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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池辽阔谁相待——永怀叶嘉莹先生

时间:2025-02-01    来源:馨文居    作者:闫赵玉  阅读:

  2024年11月24日,叶嘉莹先生在天津逝世,享年100岁。一代传奇,诗词大家,走完了一生的旅程。叶先生尝言,“我是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知我者其天乎”“我是如今真解脱”。其视生死早已超脱,然则,我却处于一种怅惘与迷失中,心中万千思绪,不得不发,因凝为一首词《水龙吟·悼迦陵叶先生》:

  问天知我何言,夜空惊见诗星坠。珠沉碧落,银河难挽,斯人已矣。行所当行,止于所止,扶摇千里。愿微禽衔木,蓝鲸传语,天池畔、云波起。贯览古今文脉,历高寒、藐姑仙子。炎天流火,杯中深囿,襟怀如水。弱德持身,诵吟兴论,永怀思意。待春风浩荡,枯莲梦醒,遍开华绮。

  叶先生于2007年作绝句云:“天池若有人相待,何惧扶摇九万风。”她对此阐释道:“‘天池若有人相待’,只要有一个人因为我的讲解而真的喜欢了诗,真的能够把诗传承下去,我‘何惧扶摇九万风’。这种九万风的遥远、劳苦我是无所畏惧的,我愿意尽我的力量。”如今,先生已如藐姑射仙子回归天池彼岸,我亦感,先生所象征的诗性纯粹之精神至此终将远离。天池辽阔谁相待,日日虚乘九万风。我将如渊明所写栖栖失群之鸟,徘徊无定止,去寻觅那一株孤生之松,何处托身得所、敛翮来归……

  追忆似水往昔,南开园的岁月浮上心头,不由唤回了那些诗意而纯美的旧梦。听过叶先生诗词课的人千千万万,而我,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员。但正是这微不足道的缘分,让我有幸得到了先生诸多精神上的恩赐与指引。

  南开往事: 红蕖留梦月中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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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先生常被社会各界谈及的一件义举是,她几乎将个人全部财产捐给南开大学,设立“迦陵基金”,用以支持中国传统文化研究。而我,就曾是这些有幸获得资助的学生之一。早在20世纪90年代,为了纪念恩师顾随先生,叶嘉莹先生就已经拿出自己退休金的一半,设立“叶氏驼庵奖学金”和“永言学术基金”,意在激励后学对古典诗词的研习。叶先生认为儒学是立身之本,要求学生们都要熟读《论语》与《孟子》。“叶氏驼庵奖学金”,正是以儒学经典与历代诗词作为测试标准,命题范围包括:儒学《论语译注》《孟子选译》;诗《汉魏六朝诗选》《唐诗三百首》;词《唐宋名家词选》《近三百年名家词选》。记得那些年的奖学金考试,题目难度颇大,诗词部分的最后一道题,往往是默写长篇佳作,如吴文英的《莺啼序》、王维的《老将行》、杜甫的《佳人》等。其他的试题不仅考验着我们的记忆力,更考验我们对诗词意境与平仄格律的理解。“叶氏驼庵奖学金”对南开学子们起了很大的激励作用。

  尤为幸运的是,我在2018、2019、2020这三年里,连续获得了“叶氏驼庵奖学金”的殊荣。而最令我难以忘怀的,是2018年12月17日那天,在南开大学八里台校区的东方艺术大楼里,举行了第二十二届“叶氏驼庵奖学金”颁奖典礼。94岁高龄的叶先生亲自来到现场为获奖学生们颁奖。那一刻,当她坐着轮椅由学生们推进会场时,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皎洁的光芒,带着一个世纪的沧桑风霜吹过。叶先生坚持要站着致辞,她笑着说:“我这一生所遭受的磨难,都是诗词带着我渡过去的。以后如果有机会,我想把这些诗词都讲给你们听。”2020年4月,“叶嘉莹民生奖学金”颁发,我有幸成为首届获奖者。颁奖典礼在线上举行,叶嘉莹先生视频致辞讲道:“中国的传统诗歌,一定是讲格律的,有平仄、有押韵。学会吟诵,才能对古诗有更深地体会。这个奖学金,就是鼓励大家去学习诗词,希望获奖的同学能够潜心体会,学会中国诗歌的吟诵,这样的话,不仅能够传承中华文化,而且也可以让自己成为诗人。”叶先生讲话的语调优美动听,透着诗词的韵味,这些话语也时常回响在我心中。

