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幡动,是我心动。
“这辈子,你有没有爱而不得的人?”
01、
四月一日,燕京。
我二十六岁生日宴前夕,我的十年好友兼未婚夫裴应对我说,他喜欢上了我刚离职不久的助理妹妹,没办法再对我演下去了。这个在表白时号称从学生时代就暗恋我,并会永远爱我的男人神情疲惫:“洛阳,我们好聚好散吧。”
我抚平礼服的褶皱,没吭声。
今夜不仅是我的生日晚会,还是裴应与我的订婚宴。裴应对我挥了挥票证,登机时间是三小时后,地点是小助理新入职摄影工作室所在的城市,那个职位还是我为她介绍的。
裴应一向是个很有行动力的人,当年重读高三也要从南洲考入燕京,和我在同个地方读大学。毕业后,他在金融界打拼,我成了一名商业摄影师。几年前我刚结束一段恋情,裴应就在那时追求了我。在一起后,虽然彼此工作忙碌,但我自认与他相处得挺不错。即使我对他的感觉更像“友达以上,恋人未满”,但我也在好好经营我们的生活,有对这段关系负责。
十年感情敌不过一时新鲜?我执拗地要一个答案。裴应说小助理性格坚韧,与年少的我如出一辙。最重要的是,她那颗年轻单纯的心还没有住进别人,他苦笑:“洛阳,你还是忘不了他,对吗?”
我的眉心狠狠一跳:“怎么会呢!我和他已经快有七年没见面了,连他长什么样,我都要记不清了。”
裴应道:“洛阳,我认识你这么久,见过你的每一位前任,你怎知我说的到底是谁?可你的第一反应却是七年前的那个人。你也别自欺欺人了,你爱过的每一个人,都有他的影子。”
我矢口否认,怎会有人对另一人追逐这么久呢?再说裴应不也移情别恋喜欢上了别人吗?他闻言竟笑出了眼泪:“是啊,世上居然存在这种傻瓜!等了十年她都没有给你想要的回应,她根本就没喜欢过你!”
裴应离开了。
还无人知晓这场悄无声息的变故。到场的朋友冲我打招呼,我强打精神应付。
“他根本就没喜欢过你!”裴应的话像是诅咒,唤醒了我记忆深处那个爱而不得的人。
晚宴选在燕京的一处河滩,地势开阔。原本这会是个清新浪漫的夜晚,是我少女时期幻想过未来订婚宴的升级版——在南洲某个没有名字的河岸边,有一艘破败的小舟从浓雾中驶来,带着我爱的人,他叫陈寂秋。我的衣裙被河水濡湿,他触碰我的指尖,我们相视一笑,沉舟而渡,随波漂流。
我还爱着陈寂秋吗?
裴应的指控回荡于我的脑海,许多往事也随之浮现。不可置否,陈寂秋是我的初恋,亦是我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人。近年来我不常记起他,但他对我的影响早已刻入骨髓。他是我的心结,有关他本人,有关他当年的不告而别,以及他给我留下的一个至今未解的谜团。
今晚不会变成一个愚人节玩笑吧?我想哭,又觉得有点可笑。夜风吹拂而过,一时间我不知究竟身处南洲还是燕京——有水雾浸湿了我的眼眶:“南洲的四月,怎么会有风呢?”
