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我每天要有平均八小时伏身在棉花下面。
是晾晒棉被之后想到的,它在我的手上,温暖、有分量,像个大胖子。这是我们家里最后一张真正棉花的被子,其它的都不知道装了什么新物质,轻轻飘飘的,不再亲切。
我要问一问北方人:你在夜里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和棉花为伴,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一首短诗,感激那使我们度过寒冷长夜的棉花?那些容易激动、喜好喝酒和拍案而起的北方人,你们都没感觉到棉花吗?
人不可能每天用八个小时去吃饭。但是我们要盖八小时的被子。为什么诗人在诗中无数次只偏心地歌唱麦子?
如果我们在夜里被石板和铁砧覆盖,肯定要大声呼叫压迫。先人们一生做着棉花下面的看守品,却没有人想到被沉重东西压迫的滋味。有着弹性和洁白的好棉花,像我们自己一样,它长时间地使我们舒服,舒服得习惯了,以至所有人都没有了感觉。
很多年以前,我坐在地板上。老年人在缝一件新的棉袄。这个过程很复杂。要摊开一包白棉花,把它们又摘、又拍、又拆,直到变成松软的手掌那样大的薄片,一片一片地絮到布上。布已经剪裁好了,铺在地板上,像个“丌”字形。老年人站起来走动的时候,她简直是一个飘满了稀薄白云块的深蓝色天空!它们沾在她的身上,随着她到门外的太阳地儿里去。每一丝棉花的边缘,都闪着光。
我没看见谁写到过这个絮棉袄的过程。对于我,它代表着早年的安静和美妙。
我没亲手种过棉花,甚至不知道,在中国的最北方,有没有人种棉?在画报上、电影上,我见过太多的棉田,多数已经结了桃。粗糙的北方人还能喜欢什么呢?我想,那只能是土豆和棉花。
不饿,又不冷,人经常求的就是这两个字。土豆和棉花,有它们两个已经够了,然后就可以做任何大事情。
在早晨,闪着像萤火虫微光的雪地里,向没有亮儿的粪堆走。我们迎着风,嘴唇和手指头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人在那个时候任何心思也没有。夏天我们在做什么?坐在臭的水泡子四周,我们唱歌。那种时候,“冷”被忘了。大声地,连喜马拉雅山都歌唱过。小声地唱“我是个精神病患者”。丝毫没有人想到,歌唱一下我们身上刚刚脱下去的棉衣裳。从来没人歌唱棉花。这是不公平。
他们说,劳动者不讲究享乐,当然也不管什么棉花不棉花。我们只能歌唱河、山、土地,还有心情。棉花实在不值得歌唱。我回想了一下,的确,有歌唱葵花,歌唱丰收的,从没有一首歌去歌唱土豆。
这两个链条——生命和活着,环扣在一起。它和江河土地的关系显得空洞偏僻。人好高鹜远,只愿意歌唱一个他并不很知道的阔大世界。十亿人中有五亿人没见过长江,另五亿人没见过黄河,但是十亿人都会反复地唱这两条江水。没有人想到,那江河的旁边,正在生长着望不到边的棉田。
人只要睁开了眼睛,就想起了刚刚覆盖过他身体的棉花。但是,他刚刚想起马上就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