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以德服人的“校长”
明嘉靖年间,初冬,广西廉州府城门外举办了一场饯行盛宴,参加者有官有民,男女老少,空巷而出,宴席从城墙门口一直摆到了割过禾的稻田里。(凡郡之僚友、乡之大夫相与供张设祖,自郭门达郊垌,冠盖相属,以及里闬聚落之氓。)
众人为之饯行的人姓林,名建邦,字懋服,福建莆田人,是廉州府学的掌教,相当于“校长”。不过,“这丫头不是那鸭头”,那时的“校长”可不是今日能比的。仕林科举之途,府学专门培养科举人才,官员皆由此出,府学“校长”就跟“县长”一样望高权重。在廉州府学任掌教六年的林建邦接到任命,荣升湖广承天府知府。
同僚“倾巢而出”,知府(“市长”)以降,包括同知(“副市长”)、通判(“监察委主任”)、推官(“法院院长”)、经历(“秘书长”)、照磨(“办公室主任”)、检教(“公安局长”)、司狱(“监狱长”)……还有合浦、灵山、钦州的教谕(“教育局长”)齐齐到场,大家纷纷举杯祝贺。林建邦谦和地逐一回敬,大家熙熙攘攘,一派和乐。
从廉州府掌教调任承天府知府,无疑是破格提拔。湖广承天府可不是寻常之地,它位于嘉靖皇帝的出生地安陆州(现钟祥市)。嘉靖皇帝的前任明武宗朱厚照荒嬉无度,落水后一病不起。他没有儿子,堂弟朱厚熜捡漏坐上了皇位,在自己的出生地湖广布政司安陆州设立承天府,相当于一个“特别行政区”。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不知不觉已是午后时分,随从催促林掌教上路。经常来往的朋友和执教过的学生,依依不舍,两百多人骑着马,跟着“校长”的马车,一直送出廉州地界。(而门下士与其所常从游者二百余人,咸策羸马从之,逾廉之境犹依依不忍听去。)
这一幕被当时参加饯行宴会的一位叫钟振的廉州府吏记录下来。他写了一篇《掌教林侯去思碑记》,讲述了明朝嘉靖年间廉州府学“校长”林建邦的感人事迹。
他记录了当时廉州府署同僚和里巷之民,听到林建邦调走的消息,大家伤心地围在掌教车前车后,就像跟父母亲戚分离一样。大家回到学宫后,互相说起林掌教的为人与往事。
林建邦到廉州任掌教已经六年。他家学渊源深厚,堪称文章圣手,开合有度,有理有据,跟他的为人一样,从来不装腔作势,不讲空话套话。林掌教待人接物态度温和,与之交谈如沐春风;他教学有方,把枯燥的经书讲得生动有趣,吸引大家都爱听他的课。有人原先无心向学,庆幸遇到林掌教,终于朽木可雕,稀泥糊上了墙。
大家七嘴八舌,回忆起过去府学的教师因为薪水低,工作辛苦,都斤斤计较,无所用心。林掌教来了之后,制订“教师守则”,搞“绩效考核”,大家再也不像原先一样吊儿郎当了。他十分体恤教师,谁家里遇到困难都想方设法解决。(我先生至,则定其章程,作其勤厉,警其懈逸,恤其窘者。)
他对乡亲也是不分亲疏远近,娶不到老婆的、死了不能下葬的、受灾没有房子住的,凡此种种忧心事、烦心事、揪心事,都成了他自己的操心事。
廉州一直以来中举登科的人寥寥无几,读书风气差,离京师万里之遥,有人进京会试常因筹集路费耽误日期,林掌教自己出钱送考,还勉励“等你的好消息”,从此廉州再没有出现过学生因贫困而失考的现象。(吾庠近稀科第,士气隳驰……士之以贡计偕春官者,阻于官费不时给,皆迁延迟暮。先生悉贷而趋之上道,曰:犹可冀于京闱也。自是士皆如期入京师。)
这话题触动了在场的人。一位当年在林掌教资助下得以赴京赶考,当上“公务员”的府吏,找到了钟振,把大家的想法告诉他。
他对钟振说:“掌教过去经常夸你,你不是也得过他的资助进京赶考吗?他现在离开了,我担心他的这些好事廉州人以后都忘了,你应该把它们记下来。”
钟振说,这也正是他自己所想的。像林掌教这样关心别人胜过关心自己,虽然是其本色,但实在难得。林建邦在府里和合浦县干过,又到府学当掌教,每个岗位的口碑都很好。特别是在合浦县当知县时,采珠进贡简直是县里一灾,他摸清底细,把计划做得十分周全,既把事办了,又不使百姓受罪,对府民简直是再生之恩。(先生廉得其实,于是综核调度,咸中肯綮,迨事集而民不告劳,四境欣然庆更生焉。)
那年廉州城西大火,烧了三百多间房屋,林掌教想方设法筹集善款救济,不到十日,大家都有了安身之所。
合浦县“教育局局长”(教谕)朱程、“副局长”(训导)陈湍履上任没多久,因病相继去世,林掌教牵头把他们的丧事办得妥妥当当,完全按照礼仪。两人得以归葬故土,全靠林掌教之力。
朱程还有一件事:他刚上任就被借钱的债主追到衙里,逼他还钱。朱程不得已告诉林掌教。林掌教二话没说,拿钱帮他还了债。朱程去世后,林掌教拿着欠条在棺材前烧掉。这两件事花的钱并不是小数,其他恤贫抚困的例子,更是数不胜数。
