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ene 01
大学毕业后,贺雪枝到一座叫归月岛的旅游小岛工作,利用空暇时间考了潜水证。
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喜欢旅行,只是跟大多数人不同,她记录旅行的不是相机,而是一支录音笔。旅行归来,她会将旅途中采集到的各种声音剪辑好,重新命名,放到电脑一个名为“声音博物馆”的文件夹。
至今,她收集的声音已达四千多种,她学潜水,是为了到海里采集声音。
沉入海里后,清凉的海水包裹住全身,哗哗的波浪声中,她化身一尾鱼,与珊瑚间的热带鱼嬉戏,尽情畅游。
耳畔响起少年的声音:“雪枝,如果你以后学会游泳,记得到海里一游。陆地上的所有动物都是从海洋里进化而来,在海水里游动时听到的声音,和几千万年前我们的先祖听到的声音一样,你会有种穿梭时空的错觉……”
水面有光,丝丝缕缕落入海水里,视线前方影影绰绰,带她回到十六岁。
那时,他总爱跟她说些无关要紧的事,她嫌他烦,几乎都没认真听过。或许正因为他太爱跟她说话,七年不见,她依旧清楚地记得他的声音。
她伸手,试图触碰回忆里叫荀屿生的少年。
Scene 02
高二文理分班后的第一个晚自习,班主任迟迟没到,教室里的同学懒散地有说有笑。贺雪枝看着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手绘植物图鉴,不参与任何话题,悄无声息地与周围划清界限。
一只修长的手叩响课桌,前桌的少年问她:“同学,能不能告诉我你的QQ号?我们打算建一个班级群。”
“我没有QQ。”
“微博呢?”
“也没有。”
“那你的手机号码是?”
“我没用手机。”她说的是实话,手机摔坏以后,她就没有再买。
正常情况下,谈话该到此为止,少年却依旧尝试跟她攀谈:“没手机挺不方便呢,不过,没关系,以后班上组织活动,我会通知你。我叫荀屿生,岛屿丛生的意思,你的名字是?”
“不用,我对集体活动没兴趣。”
他笑了,呼出的气息落在她的头顶,痒痒的:“兴趣可以培养。”
他说个没完,让那些本就拗口的植物名字变得更难记,贺雪枝不耐烦地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年,五官精致,最为突出的是那双凤眼,明净似湖泊,眼底友好的笑意让人无法发怒。
她垂眼:“老师来了。”
少年这才转身坐好,贺雪枝望着他挺拔的背影,有些出神。
她是走读生,每天坐公交车上学,在公交车上经常听到学生们闲聊。
高一时,女生们热切地讨论一位叫荀屿生的高二学长。传闻他长得帅,还富有正义感,一脚踹飞过校门口骚扰女同学的暴露狂;他参加游泳比赛得了奖,因为不喜欢拍照,连奖杯都没拿就离场;他成绩很好,从没掉下过年级前十名……总而言之,荀学长是位相当有个性的天才美少年。
可惜天妒英才,荀学长在海边发生意外受了重伤,不得不休学。因此,她没机会一睹真容。
听了前桌少年的自我介绍,贺雪枝有点吃惊,他该不会是传说中的荀学长吧?
每一天上晚自习前,荀屿生总会回头找她说话,他的话题千奇百怪,像哆啦A梦的口袋永不见底。
“食堂里的那群狸花猫爱吃秋刀鱼,你去食堂吃饭得小心,我今天就被它们抢劫了。如果你去吃饭点了秋刀鱼,记得叫我和你坐一桌,我会保护好你的秋刀鱼。”
——连一只猫都能欺负他,他真的能踹飞暴露狂?
“我拍照最常用的动作是剪刀手,贺同学呢?要不我们一起来拍张照。”
——他不是不喜欢拍照吗,怎么还跟她讨论起拍照动作?