  2019年冬,我的第一本小书《唐诗带你游长安》即将出版面世,钟锦老师在书序中提到,他与方立峰、曹庆鸿和石任之一起去见叶先生,说起这部《唐诗带你游长安》书稿,想请叶先生进行推荐,先生爽快地点了头。可以说,《唐诗带你游长安》得以出版,离不开叶嘉莹先生的鼓励与支持。每每回想至此,我便觉得十分温暖与感动。以先生之地位,居然愿意推荐一名学生的作品,这是对后学的极大爱护与鼓励。后来我才知,叶先生也是出于对西安的深厚感情。2003年,叶先生曾应西安交通大学的邀请来西安讲学并访古,在弟子钟锦与诗人魏新河的陪同下,游历了渼陂湖、茂陵、乾陵、曲江、乐游原、终南山等胜迹,一路怀古,重走唐诗之路。叶先生赋诗云:“诗中见惯古长安,万里来游鄠杜间。弥望川原似相识,千年国土锦江山。”在唐代诗人中,叶先生十分偏爱杜甫与李商隐,于是,她在大明宫前背起了杜甫的“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在乐游原念起了李商隐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在渼陂湖忆起了杜甫的“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阁峰阴入渼陂”。唐诗里的长安,当代的西安,都给叶先生留下了无限诗意的回望。

  2020年4月,《江海诗词》通过叶先生的弟子石任之老师联系我来选一组叶嘉莹先生诗词作品及评论赏析,我便写了一篇文章《心头一焰凭谁识——叶嘉莹先生诗词读解》,文中提到了在叶先生读书期间,顾随先生在课堂上写下:“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叶先生和作《踏莎行·烛短宵长》用羡季师句,试勉学其作风,苦未能似……其中“纵寒已是春寒了”,来自雪莱的《西风颂》:“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呈给叶先生过目后,先生指出转引雪莱诗句应在译文外注明原文(Ifwinter comes, can spring be farbehind?)。叶先生的研究“贯中西文脉”,既根植于中国传统文艺土壤中,又借鉴融入了大量西方理论,如阐释学、符号学、接受美学、女性主义等,达到了浑化圆融的境界,先生治学之认真、严谨,由此可见一斑。

  叶先生出生于诗词氛围浓郁的书香世家,从十余岁就开始了诗词曲创作,学术道路始于诗词创作,因对诗词发自深心的热爱,转向了诗词的评赏与研究。此后,诗词成为记录人生情感的载体,或抒写一己之悲欢,或反映时代社会之变迁。在当今学术界,能兼具研究、创作、教学的学者可称是凤毛麟角。叶先生的诗词,可称是要眇宜修、幽微绵邈、感人深挚,长期以来是我心摹手追的对象。2021中华大学生研究生诗词大赛,词赛限作一首《高山流水》或《风敲竹》,依《词林正韵》,选题为读叶嘉莹或咏荷,我的获奖词作是《高山流水·读迦陵诗词稿》:

  暮霞一杼写苍烟,想深情、都付诗笺。行迹托飞鸿,迢遥碧海珠还。重来省、世事波澜。庭轩外,犹记京华旧梦,逝水经年。只心头烛焰,皎洁故依然。因缘,春池古莲子,风起处、翠叶田田。清影伴吟窗,展卷谛听兴言。更相期、树蕙滋兰。但凝伫,应待天孙织锦,白雪歌传。把芳菲愿,谱钧乐、入朱弦。

  叶先生曾为南开马蹄湖荷花作《浣溪沙》词云:“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两千年前汉墓中出土的古莲子,能在春风中现世重生。诗歌也能让人的心灵不死,只有读诗写诗,才能唤醒你身体内部本来在沉睡,若不写或许便永远不会醒来的一个部分。叶先生的诗教传习生涯犹如春蚕吐丝,倘若后学者能从中得到丝丝缕缕的精神感发,便能织成一片璀璨的霞锦,使得诗教之花“千春犹待发华滋”。

