪地望着黎青的爸爸直叫:“我决不能让青伢崽就这样当一辈子睁眼瞎啊!”
奶奶在一旁颤巍巍地责怪爸爸:“你总得把话说清楚么,不能一进门就发火呀!”
爸爸捧着水烟筒,急呼呼抽了几口烟,长吁了一口气,才把原先窝在肚子里的怨气一古脑儿吐了出来。
在县城,他从学校好朋友处打听得来:这个沈老师是个有名的赌徒,又是个怕老婆的孬蛋,赌输了钱怕老婆闹,便往那些好欺负的人身上赖,这样的事也不是头一回。这次黎青出的事,本来可以不至于闹到这般地步的。都因为黎青那一哭一闹,闹得全校教职员工和学生全晓得了!这让姓沈的恼羞成怒,自己的脸面下不来,找到校长跟前,硬说黎青已经承认偷了他的钱,这案是不能翻的。还怪训育主任出来包庇黎青,替黎青说话,非得让校长开除黎青的学籍不可,否则的话,他要闹到县教育局去。这是校长最害怕的一招。因为教育局长正是沈老师的大舅子,这样硬的后台校长怎么惹得起。最后就只好对这场是非作了一个含含糊糊的处理,把责任都推在黎青身上,却不把话说死,对偷钱的事避而不谈。
那位好朋友还劝告爸爸,下个学期黎青最好转校,另找个地方去上学,千万不要回来。如果黎青再来,而沈老师还在这里,黎青今后倒大霉的事怕是少不了的。
爷爷听爸爸这么一说,便连连叹气,说:“碰上这种恶人,还有什么办法,就让孙伢崽转学吧!”
爸爸长叹一声:“您老人家说得好轻,转个学得多少钱,我哪里拿得出啊!”
爷爷说:“不管你怎么说,孙伢崽的学总还得上吧。”
爸爸不以为然:“上几年学有什么用!我穷到了这个地步,上高中、读大学的事当然轮不到他。我算过,他最多只能读个初中,出来最多只能谋个小职员差事。同我一般,哪有什么出息!不如趁早让他穿草鞋,打赤脚,当个泥巴腿子倒干净。”
黎青自出娘胎以来,头一回从爸爸嘴里听到这些铁石心肠的狠话。
黎青觉得,爸爸这话像把明光闪亮的斧头一般朝他脑袋劈下来,他的一生,他活蹦乱跳的少年时代,他充满憧憬的青春年华,都被这一斧头从根劈断了!
黎青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痛,身子蜷缩成一团,躺倒在地上扑腾、翻滚,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声干号:“亲爸啊……你太狠心啊……我的一生就这样……断送掉了……”
爸爸扑下身来,抱起儿子,腮巴角挂满泪珠,也是一阵哽咽:“崽呀……爸也苦啊……只要还有一点办法,爸也断不会的……”
爸爸这哽咽的声音让满屋子的人都陷入了痛哭之中。
爸爸走了,到外地去应小职员的差事。
但他砍在黎青心上的那一板斧,让黎青的心永远在淌血。
黎青躺在林子里,听任自己的心在滴血。
一对喜鹊飞落到黎青面前。
欢蹦跳跃的喜鹊给沉寂的林子带来了一片欢乐,却给黎青淌血的心上撒了一把盐。这喜鹊带来的欢乐,在黎青听来却是在嘲笑自己的伤痛和烦恼。
他忿忿地跳起身来,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喜鹊猛砸过去。
喜鹊飞蹿到另一处林子里,还在喳喳欢叫。
黎青冲到林子外去追打喜鹊。这时他才发觉,太阳已经升得老高,黄澄澄的阳光洒满一地。他知道时间已经晚了,便急忙抓起竹扒赶快打柴。妈妈正在家里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