02、
“洛阳,你有没有听人说过,我们南洲的四月,是没有风的。”
“什么歪理。你在南洲生活了十几年,还要别人和你说有没有风?”而且三月春末,正是风吹草长的季节。
我的话音还未落下,风沙迷眼。我趁机夺过裴应非要替我背着的书包,警告他:“等会儿上课别找我闲聊。我要好好听老师讲解摄影的构图技巧,为下次比赛做足准备。”
“放心吧,我可听话了。等会儿结束了,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裴应信誓旦旦地对我保证,我不放心地瞥了他一眼。
裴应是我转来南洲读高中后熟悉的第一个同学。可能因为我和他的成绩都属于班级中的吊车尾,导致他对我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觉,总是莫名其妙地对我嘘寒问暖。
得知我很会拍照片,并且拿过不少奖项后,裴应迅速买好了专业设备,声称要陪我在求无止境的艺海中肆意遨游。
我对裴应不胜其烦,他毫无摄影天赋,事实上也完全不喜欢拍照。我能容忍裴应的存在,纯粹是因为他路子广消息多,还有他在外跑生意的老爸乐意为他奉献。
裴应说要学习摄影,他爸就给他报上了我们当地最昂贵的私立教学班。我能借着裴应朋友的名义,偷偷跟上他蹭课。
小班里有七八位学生,我专注在头发花白的教授面前混了个眼熟。据说教授年轻时也是摄影界的重量级人物,年岁渐长,眼光却依旧犀利毒辣。他很喜欢我,说我的资质独一无二,小小年纪便有大将之风。我也非常钦佩他,来到南洲不久,我就在他的指导下收获了一个青少年赛市级奖项。
这是我拿到的首个专业级别荣誉。但就在我摩拳擦掌,预备冲击南洲省级竞赛时,教授却提醒我,我的能力还不够。对此我感到一头雾水,这回授课,我就是来找他讨论问题所在的。
其实我听裴应透露,上次市级比赛,我的作品就遭到了质疑。特邀评委席中一个名叫陈寂秋的人,他非常不喜欢我的照片,称我的照片“雕琢太盛,灵秀全无。毫无欣赏价值”。
我对自己的水平还是有数的,也许目前我离顶尖还有很遥远的距离,却不至于“一文不值”。因此我相当不服气,只恨无法与陈寂秋当面对峙。
直到裴应帮我收罗来了陈寂秋的作品集,我才大概理解他做出这种评价的原因。
我属于创意或商业类摄影,注重结构布置与色彩效果,偏好线条、空间等元素的运用,喜爱用PS等软件在允许的范围内再加工。而陈寂秋的作品里,光影被他运用得出神入化,极具氛围感,还有最重要的主题——人。
陈寂秋是人文类摄影师,我承认他拍摄的照片很玄妙,薄薄纸张中蕴藏着穿透人心的魅力。但审美是多元多样的,如果他仅仅只用人文类摄影的标准来评判我,简直多管闲事。遗憾的是,裴应帮我打听过了,省级竞赛陈寂秋有很大可能受邀,继续做评委,并且是拥有很高决定权的主评审。
虽然竞赛有分区,但若是陈寂秋延续他那套打分程式,还未开始,我就失败了一半。我不擅长拍摄人物,但我很擅长总结学习。我不信等我把陈寂秋的特点都摸得透透的之后,他还能对我专门针对他喜好拍摄的照片心生反感。
这个方法比较稳妥,可要我放弃擅长的东西去探索不够熟悉的领域,我心里也直打鼓……
教授走进教室,要上课了。我告诫自己有必须得奖的理由,得收束杂念,认真听他讲解。没过两分钟,裴应怼我的手肘:“洛阳,你知道‘南洲的四月没有风’是谁说的吗?”
我刚想骂人,他兴奋地掏出两张长方形纸片:“是陈寂秋!你看,我买了他摄影展和讲座的门票,这句话就印在入场券上。陈寂秋讲话奇奇怪怪的,我觉得光看照片绝对不够,我们要现场听听他的想法,才能更了解他这个人。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嘛!”
我从裴应手里接过这两张门票。
很奇妙,和陈寂秋的作品一样,门票大片留白,设计状似朴素,却越“空”越“满”。即便是很少的内容,也会使人感受到极多的情绪贮藏其中。至于这种表现手法是什么,我暂时还没有参透。
他说南洲的四月没有风?
我抚摸门票上“《四月的风》陈寂秋个人作品展”几个大字,暗道——陈、寂、秋。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03、
《四月的风》的摄影展就在一星期后的周末。
我和裴应在展厅闲逛。虽没见到陈寂秋本人,展品风格也与他过去拍摄的照片没有太大差别,但这些相片明显更接地气,应该属于私下未公开的作品。
教授讲课时提到,作品是能看出创作者生活痕迹的,因而,它们对我探索陈寂秋很有帮助。
“洛阳,你看,照片里的人是不是你?”
我顺着裴应指的方向看去,竟然真的在相框里发现了“我”。
而且不止一个洛阳。一张是三四岁的我,正举着父亲的相机傻笑着与人互拍。一张是六岁那年,父亲把我送回老家,我哭鼻子不愿看镜头,扭过脸时发丝飞舞的瞬间被记录了下来。还有一张是今年年初,因为要返回原籍高考,父亲把我接回南洲,抵达车站时巨大的夕阳沉没天际,烧红了整片天空。父亲同行的朋友说:“洛阳回来了,我们拍张照片留念吧。”
是他?