“这道题,我想了很久,解不出来,原来你会做啊,快教教我。来,给你草稿本。”
——他成绩好,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
综合她对荀屿生的观察,她想,前桌的少年应该只是和明星学长同名同姓。
她对少年总是找她说话感到费解:“荀屿生,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聊天?”
“人大多数情况下都是通过对话来增加对别人的了解,我如果不跟你说话,又怎么有机会了解你。”他托腮看着她,笑道,“再说,我很专一的,我只跟你聊天,不找别人。况且,你看,除了我,还会有谁找你说话呢。”
他真是个厚脸皮的家伙。
她扶额:“那我是不是还要感谢你?”
他笑得眯起眼:“不客气。”
月考到来,班主任按成绩分座位,前十名的同学可以自由选择座位。
贺雪枝刚选好位置,就看到荀屿生举手:“老师,我休学一年,落下不少功课,可以让我跟成绩最好的同学同桌吗?方便我请教问题。”
班主任和蔼地点头:“可以。”
按照分班成绩,班上成绩最好的人是……贺雪枝。
Scene 03
跟荀屿生成为同桌后,贺雪枝发现他简直是走神大王。
班主任叮嘱她教荀屿生功课,她要来他的月考试卷,想看看他哪科是弱项。各个科目看下来,她注意到他的英语试卷,唯独听力部分错得严重。
她问了原因,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听听力时走神了,盲选的。”
听力时间二十分钟,他走神走了二十分钟,是走到外太空去了?
贺雪枝没有参加社团活动,一到放学时间立刻回家,若非值日,她从不在学校多逗留。
周五放学后,他们班和其他班举行篮球比赛,荀屿生前几天就开始在她的耳边念叨,让她一定要去看他的英勇表现。
临放学前,他抢了她的学生证,说不去看球赛,就不还给她,她只好答应。
球场人山人海,欢呼声震耳欲聋,荀屿生打球很帅气,连外班也有不少来给他助威的女生。还没打完上半场,荀屿生就退场了,队友传球给他时,他没接住,被球砸中脸。
贺雪枝扶着鼻血横流的少年去医务室,有些无语:“你刚刚为什么突然停下?”
当时他整个人像被按下暂停键,一动不动,否则也不会被砸中,喜欢他这张脸的女生们该有多心疼啊。
他傻笑:“不小心走神了。”
话很多的荀屿生,有一种时候很安静,那便是下大雨时。
有次下大雨,他跟她说道:“人耳能听见二十赫兹到二万赫兹的声音,你说,这场雨是不是只有十九赫兹?”
雨声大到连他的说话声都快听不清,贺雪枝费解:“如果是十九赫兹,我们的耳朵就听不见了,看这降雨量,声音至少得有上万赫兹。”
等雨势变小,他才笑道:“你刚才是不是跟我说话了?我走了一下神,没听清。”
又来了,前几天他走在校道上,有辆车在他的后面狂按喇叭,少年却没点反应,吓得贺雪枝赶紧上前把他拖走。她问他干吗不闪开,他也说走神了。
贺雪枝把她说的话复述一遍,抱怨道:“你走神好歹也分清楚场合。”
他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乖巧地应声:“好。”
“你走神时,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她挺好奇。
“想晚饭吃什么。”这个回答换来贺雪枝的白眼,他笑嘻嘻地换了个话题,“周末你有空吗?来给我帮个忙。”
“帮什么忙?”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支录音笔:“帮我录声音。”
Scene 04
荀屿生正在收集生活中听到的各种声音,动物的叫声、风雨声、机械声、交通工具声……到目前为止,他录制了三百多种声音,都保存在电脑里。
他认为,人生在世,有限的时间,却能遇见无限的声音,如果不记录下来,实在太可惜。
将来,他打算把这些声音素材做成一个网站。网站名他都想好了,叫“声音博物馆”。
贺雪枝听完,觉得匪夷所思:“你以为世界上有多少种声音?光是动物的叫声,就不计其数。”这项工程的难度,跟愚公移山差不多。
“我知道。但是,你看,我们使用的工具书,比如汉语词典里包含有三十多万的词条,全是由编词典的人一条条收录而成,花费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并且年年都在更新词库。”
贺雪枝摊手:“编词典是学者的工作,我们学生的本职是学习。你有这个时间,倒不如用来好好学习。我每天教你学习,你成绩都上不去,别人会怀疑我这个第一名的实力。”
“那……如果我下次月考能考进年级前二十名,你就帮我收集声音,好不好?”