钟振觉得,像林掌教这样宅心仁厚,对人倾囊相助,实在不容易。尽管他现在离开了,但应该把他的事迹记录下来,传播开去,成为更多人学习的榜样,而不应该让这些事迹局限在府学或者廉州府里,随着岁月流逝而被湮没。
钟振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府署里的同事郑杲、陈渐逵,他们捐钱找了块石碑,将林掌教的事迹刻成碑文。
石碑现在找不到了,但因为这篇《掌教林侯去思碑记》,人们知道了林建邦的名字,知道廉州府曾经有过这样一位以德服人的校长。
正可谓:
凿石又如何,碑碣不复在。
不朽在人心,俎豆且何为。
盛德五百载,岁月未可埋。
我今掷卷叹,斯人安在哉。
新官竟是“路人甲”
嘉靖年间,有一天,廉州府衙外来了三个人:一个中年人,一个老者——挑着一担行李,还有一个书童。三人风尘仆仆,一路长途跋涉而来。
来人向府衙的门卫递上一个封缄的信袋。门卫打开来,是一个轴卷,他慢慢展开,原来是一份“任命书”(敕牒),花卉暗底的丝绸印着朱红色的篆体,在“奉天诰命皇帝制曰……”的格式空格上,填着“廉州知府 徐柏”字样,下面赫然盖着“皇帝之玺”的印。
门卫咚地跪了下来,嘴里连声说道:“知府大人在上,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万望恕罪!”
徐柏赶忙将其扶起,连声安慰,让他回衙通报同知(副知州),门卫说了一声“小的即行禀报”,却一溜烟跑出大门。
原来一大早,同知得悉新知府今日报到,早就领着通判、推官、经历、照磨、掌教、检教、司狱和乡绅一干人等,到城外的还珠驿站候驾去了。谁也没想到新官长“一肩一仆”,自己寻到府署来了。
以上情景是我的“小说家言”,纯属想象,但徐柏的绰号“一肩一仆太守”却是真的。
史书记载,徐柏赴廉州上任时的确只带着一个老仆、一个书童。谁也没想到,简囊敝服,从他们身边匆匆而过的路人甲,就是日后廉州的知府大人。
时间是很残酷的魔鬼,尽管明嘉靖年间距今仅六百余年,但许多史迹史料已湮没无痕,包括“还珠亭”,还有那个“还珠驿站”。遍寻史料,徐柏只有极其简略的记述。
徐柏是福建浦城人,与权臣张居正同朝。嘉靖年间,担任“民政部”(户部)贵州司负责人,同时管理通州、德州的国家粮库。
当时米价腾升,徐柏下令纳粮人可以纳钱顶粮,等到粮价下跌时再买粮充仓。一举两得,老百姓高兴,官府也节省了开支。
徐柏后来升为“民政部”的“部务委员”(户部郎中)。“建筑部长”(工部尚书)朱衡知道他的能力,让他负责全国的工程水利达六年之久。徐柏后来得罪张居正,外放担任廉州府知府。
张居正是明朝著名的改革家,历史上属于正面人物,“为政十年,海内安宁,国富兵强”,但他刚愎自用,疑心重,心眼小,特别喜欢讲排场,一些下属和子弟仗着他的权势欺负人。
徐柏与张居正结怨,就是因为张的子弟掠夺民产,徐柏判定赔钱;后来其子弟又想把粮库公地占为己有,徐柏顶住不给。张居正把他一贬再贬,未满六十的徐柏干脆连乌纱帽也不要了,拂袖回家,活到了80岁。
徐柏在廉州工作期间,纯然一个“循吏”本色。除了加强边海防建设,防御倭寇侵害外,政清刑简,劝农兴学,还开放了珠禁,让百姓靠海吃海,民生得到改善。
徐柏离任时,下属送了一柄珍珠扇给他,被他婉言谢绝。他说:“我来的时候一副肩膀,走的时候也是一副肩膀,没有其他累赘,来当廉州太守总要对得起‘廉州’这个名字。”(吾一肩来也,一肩去也,别无余物。来守是邦应与廉州名相符也。)
史书中官员上任离任的故事很多。三国时寿春县令时苗坐着牛车上任,三年后离任时生了牛犊,他将它留下,对“办公室主任”(主簿)说:“我来的时候没有这只牛犊,它在这里生,就理应留在这里。”跟徐柏的“一肩来一肩去”,两袖清风异曲同工。
廉州地处岭南,属于蛮荒之地,廉州的名字,源于合浦史书记载的第一任太守,东汉的费贻。
《廉州府志》称,费贻在合浦当太守,为官廉洁,简政安民,老百姓怀念他的德政,当地带“廉”字的名称,像大廉山、廉州、大廉垌、廉泉、廉江,都是因为他的缘故。(民怀其德,或合浦江山皆名廉者,以费贻故也。)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其实衙门更是这样,八字的衙门,跑龙套的官。古人有诗:“行李纷纷游宦子,几人不愧大廉山。”徐柏无疑是不愧大廉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