我努力回忆车站的景象,却发觉怎么也想不起那人长什么样了。初回南洲之际,我特别害怕出什么差错惹得父亲不高兴,注意力完全放在父亲的问话上。陈寂秋坐在前排座位,留给我一个后脑勺,他虽是父亲的朋友,但给人的感觉很年轻。
硬要说对陈寂秋有什么印象,只有一个字“淡”。像柔软的风,看不见摸不着,没有太多存在感。
我注视着相片里的少女,她剃着寸头,眼睛炯炯有神。
不得不说陈寂秋有一手。我的五官很锋利,常会给人压迫感,同学们都有些畏惧我,私底下把我归到了“不良少女”的类别,整个班级除了裴应没人搭理我。我刚回到南洲很是拘束,肢体僵硬,父亲揽着我的肩,也是不苟言笑。陈寂秋却把我们拍出了温馨明媚的感觉,整体基调是广阔自如的。
这些天裴应帮我收罗了更多陈寂秋的资料。我知道陈寂秋在摄影界拥有不一般的地位。年少成名,基本拿遍了国内所有奖项。他也很神秘,拍过千万张不同的脸庞,却鲜有自己的影像留存。
有本杂志收录了一篇有关陈寂秋生平的文章。笔者说他十六七岁就崭露头角挣钱养家,此后走遍世界,甚至去过战地前线。此外,陈寂秋在同一个地方待的时间不会超过半年,可以说是相当随性的一个人。不过近年沉寂不少,罕有作品问世。
评论界与媒体对陈寂秋最多的评价是“灵”,这么看来,他与我截然相反。原本我恶毒地假想,是不是陈寂秋拍不出来了,才故意打压我这种可能把他“拍死在沙滩上的后浪”。但我现在记起,父亲开车送我们回去时,得知我在摄影上拿到了名次,难得夸奖了我。
我受宠若惊,陈寂秋侧过脸插了一句:“洛阳小时候就喜欢拍照,她是有天分的。”
从肯定到全然否决。半年而已,他对我的态度为什么发生了如此巨大的转变?
04、
陈寂秋的讲座时间恰巧是周五上课。
放学后我十万火急飞奔来,还是没能赶上,座椅都收得差不多了。我一屁股坐在河岸边的沙地,再次感叹陈寂秋的古怪,有谁会把讲座会场选址在城郊的河畔?害我一通好找!
人都走光了,只有码头停驻一叶小舟,夕阳映照在水波上,格外清冷孤寂。我惊觉那条破败的小船上站着一个人,一种莫名的牵引力指引我淌过浅浅的水湾,他转过头,微笑道:“洛阳,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是陈寂秋。
他穿得很素,眉眼清淡,单是随意一站,便出尘绝尘。我微微一怔,一个辗转尘世多年的人,怎还会保留着少年般纤尘不染的气质?
陈寂秋怎么知道我会来?尽管我的背包里就放着新洗出的照片,本打算趁着讲座,看看能不能有机会让他帮我看看。
四下无人,我厚着脸皮将作品集取出,递给陈寂秋。我斟酌措辞:“陈老师,我听闻您不是很喜欢我的相片。这些是我最近新拍摄的,我想请您为我讲解一下,看看我是否取得了进步。”
陈寂秋轻轻接过,我紧张地盯着他翻阅。我自认拍得挺好,陈寂秋应该会给出一个尚可的分数。
片刻,他合上影集,却没有提那些照片:“洛阳,你是为什么而摄影?”
为什么?
我被问住了,有些不知所措。幼年在南洲,父亲很热爱拍照,家里贴满了各色照片。我学着他的模样拿起相机,父亲常说“女肖其父”,未来肯定青出于蓝,能做个大摄影家。弟弟出生后,我被送养回了老家。其间只有父亲退休掉的老相机陪伴我,给我力量。
幸运的是我似乎真的挺会拍摄。当我拿了奖,父亲的目光才会转向我。
我……是为这个拼命努力的。
“洛阳,我实话实说。你的这些照片,与往日相比,还是没有任何价值。”
我的火气一下蹿上脑门。
陈寂秋道:“我能看出来,你下过苦工。但功夫着实使错了地,你没有研究如何提升摄影技巧,而是想方设法要拍出我‘喜欢’的照片。当然,其他老师也许会给你不错的分数,就和你上次比赛上交的作品一样。可如果你继续靠讨好评委喜好的方式得奖,对你个人而言,是弊大于利的。”
他一针见血,点破了我自以为是的小把戏。我哑口无言:“所以您说我匠气?”
陈寂秋反问:“你认为什么是匠气,什么是灵气?”