少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长睫毛似两把小扇子,他确实长得很好看,就连之前流鼻血也美得惊心动魄。
她在他的目光里败下阵来:“等你考到了再说。”
距离月考还有一个多礼拜,荀屿生每天埋头苦学,不再找贺雪枝聊天。遇上不会的题目,他会认真向她请教。
月考成绩出炉,他胸有成竹地挤到公告栏前看成绩,看完后垂头丧气。
他考了年级第三十七名,在班上排第八名,看到他这些天那么用功,贺雪枝都暗暗祈祷他能考到前二十名。可惜,奇迹没有发生。
“其实,你可以找其他人帮忙。”
荀屿生叹息:“可我只想和你一起去。”
这话让贺雪枝心里一动,她改变了主意:“你什么时候去录声音?”
吃晚饭时,贺雪枝跟母亲说起周末要跟朋友出门去玩。
母亲的筷子掉在桌上:“去哪里玩?什么时候出发?零用钱够吗?不够的话,妈妈给你。”
她摆手:“不用,我们去爬山,不买东西。”
不怪母亲反应如此激烈,贺雪枝有接近一年没有跟朋友去玩。
去年,她还是个挺普通的女生,周末跟朋友逛街喝奶茶,谈论明星八卦,模仿时尚杂志的模特穿搭。
她有个哥哥,叫贺南徊,是一名水上飞机飞行员。
一年里,尤其是夏天,海边事故频发,海上救援中心会派出水上飞机参与救援活动,贺南徊作为国内为数不多的水上飞机飞行员,救过许多在海上遇到事故的人。这样的哥哥,是贺雪枝的骄傲。
然而,去年夏天,哥哥驾驶的水上飞机因高温导致引擎故障坠海,机上的四名乘客遇难,哥哥被救上岸,却昏迷不醒。
身体上的成长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心理上的成长,却能够在一瞬间完成。
贺雪枝在医生宣布哥哥可能永远无法恢复意识后,迅速长大成人。她收起玩心,几乎所有空闲时间,都待在家陪哥哥说话,给他读书,帮母亲分担家务。
饭后,她到贺南徊的房间跟他聊天。最近,她经常说起荀屿生。
她告诉哥哥:“我好像见过他,你住院时,他坐着轮椅去探望你……他是你的朋友吗?”
他为何接近她,她不敢问,真相往往不美妙。
Scene 05
由于贺雪枝没有手机,荀屿生提前告知她,他们要去录梧桐山上的声音,碰面地点在山脚下的凉亭。
通往山顶的青石板台阶呈螺旋状,一路上,贺雪枝举着录音笔,将听到的各种声音录下来,荀屿生则拾起被丢弃的塑料瓶子和包装袋,放进编织袋里,不时跟她闲聊。
她嫌他吵:“荀屿生,你别说个没停,录音文件全是你的声音。”
“要不,你录音前跟我比个暂停的手势?”
他这样也算是做出让步了,她只好同意:“行吧。”
山顶的气候跟山下两个样,暴雨突至,两人赶紧跑到山脚下的凉亭避雨。
一下雨,荀屿生的话匣子就关上了。贺雪枝忍不住问他:“你是不是讨厌下雨?”
