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几年中,两件事改变了我。
其一,是我奶奶的去世。
我奶奶是1932年生人,走于2021年冬至日的下午,享年89岁,算喜丧。
我奶奶是个泼辣的皖北女人,晚年时的脾气比年轻时和缓些,可依旧不怒自威。她的去世让我意识到,再彪悍、再强壮的人,仍逃不过老弱的一天。
有一天,我的堂妹去看奶奶,带了最受本地人欢迎的桃酥。据堂妹说,她在那家桃酥店门口排了1小时的队,从街尾排到收银处,新鲜出炉的桃酥香味弥漫整条街道,服务员用油纸将桃酥裹紧,装进纸袋,递给她,隔着两层纸,还能摸出来是热的。
桃酥送到时,我奶奶在打盹儿。她坐在轮椅上,倚在窗口,两条腿被一条薄薄的毛毯盖着。桃酥味美,奶奶吃时,任渣子肆意掉在地上,这表达了老太太对它的欣赏。吃完桃酥,奶奶喝了杯当年的霍山黄芽,而后,堂妹推着奶奶在院子里闲逛。花正好,树犹绿,鸟儿轻快地飞翔、鸣叫,那确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不久,我奶奶走了。
奶奶走后,我常思考,当一个人活着,但已不再创造社会价值,除了亲人,不会有人刻意想到他的存在、在乎他的存在,他此时的存在究竟有何意义?多活一天和多活十年有什么分别?
想到那个明媚的下午,我便有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香喷喷的桃酥;嫩黄的春茶;看得见风景的窗口,微风、阳光、薄厚适中的毯子;亲人的陪伴、惦念,他们愿为你排1小时的队;自然界的万物,鸟、花、树……
一切都是假的,唯有亲身体验到的快乐,是真的。
快乐来自你吃过、用过、享受过的好东西、好环境,来自你喜欢的人、事,以及被人喜欢时产生的心流和愉悦感。其实,我奶奶再多活十年,对于旁人,都是默默无闻的;但如果她能再多活十年,如此快乐的时刻能多次出现,对于她个人,就是值得的。
多活一天和多活十年的区别也在于,后者,你能得到的快乐会更多。
其二,是去年,我因为身体原因在家待了好几个月。
我一直以“工作狂”自居,我甚至一度认为,和奋斗无关的事儿,我都不应该关心。
我不能出门,但只要愿意,我可以24小时全部用来工作。生活只有奋斗,没有留白,没有散步、嬉戏、游玩、闲聊,只有实打实的奋斗……我突然觉得这样很无趣,往昔我以为让我浪费时间的那些事儿,成为我最想出门做的事儿。
我想长跑。
我想去菜市场买菜,货比三家,想为每一颗沾着露珠的新鲜草莓或葡萄喝彩。
我想在夏夜的露台上和朋友小酌,啥也不为,只为抢着说话,说完就忘,微醺回家。
我想花更多时间去旅游,想去海边,任浪花拍打脚面,用一下午挖一片完美的贝壳。
我想对比两块石头的异同。
我想鉴别名目不一的酱油口味是否不一样。
我想学一门手艺。
我想在展览馆的艺术区供随意涂鸦的背景墙上画一抹艳丽。
……
人生不能不奋斗,但不能只有奋斗。要做一个有用的人,但不能只为“有用”。
因为,人都要老,都有不能活动的那一天。当你无法奋斗、不再有用时,你去何处寻找曾以为的活着的意义?
一定要有别的意义。
紧紧张张的人生需要松弛,松弛才是下半生的主调。在松弛中,才能找到别的意义。
前段时间,我和一位同学聊天,聊的是人是复杂的,兼具社会性和动物性。
我们前半生所受的教育、所做的努力,大多放在向上攀爬上。我们一步接着一步,脚不停,像被绑在跑步机上,上学、考试、毕业,结婚、生子,应聘、升职、评职称、跳槽,赚更多的钱、买更大的房、评更高的职称、跳槽去更大的平台……
在这过程中,受气,给人气受,你争我斗;辜负一些人,被一些人辜负,种下心结。
想要无限接近财务自由,却变得越来越不自由。
我们忙着提高,忙着满足社会性,却忽视了动物性。人毕竟是动物,不能摆脱动物的脆弱,回避动物的欲望。身体的快乐和心灵的快乐是绑定的,人,最终都要服从于差点儿被忽视的动物性。
“有的时候,我想,我们真的开心吗?也许人类认为的功成名就、富甲一方带来的快乐,和草原上一头母狮看着几头幼狮玩耍的快乐相比,不值一提。”同学说。
是的,我要把执着于社会性的时间、精力腾挪一部分,“浪费”在动物性的快乐上。
脚步慢一点儿,节奏缓一点儿,状态松弛一点儿,把自己当作一只蚂蚁、一头狮子,在卵石下,在草原上,随心,随性。
那些做不到的、本就拥有很多的,该放弃就放弃。
那些生命中值得珍惜和眷恋的,时不时去温习。
用点儿心思和巧劲,尽可能轻松地解决问题,让日子清明有序。
拥有主动开始的能力,亦能主动结束;会做计划,但不做满,永远留给“计划外”一点儿机会。
我奶奶去世后,我可以出门后,我调整了工作时间和休息时间的占比。
我扔掉了许多东西,搬回了日夜思念的这座城市,我拒绝了力所不逮的合作,用最擅长和更轻松的事来谋生,只与能让我笑的人来往。
我爱上了去菜市场买菜,为每一颗沾着露珠的新鲜草莓和葡萄喝彩。
我爱上了夏夜的露台。
我去海边找到了一片贝壳。
……
知进取,知进退。
这是我理想中的松弛感,也是我理解的获得松弛感的最好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