我思考后答:“匠气是指作品纯熟却修饰太盛,缺乏了活泼有趣的调性。”
“而灵气……”我拧眉,相较匠气,灵气很难定性。仙气飘飘可以称为灵,文雅睿智可以称为灵,生动可爱也能称为灵。灵性的诡谲与灵感类似,在于它的极度稀有。毕竟庖丁解牛熟能生巧,怀揣梦想的愚童也许可以凭借勤勉补拙成为大师,但天才的降临要靠上天赐予的运气。
陈寂秋道:“关于灵气,我的想法你不妨听一听。洛阳,首先告诉我,你觉得摄影作品的价值在哪里?”
“在于组成元素,例如人、物、结构、光线……”我盯着陈寂秋的双眼,越来越没底气,声音也越来越小,“是足够好看,能够被人喜欢?”
他摇摇头:“不对,是你自己。”
我从未听过这种说法。普通人拍摄照片,可能是一时兴起便“咔嚓”记录,随性而为。况且镜头对准的是排除掌镜者的世界,并非掌镜者自身。我无法理解陈寂秋话中的深意。
“洛阳,什么是镜头语言?当你举起相机时,就好像面对一幅空白画布,要为它添上哪些色彩,是由你来决定的,你的经历与思考是你选择内容的原因。镜头语言表达着你的思想,它们才是你作品的灵魂。但你现在功利心太重,我只能在你的照片中看见别人搭好的框架,就像个没有灵魂的空壳。”
“创作尤如剖心。我不是指责你模仿优秀的前辈,能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我们都与有荣焉。我一直关注着你,上天给了你摄影的才能,我希望你不要消耗它,要为自己而拍摄,为你的心而拍摄。”陈寂秋徐徐道来,“望你找到属于你的‘灵’。”
创作尤如剖心。
这句话仿佛晴空惊雷,劈得我神魂激荡。
我的胸腔中有热流滚动,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这么多关切之语,肺腑之言。陈寂秋把摄影集还给我,我触到了他的手掌,很凉很凉:“不早了,赶快回家吧,你爸爸会担心的。”
他乘着小舟悠悠漂向对岸,我踩着水道:“谢谢你,陈老师!我还有个问题没向您请教,南洲的四月为什么没有风?”
夜色渐浓,江畔起了雾气,我无法看清他的面容。只听他轻笑一下,道:“若是有缘,你自会知晓答案。”
他转身,抬手,隐入雾色。
此后十年,我孜孜不倦地追问自己,但我早在这一刻就明了了回答。陈寂秋希望我遵从本心,为自己拍摄,我却只记得他在小舟上看向我时的浅笑,以及他掌心微凉的温度。
从此往后,我所有作品都被烙印下了南洲四月河畔,水汽蒙眬的感觉。而陈寂秋,他成了我这十年幻梦中,唯一的缪斯。
05、
那次省级摄影竞赛,我取得了二等奖。
教授欣赏我给他发送的获奖照片时,我无意间在他的图库里发现了陈寂秋与他的合影。原来陈寂秋也做过教授的学生,难怪他对我的动向了如指掌。教授当时劝我别参加省级竞赛,也是担心我期待太大,最后没得奖会失望。
陈寂秋开始频繁出现于我的世界。
他带我去南洲各处名胜采风,为我引荐诸多在摄影界有名有姓的前辈,甚至帮我接触了一些高规格的商拍。他为我打开一扇全新的大门,他引导我、扶持我、纠正我,有这么一位亦师亦友的同伴倾心相助,我在摄影上的进步可谓一日千里。
我以为日子会这样慢慢过下去。
但在高二下学期的某一天,我从学校前往南洲的一处古镇拍摄,打开背包时不慎抖落了月考试卷。陈寂秋打量卷面上惨不忍睹的分数,我第一次在他平静的面容上看见其他情绪:“洛阳,你先不要拍照了。把心收一收,好好学习为上。”
凭什么?我下意识地想反驳。陈寂秋蹙眉:“我常夸你聪敏,一点就通。你的学习能力也很强,可为什么成绩就不甚如意呢?”
陈寂秋只流露出微末的失望,便使我黯然神伤。我在偏僻的老家生活了十年,那里师资力量不好,南洲却是教育大省,即使我学得无比吃力,也很难赶上同学们的进度。我对学习彻底绝望,一门心思扎进摄影。
“条条大路通罗马,读书我不在行,但我拍照挺不错呀!以后我应该能靠这门手艺养活自己吧,再说你不也很早进入社会,靠着摄影闯出了一番天地吗?”