他没有回答,她以为雨声太大,又提高音量问了一遍,他依旧不应声。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触电般回头,扬起一个近乎苍白的笑:“抱歉,你在跟我说话?我有点头晕,待会儿再说。”
贺雪枝盯着他的侧脸,他收集声音,他总爱走神,他叫她帮忙录声音……看似散乱的拼图,在她脑海里拼凑出答案。
雨声变小,荀屿生问她:“雪枝,你刚刚说什么?”
“荀屿生,你是不是有时会听不见声音?”
语毕,他那双波光潋滟的眸子迅速暗淡下去,化为一潭死水。
他调整好情绪,笑道:“被你发现了?这是事故的后遗症。”
一年多前,荀屿生在海边游泳时,被一辆违规出海的黑快艇撞伤。经过八个多月的康复治疗,他恢复得差不多,却会间歇性失聪。
他耳中的世界,随时会被按下消音键,听不见任何声音。
早在他问她那场雨是不是只有十九赫兹时,她就应该猜到,他会问如此奇怪的问题,是因为那么大的雨声,他却听不见。
一千赫兹也好,一万赫兹也好,普通人能听见的声音,在他耳中,都和十九 赫兹一样寂静。
“你以后会彻底听不见吗?”所以,他才会开始收集声音吗?
他捏了捏她的脸颊,她有点婴儿肥,皮肤很白,捏起来就像棉花糖,手感很好。
“不是什么大问题,你别露出这么可怕的表情。雪枝,我把秘密告诉你,是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同情我。你跟谁都保持距离,连我那么努力接近你,你都不肯向我敞开心扉——”
“我当然不会同情你。”她打断他的话,“荀屿生,我只是……我只是替你难过,虽然我的难过帮不上你的忙。”
他笑着摸摸她的头:“你帮我录声音,对我来说,便是最大的帮助。”
她认真地承诺道:“我会继续帮你的。”
贺雪枝没料到,这个忙,她一帮就是七年。
Scene 06
曾经,贺雪枝的时间与哥哥一同停滞在八平方米的房间里。
自从开始和荀屿生去采集声音,她重新与这个世界接轨。
采集声音时,她会跟荀屿生说起哥哥的事,说他开飞机救了很多人的事,说他遇到的事故,说她陪他聊天的事。她相信,总有一天,他会重新睁开眼睛。
她在家和学校都努力扮演懂事的好孩子,可伪装很累,她终于疲惫,在他面前短暂地卸下伪装,露出十七岁少女脆弱的真实一面。
少年安静地听她倾诉,末了,他会摸摸她的头:“雪枝,你真了不起。走,我带你去吃好吃的,你多吃点,把不开心的事忘光光。”
贺雪枝逐渐恢复开朗,不再跟其他同学保持距离,偶尔会有同学邀请她去玩。
碰上他人的邀约和采集声音的行程有冲突,荀屿生会很有风度地说:“你去吧,总跟我一个人玩,我怕你会腻。”
她点头:“那我去了。”
如果她回头,应该能发现,他在跟她默念“再见”。
你每一次转身,我都当作是一场告别。
自习课上,班主任叫贺雪枝去一趟办公室。她进门以后,看到一位优雅的妇人。妇人打量着她,自我介绍说是荀屿生的母亲。
荀母开门见山地告诉贺雪枝一个好消息:“你应该知道,他有间歇性失聪的毛病,这个病目前国内没有办法治疗,但是去日本还有希望。”
然而,荀屿生拒绝出国治疗,说他还有事情没做完。
荀母得知贺雪枝跟他关系好,如果可以,她希望贺雪枝能帮忙劝说他改变主意,毕竟,如果拖得久了,治愈的可能性也会降低。
贺雪枝跟荀母承诺:“我会劝他的,您放心。”
一旦面对荀屿生,她却无法开口。连续几天,她望着他出神,欲言又止。
少年看出端倪:“你有话要说?”
