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都忠诚老实,万物都尽心司职。
我已经在各种物质的紧密包围中观察了几十年。每一件东西都可能遭到彻底毁坏,但是除非它死,否则它不会渎职。
扭亮了的台灯,它不会自灭。闹钟一定准点报时唱歌。一把确定的钥匙能打开确定的门。红绿灯引导匆匆的行人车辆。树随着太阳转动着下面的浓荫。人在物体忠于职守的流程里穿越,以为自己是被忠诚仆人围拢的贵族。
三十年前,一个农民扛着一个黑布褡裢进了城。农民禁不住说:看人家这地场儿,啥东西没有!咱那家里有啥?进屋一铺炕,天上一个老爷儿。农民的老爷儿就是太阳。
农民很惊奇,城里人怎么这么会享受!农民明白,他一年四季走不出太阳的圈套。可城里的人在物质的圈套里却很少省悟。城里人绝不是什么都有。他在自己身外不断塑造着忠诚的物质。其实那物质正在成为全职的主人,绝不渎职地对着人发号施令。
有一个人喜欢把能拆卸开的东西都拆开瞧瞧,然而却不能复原。他家里四处塞着剖肠破腹的:钟表、收录机、照相机,甚至煤气炉、热水器及其零件。谁要想窥视物体的内部结构,可以到他家里去作客。我关心这个人的兴趣能不能走到非现实。他说他可没有心情把人拆开。
不用拆装人的任何零件也可以知道,人的头脑里自生着渎职的神经。所以,人的法律里有“渎职罪”。官员的渎职,几千年不能止。连扫垃圾的女人都想偷懒,省下一点力气就是占了便宜。有一天,我坐车去闹市区的邮局取邮件,只有两站地,一路上什么也没想,却坐到了第三站,只好再向回坐一站。并没有螺丝刀、尖嘴钳进入我的思想,错误就在内部自然发生。我想,人比任何的物体都更加具有发生错误的能力。一只钳子和一把锯,会犯错误吗?木头被钉成了椅子,谁坐在那里都行,一百年也不变。让一个人充当椅子,一百年不动,那人需要具有多么高尚的精神?
一个人的内核当中,有成千上万的念头。那里面可能只有一个念头是忠于职守。一个人可以被拆卸成两个人、三个人甚至一百个人。在电脑的发展突飞猛进,走到“奔腾”以后,是不是该休养停顿一下。总有人会不断地设计出明天的机器,但是谁也不能设计人。
我进入了商场,看见了一种木制的蒸汽浴箱,比常人略高,有一米左右的空间,完全是一间狭小的房子。我摸着它的木壁,突然想到这浴箱是个好地方,它是为人专设的,除了人,书本、纸张、电话,包括衣物都没必要进入。热情过度的商场推销员紧跟住我不放,向我介绍浴箱的优点,说用了它,保证人第二天能精力充沛地工作。我在内心里说,我希望的恰恰是忘掉工作。
未来学里有没有把人分解的假想?人宁愿拿出他们的热情去制定太空移民计划,也不想涉及到他自身的问题。我告诉他们都去看一看那蒸汽浴箱,人在那里面将一无所有,变成单纯的出汗者。而在浴室以外的领带、西装、名片、电话本,构成另外的他。我为一个最小的封闭空间欢呼。因为渎职是人这种动物的本性。
我偶尔去注视一个人,用书面语形容他正若有所思。用我们日常的话,他正在走神儿。一个人连“神儿”都走了,坐在沙发上的,只是一件穿衣服的壳。我们是不是要给“神儿”开辟一个地方,一点空间。在“神儿”的专职卧室里,它任何角色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