  诗教嗣响: 书生志意托讴吟

  叶嘉莹文学批评理论的核心,即是由其本人提出的“兴发感动”说,这是其评赏诗词的核心,亦是诗教思想的立论之本。从文化传统上看,“兴发感动”有着深厚的民族审美积淀,传统诗教尤为注重人的情志启发与感化。叶先生正是以诗词之兴发感动对学生的情操、志向进行启发,旨在使学生“看透了小我的狭隘与无常,真正把自己投向更广大更高远的人生境界”。数十年来,无论是身居海外,还是回归故土坚守讲席,叶先生始终将传播诗教作为毕生的事业与使命。“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叶先生的诗教精神使我受到了强烈而细腻的心灵震颤。如果说,曾经的我为诗歌极美极雅的艺术意境流连忘返,那么,叶先生的诗教情怀,则让我看到诗的另一面,那就是,诗在教育、教化上启迪人心的非凡价值。

  大学时,我曾在暑假时间赴山村小学支教,担任语文教师,将诗词童谣歌曲教给孩子们。在读博阶段,我曾在天津市东丽区文化馆开设十几期诗词讲座,带领诗词爱好者们一起去沉浸、体悟诗词的意境。从童稚未脱的小学生,到白发苍苍的老年人,一同在诗词的世界中悠然沉醉,这更让我体悟到诗教的力量。我深刻理解了叶先生所说的,诗歌是叩开心灵的一把钥匙,读诗可以让人的精神不死。中国传统诗歌有一种“兴发感动”的作用,它甚至能对人产生一种改变气质、形成人格的影响。通过诗教,能使读诗人达到“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的境地。

  叶先生的诗教之功,尤在对于吟诵的抢救与发掘。吟诵是学习诗词的一个基本路径,从鉴赏品读的层面来看,吟诵是个人直感的心灵活动的外现,能使自己的心灵与作品中诗人的心灵达到一种深微密切的交流和互为感应。从诗词创作上看,吟诵诗歌时,音声相应,情意相汇,能在创作时形成一种直接感发的妙用。叶先生尝言,自己的许多诗词都是通过吟诵的方式完成的。多年来,叶先生奔走呼吁,提倡让古典诗词的诵读教育回归校园。在叶先生的讲座中,每每说到一首诗词时,先生往往以不疾不徐的语速,将古典诗词梦幻般地吟诵一遍,顿时能将听众带入古老悠远的意境中。

  我自幼热爱诗词写作,在叶先生的精神鼓舞下,就读南开期间,我对于诗词吟诵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并学习了很多吟诵调式。博士毕业后,我来到西安音乐学院任教,便为自己树立了一个方向,就是发挥音乐学院的专业优势,将诗词以诵唱的方式,普及给大众群体,还原古人歌诗乐谱,传播诗词音韵之美,弘扬中华诗乐精神。因此,我受邀在西北工业大学开设诗词赏析与吟诵课程。课堂上同学们的齐声吟诵,以及他们对于诗词吟诵的热爱,往往令我感动不已。记得有一位航空专业的同学给我发消息说:“这门课打开诗词音乐的奇妙大门,让我踏上了学习吟唱的美好旅途,为我打开了净润心灵的一扇窗,我试着用心去感受诗词的节奏,记住诗词带给我专属于中国人的浪漫。”

  2024年10月,我和西安诗词学会会长毛艳飞、西安交通大学李明等筹办“‘风雅新声·诗意长安’首届西安高校诗词吟诵吟唱大会”时,便想若是能请叶嘉莹先生为吟诵大会讲一两句话,那该是多么鼓舞人心啊!通过诗人魏新河联系时得知,叶先生身体状况很不好,录视频讲话是不可能了。可若是我们能将吟诵大会的比赛视频发给叶先生看,她一定非常高兴。把诗词吟诵的声音传承下去,这是叶嘉莹先生最大的志愿。

  叶先生辞世的消息传来,我将在西北工业大学开设的诗词赏析与吟唱课,临时改为了叶嘉莹诗词鉴赏课,并将叶嘉莹先生吟诵《赠卫八处士》的调子教给两个班级的学生们。在学生们深情吟诵的声音中,我想,或许,这就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纪念叶嘉莹先生的方式。下课走出教室后,天色已黑,我看到路灯映照下的枝干和悬挂着的雨滴,一颗一颗晶莹剔透,星沉海底,雨过河源。多美啊,如同那纯粹无尘的诗心……