我飞速捂嘴,我居然把内心深处的想法说出来了!
陈寂秋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严肃:“没错,从前我家境很差,不得已高中毕业后就投身工作,但你与我不同。这些天我从你爸爸那儿得知你的学习情况,今日看到你的成绩,焦心又自责。我总在想啊,我带你跑摄影,会不会耽误你的学业呢?”
我在心底呐喊——是我没有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与你无关呐!
陈寂秋道:“洛阳,你还小,也许现在你会觉得我的生活丰富多彩,好像笼罩着光环。但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这条路并不好走,甚至很艰辛。求学不是唯一的路,但它已被千万人实践过。我不是要你放弃摄影,只是如果有一份高含金量的学历做敲门砖,你能更走得顺畅些。”
“你会有很好的未来。”
又一年四月春末,有风穿堂而过,无意间吻过我的面颊。
我无法拒绝像风一样温柔的陈寂秋,他说:“你不要怕,我会陪着你一起。”
06、
陈寂秋陪我走过了整个高三。我从垫底杀进过年段前十,也经历过百位数的名次起伏,他拥抱过我的喜悦与欢呼,开导过我的崩溃和沮丧。
陈寂秋也潜移默化,改变着我为人处事的方式,我越来越像他——收敛锋芒,温和待人。我逐渐与同学、家人交心,我慢慢与父亲和解,终于放下了依靠得奖来吸引他注意力的执念。
临近高考,陈寂秋似乎在准备什么,越来越忙碌。
我偶然瞥见他的护照,他要出国?
我惴惴不安,我从来都知道陈寂秋生性自由,总有他随时会离去的预感,因此心态有些波动。好在他最后答应我,一定会迎接我从考场出来。
四月一日,我十八岁生日那天,陈寂秋在我们正式结识的那条无名河畔为我庆生,他把他的座右铭赠予了我——风吹幡动,风幡未动,仁者心动。
看到“心动”二字时我心跳如擂鼓。随后才领悟过来,这是慧能大师的一句禅语,我想是陈寂秋意在警醒我,即便没有他在我身边监督,也要保持内心的专注,切忌受外物干扰。
高考终于落下帷幕。
等待的过程是焦灼的,得知分数的那天,我在南洲各大高中成了传奇。犹记最初转到南洲,我还是一个在课堂上神游天际、课后拿着相机不务正业的叛逆少女,最后却完成了高分逆袭的奇迹。
我哭得形象全无,裴应受我感染,也痛哭流涕,一半是为我开心,一半是他成绩不佳。他对我发誓,要复读一年,争取来年也去我的志愿所在地燕京读书。
我给了他一个鼓励的拥抱,转身迫不及待地给陈寂秋打电话。无数祝贺蜂拥而至,我却只想与他分享我的喜悦,我等不及要把我的好消息分享给为我创造出这个奇迹的人。
除此,我还想把心里的秘密告诉他。
我天真地想着,陈寂秋也是对我有好感的吧,若仅仅是提携后辈,他何必劳神费心,来管我的生活和学习?就算他没有那么喜欢我,结束了繁忙的高三,以后我还有那么多时间与他相处,我一定可以打动他。
但号码显示注销。
我向所有认识陈寂秋的人打听他的下落,无人知晓。我赶到摄影班,教授先对我表达了庆贺,却在我询问陈寂秋时,犹豫半晌:“洛阳,陈寂秋已经离开了。”
仿佛一盆冷水迎面泼下,我所有的兴奋烟消云散:“您这是什么意思?”
教授长长叹气;“在你高考前,寂秋本打算去参加欧洲的一个国际摄影大赛的。这个比赛他梦寐以求很久,可他担心影响你,还是留了下来。我看顾他十几年,知道他有多热爱这项事业。他在南洲停留的这三年,错过了许多类似的机会。寂秋已经为你做了很多不符合他行为的事,现在他要走回原来的路上,你拦不住的。”
“我……我不知道。”我的声音发颤了。陈寂秋在我眼里,一向镇定从容,无所不能。世上好像没有他办不成的事,我从不知晓他为我放弃了什么。
教授劝慰道:“这孩子家庭不好,以前是苦过的,他习惯把事情闷在心里,没人明白他在想些什么。洛阳,你是个好姑娘,你对寂秋而言,一定非常特别。但他就和风一样,很难在同一个地方歇脚,更别说为谁停留。你记住他对你的好就足够了,别太奢求其他。期待越大,失望越大。”
教授把我看得透彻,可何来足够?