“你妈妈说,你的耳朵有希望治好,我觉得,你应该出国治病。如果你留下来是为了采集声音,我觉得没必要。”
他眼里的笑意散尽,如烟花绽放后,归于沉寂的夜幕。
“雪枝,如果说我不仅是治病,还会移民,你可能再也见不到我……就算是这样,你也希望我出国治病吗?”
贺雪枝听见自己说:“是的。荀屿生,我们是好朋友,你的身体健康比一切重要。”
“好,我会去治病的。不过,你得答应我,这周末一起去海边玩。”他笑了,“雪枝,你不用露出这种悲伤的表情,你只是做了最佳的选择。”
原来,他知道的。
荀母那天过来,主要目的是让贺雪枝劝说荀屿生出国治病,作为答谢,她会联络熟人,送贺南徊去专门照看植物人的机构。在那里,她哥哥恢复意识的可能性更高。
贺雪枝答应了。
母亲为照顾哥哥辞掉工作,家里仅靠父亲的工资来维持生计,她连手机坏了,都不敢开口要一台新的……这些琐碎的小事,如一根根稻草,压在她的背上,让她无法喘息。
——为了你好,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全世界的伪善者都这么说。其实,他们都是为了自己。
她明明知道,他留下来不是为了采集声音,而是为了她,为了拯救因哥哥的意外而停滞不前的她。
他总是跟她说话,带她去外面的世界,她害怕孤独,故而握住了他伸出的援手。
到头来,她又自私地推开他。他为陪伴她而留下,她让他走,他便没有留下的理由。
我会为伤害到你而耿耿于怀,是因为我真的很珍视你,可我还是不可避免地伤害了你。
Scene 07
海风与人声喧嚣,高空的太阳明晃晃得刺眼,已是四月底,白天最高温度接近三十摄氏度,来海边玩的人络绎不绝。
荀屿生打量穿着白色裙子的贺雪枝:“太阳这么晒,你都不戴帽子,就不怕把自己晒成麻辣小龙虾?”
她红着脸辩解道:“我打算带上帽子的……只是出门换鞋时,放在鞋柜边忘了带上。”
他哈哈大笑:“走吧,我送你一顶帽子。”
他们买完帽子,路边有商家举行刨冰比赛,挑战者如果在三十分钟内吃完一份超大份的冰雪刨冰,就可以免单。
荀屿生拉着贺雪枝报名参加。
少年的战斗力太低,吃了几口,面露痛苦之色:“我吃不动了,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你,雪枝,你一定要赢啊。”
贺雪枝喜欢刨冰,况且还是她最爱的草莓味,她信心十足地拍胸:“交给我吧!”
参与挑战的人不少,少年环顾四周,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在边上解说起来:“下面由本人来进行第一届吃刨冰大赛的实况解说,今天艳阳高照,海边体感温度达到三十五摄氏度,实乃吃刨冰的好天气。一号桌的小男孩面对比自己还高的刨冰,使出了鼻孔吃冰的绝招……五号桌的贺雪枝选手娇小可爱,胃口却不小,只见她用勺子挖了一大勺草莓刨冰塞进嘴里,不皱一下眉头,就像往锅炉里填煤……”
贺雪枝嗤笑一声,抬手打他:“你不帮忙吃就算了,还要捣乱逗我笑,笑得肚子痛还怎么吃冰。”
他不躲不闪,笑眯眯地望着她:“你现在不让我说,以后想听我说话也听不到了哦。”
是啊,今天是她最后一次跟他出来玩了。
刨冰冻得她头痛欲裂,她猛地站起来:“我肚子痛,去一趟洗手间。”
她起身,奔向洗手间,即使吃了那么多冰,流出来的眼泪还是滚烫的。
结果不言而喻,他们挑战失败,老老实实地付了刨冰的钱。
贺雪枝对水上步行球挺好奇,荀屿生给她租了一个,她钻进球内。少年将她推入水中,生怕她被吹进海里,牢牢地扶着球。
他们的掌心重合,彼此对望,透明的球壁一如他们之间永远的距离。
如果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该有多好,她呼吸一滞。
贺雪枝被淅淅沥沥的雨声惊醒,她睁开眼,少年弯曲手指,轻轻弹了弹她光洁的额头。
“笨蛋,我不是让你不舒服要跟我说,你都缺氧晕过去了,差点没把我吓死。你这么冒失,让人如何放心。”
外面下着暴雨,她晕倒后,荀屿生带她来海边小屋休息。
不等她开口,他又说道:“雪枝,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有带给你快乐吗?”
