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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身体是个仙境

时间:2024-08-04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周晓枫  阅读:

  所以,当某一天他的举止破坏了缄口不语的和谐关系——那被我视作完美的和谐关系——我被伤害了。只要不能妥善处理“肉体”这个障碍,我就无从学会面对爱情最重要的态度:无所畏惧。我踮起脚,贼似的溜走。我当时想,我会用一生来纪念这场尚未发育就结束的羞怯爱情……一生啊,我用那么大的一座坟去埋婴儿的骨灰。

  男女相互找寻另一半的历程多么消耗体能和智慧,据说,这样人类就没有余力和神作对。上帝既然万能而仁爱,为什么不让人雌雄同体,像一朵花那样,从容优雅,自己的雄蕊围绕着自己的雌蕊……但它们抚触自己岂不接近手淫?我奇怪手淫受到极端攻击,一个不与他体碰触的自足行为何以远离贞洁?不侵犯他人财产的情况下爱抚自身却不道德,好像它是吸毒既损伤自己又埋伏着危及他人的隐患……我们对自己究竟有无所有权和使用权,有无权力娱乐并享用自己的身体?或者说,是否必须放弃自己制造欢乐的能力,当肉体有所需求,只能求助异性才合情合理,无可指摘——甚至必须是法律允诺的异性对象。或者,这是限制人类自私的办法,除非与人分享,否则你无权独吞肉体快感。

  尽管判断上存疑,但从青春到成年,我的身体始终处于荒凉的纯洁之中,既无男友又无手淫的打扰。说白了,还是不喜欢肉体得到享受,我厌恶它。我不喜欢附属于它的皱纹、疤痕、赘肉、斑点、茧子。我不喜欢它的气味。我不喜欢它对欲望的向往。我不喜欢它快乐,不愿它获取满足。在这种持续的反感情绪下,我很少观察自己,洗澡都潦草,总是趁浴室里还雾气蒸腾就穿戴齐整。有一次,我放掉浴缸的水,看到水流涡漩中有朵下陷的玫瑰,也看到其中夹裹着几根自己掉落的长发。突然想到,一天天老去,我从来不曾完整地了解自己,比如我不知道自己的背部曲线什么样儿。犹豫了一下,我搬来里屋的梳妆镜,背对浴室敞阔的那面镜子……镜子繁殖着我的背影,我发现,我竟然对自己这个与生俱来、相伴而行的裸体分外陌生和恐惧。

  那个炎夏,我的另外一个女友带着男朋友来找我玩儿。她的男朋友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十多里地,她就坐在摇摇晃晃的后车架上。我一眼就注意到她男朋友的血脖子——衬衫领根本遮不住那些印子,好像被什么动物抓过一样。我知道那是女人的指甲。女友后来承认了自己的作为,她脸红了,没有详说缘由。他们在外人面前也难以克制柔情蜜意,来往着小动作,交流燎烈的眼神……让人猜测不出,那些新鲜抓痕,是暴发争执还是性欲巅狂残留的记号。

  两件同样的道具:自行车和血迹,让我想起故交。交往数载,我们的友谊水净沙明——那是一种分外美好的情谊:相互欣赏,彼此又无企图,性别提示似乎不存在了,我们把对方改造成了中性。重复着的美好也会让人疲惫吧,结局逃不出花败春逝……我的朋友突发奇想,力图改良友谊的土壤。天资聪颖的他骄傲、固执,承受失败的能力稍弱,所以当他的情爱建议遭到否决,少年的坏脾气被激发起来。而我也坚持:男女之间一旦与性牵扯,友谊就会迅速腐烂。我们之间,爆发了秘而不宣的暗战。心理对峙终于落实为行动,我的朋友试图以强力征服,这使我落入窘境。当发现语言和行动上的抵抗即将失效,突如其来的仇恨席卷了我。指甲深陷进他的后背,我能感到他的皮肤像木匠手底的刨花一样慢慢卷进自己的指甲里。我不是一个暴力倾向显著的人,但犁出的血道确实部分缓解了我的焦虑,以至我连续地、专心专意地、狠狠地抓破他。渐渐,我的指尖被浸得潮湿。这种转移自己的惊惶、恐惧和愤怒的方式震撼了我的朋友,在危险的最后瞬间,他恢复理性,停止了侵犯。抽完一支烟镇定情绪,然后他送我回家。我坐在朋友的自行车后面,难过地看着他的后背……伤口正从白色T恤里面洇出一道又一道长长的血迹。我对他怀有兄弟般至深而不言的信赖。这场保卫战,捍卫了肉体完整——这平日为我厌弃的肉体,牺牲掉我亲爱的朋友。回想被我斩草除根的初恋,情节出入只是表面现象,原型被隐蔽着,是同一个。我们一路无话,天上乌云涌动……像个病重者被搬移。

  从此以后,我们对彼此的肉体抱有难以诠释的敬意,或言敌意也好——保持了对彼此肉体的忽视,才使友谊重回正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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