陈寂秋是发掘我的伯乐,是倾囊相授的恩师,亦是我的领路人。有多少像我一样心性稚嫩的少女,在初入社会的浮华中迷了眼。这条路上布满陷阱与迷障,不是谁都有我的好运气,遇见这样一个陈寂秋——相伴在侧,拨乱反正,指点迷津;也不是谁都像我一样不幸,在拥有过他全心全意的对待后,风一样的他摸不透捉不住,任性离去,不想给我留下任何痕迹。
我头晕目眩,簌簌而下的泪水,将我完全淹没。
我对着电话颠三倒四:“陈寂秋怎么走了?他还没告诉那个问题的答案,他怎么能走……”
此后几年,我打了上千个电话,均石沉大海,直到号码换了主人才停止。我的父亲也无法联系上陈寂秋,值得庆幸的是不断有署名陈寂秋的摄影作品发布,说明他尚在人世间。
我跟随陈寂秋的足迹去过许多地方,拍摄了无数相片。我如他期盼,做到了为自己拍摄。我也遇到过许多向我表示好感的人,但他们都不是我照片中的“灵”,不是那个能使我心动的影子。
我再也没有见过陈寂秋。
07、
“南洲的四月为什么没有风,我早就告诉你了。”
陌生又熟悉的语调在我的耳畔响起,我瞬间从回忆抽身。
陈寂秋?我揉揉眼睛,这个七年未现身的人,确确实实出现在我的面前。除了眉眼染上些许风霜,他几乎没有变化,我呆呆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寂秋举起手机,是一条短信:“我最近刚到燕京。有人给我发消息说你今晚有麻烦,让我务必前来。”
我狐疑地看了一眼,居然是裴应的手机号,看来他为跑路做了万全准备,连陈寂秋都联系上了。难不成他想让陈寂秋代替他?我胡思乱想,尴尬道:“我的未婚夫跑了,恭喜你赶上一个愚人节玩笑。”
其实我有很多话想问陈寂秋,但看着眼前的烂摊子,混乱中竟然问出了一个最愚蠢的问题:“救场如救火,等会儿你愿不愿意英雄救美,假装对我一见钟情?”
就像最最俗套狗血的故事,女主角被“男主”抛弃后,属于她的霸道总裁从天而降,打脸准备看笑话的“反派”。可陈寂秋并不是我的专属英雄,我被自己的异想天开逗乐了,但他轻轻道:“当然。
“只是我对你并非一见钟情,你已在我心中许多年。”
我听陈寂秋诉说这些年的往事。
从当年他因为对这份感情的茫然匆匆辞别,到他渐渐认清自己的心。他说年少时的颠沛使他习惯了流浪。直至他遇见一个与他相似又全然不同的我,从此无论前往何处,心都有了归途。断联的七年里,他向教授打听过我,恰逢我恋爱进行时,就放弃了与我联系的想法。只是这次听到我有麻烦,才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我们就这样错过七年?
我仍有疑惑,但晚宴即将开始,我只能挑最好奇的问题问:“南洲的四月为什么没有风,你什么时候告诉过我答案?”
陈寂秋默然,他没有说过,他关注洛阳远在她知晓自己前。从抓着相机玩的小姑娘到特立独行的少女,不知何时起,她成了他灵感枯竭后的新缪斯,亦是使他心浮气躁的四月天。“南洲的四月没有风”,他不愿承认这小小少女对自己的影响力,所以要他认清洛阳的特殊,又过去好多年:“四月当然有风,但沉心静气,便万里无风。与你学习一样,与我拍摄一样;与你心动一样,也与我心动一样。”
“风吹幡动,是我心动。”
这句含蓄告白的正解,迟到了整七年。
是陈寂秋赠予我的座右铭,我突然记起十八岁那年的心跳。
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朋友们在催促我,我走向空旷的河滩,提醒他:“别忘了补我未婚夫的空缺哦。”
我心里热热的,又有些生气,如果陈寂秋没有擅自走开,我怎会有这天这种窘境?凭什么他一回来我就得接受他?!
就稍稍惩罚他一下,让他做个替补吧!
燕京的河岸没有水雾,回头与陈寂秋四目相接的那一刻,我看清了他的微笑。而他仿佛听见了我的心声:“但愿这次的四月,我不会错过。”
我想,我也不会再错过属于我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