“很快乐,荀屿生,跟你在一起,我很快乐。”
我们间的回忆,全是些细碎的小事,如同空气里的尘埃,微不足道,却充斥在我的整个生命里。
即使她说得那么大声,他依旧听不见,每到下雨时,他的听力都会丧失。
他自顾自地说道:“雪枝,我跟你说说我的故事吧。”
Scene 08
那场事故发生时,荀屿生正在海水里畅游,犹如一尾鱼。
非法揽客出海的黑快艇失控,横冲直撞,许多人来不及反应就被撞飞,他游得再快,也难以幸免。事后,所有人都说,他很幸运,若非救援及时,他估计要葬身大海。
可对少年来说,得救并非好事。医生告诉他,因为这次事故,他以后不能做任何剧烈运动,包括游泳,他因此万念俱灰。
将他送到医院的救援人员,一位叫贺南徊的青年不时来探望他,跟他聊天。
他们认识是因为一起在海上救过人,少年没想到,有一天他也会成为被救的一方。
贺南徊跟少年说起他的妹妹,她很胆小,怕黑,怕老鼠,怕一切可以怕的事物。他初次出任务时,妹妹送他一个护身符,说她特意去庙里求的,能保佑他平安。他拿到手一看,有点哭笑不得,她求的是保姻缘的符。
说罢,贺南徊将那道符绑在少年的床头:“这个护身符一直保佑我的平安,一定也能保佑你恢复健康。”
少年闷闷地开口:“我不信这种东西。”他不能游泳,恢复健康又有何用。
青年笑了:“重要的不是物品本身,而是承载于物品上的心意。”
不久后,荀屿生出院了。
他每周到医院做康复训练,却在某一天得知,贺南徊遇到事故。
他去医院看望贺南徊,来到病房门外,却碰上遇难者家属来闹事。他们拿着棍子等武器,认定是贺南徊操作失误,才会引发飞机事故,还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昏迷不醒的贺南徊。
透过杂乱的人群,他看到少女张开双臂,拦在病房门口。
她脸色惨白,像被雨水打得瑟瑟发抖的姜花。贺南徊说过,他妹妹很胆小。她一定很害怕,可病房里有她的亲人,他尚未脱离危险,没有任何反击之力,她不能让开。
荀屿生挤进去,试图帮她一同守护病房。警卫来赶人,一位家属激动过度,手里的棍子脱手飞出去。
眼看棍子砸向轮椅上的少年,有人扑过来护住他,替他挡住那根棍子。
一定很疼吧,他感觉到她的身体蜷缩了一下,但她没有让开。
警卫终于将闹事的人带走,少女呼出一口气,问他:“你没事吧?”
她如此狼狈,却仍不忘关心别人。
那一刻,他决定要尽快好起来,等下次她孤立无援时,由他来保护她。
贺雪枝眼眶一轻,沉甸甸的液体掉落:“荀屿生,我不想你离开,我后悔答应你妈妈劝你离开去治病。可是,你不离开的话,很可能有一天永远听不见,我该如何是好?”
