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很怪,每天早上都有大雾。
雾神奇地包围了我的窗户,像圣人来了,垂着蒙蒙的挂满了水气的白胡子。我急急地到门口去,发现在那么大、那么乱的世界上,只剩下了两棵树。
它们朦胧地站在我的五米之外,互相完全不搭界,树形枝条都不算俏丽。但是,它们高贵,傲视着四野。起码在那一刻,我能看见的世界,唯有它们的存在。树的姿态,是整个早晨里唯一的痕迹。
本来,我的窗外有很多树,常年常年,不知疲倦地葱绿着,显得有些没味儿。现在,雾全使它们隐遁了。只剩下了这两棵。由于没有了其他,也由于背景的不清晰,他们才像白鹤,像仙人,超过了凡世,使人不敢轻视。
南方的绿色,太轻率易得。活着,好像比死还要容易。沾上红土,一切就会翠绿生长。但是,红土怎么能比得了黑土?
生长在红土中的植物,它们的智力也有限。没有了春夏秋冬的时序,仿佛拐杖也随时能落地生根。因为气候,树和草们的身形太发达了,它们只顾长,哪里有心情去美丽?春天,在北方看一棵发芽生叶的树,那种新奇在这儿没有了。
然而,顷刻之间,雾就把这一切都改变了!是雾,使这两个生物兀现出来,幻觉般地独立呈现于世。这种突然,完全使人惊奇。它们绝不会随同着周围的一切,平庸地活过。
在我以往的印象中,这两棵树之间经常拉扯起绳子。人在上面晒被单,晾竹席。孩子们攀援而上,赤着黑脚,折下无数枝叶。收废报纸的,把单车依靠在树下,清点他们手里脏污的纸币。台风过后,它们残败、凋零,痛苦地倾斜着,像街头两个无望的露宿者。哪里还有半点高尚?
雾,这软弱无力、又全无意义的东西,对万物都不具有威慑力的流质,在一个早上轻松地把无聊涂改过了。很多的复杂,消散无存。
这不是艺术所描述的两棵树。艺术后面必然有人,还是人为的造就。而我看见的,只是真实,无可替代。它没有任何别人的意义。
是那一片雾,横在人与树之间,切断了世界。它,只是两棵树的风景。
后来,雾很快散了。
一切回复原状。
又后来,那两棵树给一个带锯子的壮人拦腰截断,因为它遮挡了人的太多的阳光。这两棵美丽的树,在一个傍晚,在很辉煌的时候,上了断头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