  弱德持身: 海天明月净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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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先生开创性地提出“弱德”这一词体理论范畴,一切好词都具有“弱德之美”。“弱德”之美,不是弱者之美,而是一种自我约束、自我节制的美德。“贤人君子处于压抑屈辱中,还能有一种对于理想之坚持的‘弱德之美’,一种‘不能自言’的‘幽约怨悱’之美”。“弱德”亦是人格修养。叶先生一生何其不幸,幼年丧母,晚年丧女,婚姻的“天壤之恨”,从没有压垮过她。“心头一焰凭谁识,的历长明永夜时。”黑夜一束微弱摇曳的火苗,却始终顽强地烛照着一方幽暗僻静的心隅。叶先生的诗词文章,亦是充溢着意寒神暖的弱德之美。

  叶先生之诗词风格,如缪钺先生在《迦陵诗词稿》序中所评:“具有真挚之情思与敏锐之观察力,透视世变,深省人生,感物造端,抒怀寄慨,寓理想之追求,标高寒之远境。”诗词之所以能具有感发兴起之功,乃在于其中蕴含的真情实感给人以心灵的触动与震撼。“真”是作品的生命力。叶先生的诗词纯任心迹流露,一片神行,称心而言,不假雕饰。如叶先生在旅居加拿大时,偶读黛安·艾克曼《鲸背月色》,谓远古之世大洋未受污染前,蓝鲸可以隔洋传语,因思诗歌之感人,若心性空灵,殆亦有时空所不能限者。因作《鹧鸪天》词云:

  广乐钧天世莫知,伶伦吹竹自成痴。郢中白雪无人和,域外蓝鲸有梦思。

  明月下,夜潮迟。微波迢递送微辞。遗音沧海如能会,便是千秋共此时。

  这首词可视为叶先生多年来在诗词道路上“上下求索”的内心写照。“钧天”是仙界之乐,王国维《减字木兰花》:“依旧人间,一梦钧天只惘然。”在遥远的异国传播诗词,独弹古调,难免有“曲高和寡”之叹。“域外蓝鲸”是作者之自比,怀抱孤独而纯真游弋在蔚蓝海洋,月光下起伏不定的潮水,仿佛无声的吟叹。因闻音乐而唤起了温馨甜美的梦,那是关于故国乔木与京华北斗之梦。曹子建在《洛神赋》里感慨“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古典文学也正如“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的洛水女神,使得她的仰慕者们永怀着真诚炽热的向往,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江山风雨,寄托词心。古人虽已远去,然而透过那些饱含着生命温度与力度的词句,仿佛依然目光炯炯,灿如春星。浩渺沧海里飘荡无定的一丝遗音,纵然相隔千秋万载,依然能撩拨知音者的心弦。

  我想,叶先生去世后,能被这么多人深深怀念,不仅是其在教学、研究上的巨大成就,更在于先生触动人心的力量。先生自言“弱德持身”,这是在人间烟火与天际云游之间所展现出的非凡韧性,是一种在琐碎与艰难生活的磨砺之下,依旧能够挺立不倒,并投身于持久的精神创造的能力。叶先生尝言:“一个人只有在看透了小我的狭隘与无常以后,才真正会把自己投向更广大更高远的一种人生境界。”以无生之觉悟做有生之事业,以须臾之我成就无限之我。2024年4月,叶先生作绝句云:“天外从知别有天,人生虽短愿无边。枝头秋老蝉遗蜕,水上歌传火内莲。”生命的视野不应局限于眼前,应追求更高远、更广阔的精神世界。蝉蜕形骸,浮游尘外,借用司马迁之言,“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行文至此,时间的指针仿佛回到2019年9月28日。那天清晨,我在闫晓铮老师(叶嘉莹先生助理)的指引下,参观了景仰已久的迦陵学舍。踏进木门,赭石色砖墙上雕刻着《迦陵学舍题记》,月亮门镌刻着诗联: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书房墙壁上悬挂着北京察院胡同二十三号旧居图画,庭院内绿植盎然,荷花灼灼,一道阳光穿过窗户照进走廊,陡然明亮,满室生辉。在我的心底深处,叶先生为我指明了诗教之路,我也愿用一生,去追随那道光芒。

永怀 叶嘉莹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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