“我会继续帮你录制声音,所以……你要记得回来,好吗?等你耳朵治好了,就能听到我录的声音……你要回来找我啊,我会等你的,永远等你。”
雨还没停,她的绝望、挣扎、呐喊、愤怒、悲伤、不甘……都像一场十九赫兹的雨,他无法听见。
他静静地看着她,等到雨停,他说:“雪枝,我们该回去了。”
于是,那个夏天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Scene 09
荀屿生离开后,贺雪枝仍继续录制各种声音。
大学里,她的生活基本被学习、打工和旅行所占据。每次旅行回来,她都会把旅途中的见闻说给哥哥听。
哥哥在两年前恢复了意识,还要经历很漫长的康复期,他认得出贺雪枝,也能说一些简单的音节。或许是他昏迷期间听妹妹反复说到荀屿生,有一次,他甚至念出荀屿生的名字。
难道哥哥好奇荀屿生的近况?她无奈地笑道:“我把他弄丢了。”
荀屿生离开时,她没有手机,无法问他要联系方式。等她打工买了手机,试过向高中同学探听他的消息,却没有人知道。除了她,他跟大多数人都不熟。
她在青春的拐角,彻底与他失联。
大学毕业后,由于贺雪枝工作的地方是座海岛,她学会了潜水。她爱上这项运动,因为潜入水底后,和荀屿生有关的回忆就会浮现在眼前。她在海底泪流满面,无人知晓。
这天,贺雪枝潜水回来,领导打来电话,催促她去码头接来岛上考察的日本客户。
归月岛早中晚各有一趟游轮靠岸,汽笛声划破长空,她匆忙赶到人山人海的码头。绵延两公里的长坡上,到处是人,她高举写有公司名字的牌子等待客户。
人声嘈杂,她听见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立刻停步。
是你,我知道一定是你……荀屿生。
她丢掉牌子,仓皇地确认每位迎面而来的旅客,直到太阳落入海底,她仍找不到他。
贺雪枝瘫坐在路边,滑稽地环抱住自己,海风吹得她头发蓬乱,手机响个没停,她直接按了电源键。
良久,她站起来,活动着麻木的手脚。
明明很想为与他擦肩而过而大哭一场,她心里想的却是:没接到客户,还拒接领导电话,这下,肯定少不了挨一顿臭骂。
往回走的路上,街灯冷清,一道黑影跟在她的身后。她熟悉地势,故意往偏僻的树林走去。那道黑影果然跟上来,她行至地砖松动处,弯腰挖出一块板砖,狠狠地砸向那人。
“是我。”
听到这把嗓音,她手一软,板砖落地。
贺雪枝带着荀屿生回到住处,从冰箱里找到冰袋给他冷敷,那块板砖正好砸中他的脚。
荀屿生就是她要接的客户,他想给她个惊喜,才跟着她。
“没想到你给我的见面礼是一块板砖,雪枝,你这是谋杀亲夫啊。”
她脸一红,又不舍得否认,只好说:“我一直在找你。”
他叹息:“我也是。”
两年前,他回国找她,但她搬了家。幸好他从母亲处探听到贺南徊所在的康复中心,他去看望过她哥哥几次,偏偏都遇不见她。这次父亲的公司派人来岛上谈项目,他看到她的名字,主动提出过来。
他们忽然都不说话了。
沉默许久,他问:“雪枝,你记得我最后跟你说的话吗?”
那一年分别前,他们去海边玩。回来的路上经过体育馆,十八岁的他说道:“雪枝,你打过壁球吗?有时间你去试试看,壁球这种东西,即使你将它打到很远的地方,它仍会朝着你的方向奔来。”
彼时,她沉浸于告别的悲伤里,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时隔七年,二十五岁的他,说出未完待续的后半段话。
“我跟壁球一样,无论去到多远的地方,最终都会回到你的身边。”他凝视她,眼里有星辰,“雪枝,我回来了。”
那天她说的话,他学了唇语,所以能明白。既然她说等他,他就一定回来。
明明该说“欢迎回来”,贺雪枝张嘴,眼泪却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