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刚说,俺爸管二十多人呢。
大峰说,管二十多人算啥?我爸管一百多人呢。
小刚就斜眼睛瞅我,明显想找点平衡,问我,大宝儿,你爸管多少人?
大峰扑哧乐了,等着看我笑话。
我瞧见大峰左眼趴着一坨屎,本想告诉他,看那损色,恨不得右眼也给他糊上一坨屎。
其实这俩兔崽子都知道,我爸在电影院上班,谁也管不着。可我那天突发奇想,竟然说,我爸一年管好几万人呢。而且,每天管的人都不一样。今儿管这几千人,明儿管那几千人。一个冬天下来,你说我爸管过多少人?
这俩小子瞪眼不服,吹啥大牛呀?你爸不就是烧锅炉的吗?我说是呀,我爸是烧锅炉的。我问你俩,大冬天的,一场电影下来,我爸要是不管观众,不烧锅炉,观众是不是都得冻成冰棍?
小刚和大峰卡巴卡巴眼睛,觉出我的话有些道理,又觉出哪里不对。
我趁机说,我爸是管锅炉的,锅炉是管观众的,这没错吧?我爸要是撂挑子,观众肯定挨冻,对不对?还有一句话叫,火车跑得快,全靠锅炉带。听过吧?
大峰瞅瞅小刚,眼里满是疑问,说,是全靠车头带吧?
我说你傻呀?车头靠啥带?不是锅炉吗?
小刚和大峰看着窗外漫天大雪,点点头,服气了。
这回在他俩面前可算能挺直腰杆了,我真就佩服起我爸来。我爸管着好几万人,这个论断显然成立了。后来有天,我向我爸求证。我爸掏出来一个红本本,说这叫“司炉证”。我不懂。我爸扬着红本说,司,就是管的意思,司炉,就是管锅炉的意思。我恍然大悟,抢话说,司令,就是管命令。司令员,就是管命令的人。那是军棋里最大的官儿。我爸摸着我的头,说你小子行,不白供你。
我妈一边盛饭一边说,你将来考上大学,才有出路。考不上的话,就跟你爸管锅炉去。
这话,被我妈拿来吓唬我好几年。我耳根都听出茧子了。现在,我学习成绩忽高忽低,但对明年考大学这事,觉着那还不容易?就咱这聪明劲儿,长眼睛的都能看到,下围棋全校第一,打台球全校第一,聊起唐诗宋词,同学们都得听咱白话。我身边要是聚着一群女生,别奇怪,那是我在弹吉他。
可是,期末考试成绩下来,我自己都看不下眼了。班主任找了我妈。我心想完了,我妈非扇我耳光的。她成天像管犯人一样管我,肯定没想到我会学成这个熊样。
意外的是我妈的狂风暴雨没有来临。寒假开始,我爸,居然领我来锅炉房上班了。对我爸这个锅炉房,我太熟悉了。可以说我是在这里长大的。我爸说,从今儿开始,你跟我上班,一天给你工钱五块。我说爸,我跟你烧锅炉吗?
我爸说,你没资格,烧锅炉得有证,司炉证。跟你讲,你爸我虽然没文化,大老粗一个,但也是有证的人。你就说你将来,想不想烧锅炉吧?
我晃晃脑袋,开什么玩笑?
你给我推煤,算徒工。我爸说。
明白。锅炉房外头院子里,大煤堆,像一座山似的。我用独轮小推车,一车一车把煤推进锅炉房里。我负责推,我爸负责烧。到了供暖时间,我爸一锹一锹把煤撇进锅炉。我爸撇大锹那身影,贼帅。傻大的锅炉像一头怪兽,浑身冒火,口吐热浪,在人面前张牙舞爪,就我爸能治服它。
我爸穿个小背心,身材健硕,顶天立地,他胳膊上的腱子肉,随时要造反一样。只见他探身、起身、转身,双臂一送,一锹煤嗖的像一支箭射向怪兽,怪兽张口衔住,仰天长啸。我爸擦擦热汗,目光沉稳,一张脸在熊熊烈火中刚毅挺拔,他像一尊火德真君,旋风带火,威风八面。
我看着外面大煤堆,咬咬牙,装车,推煤。
推煤的时候,锅炉房的大门必须敞开着。锅炉房外面,是零下二十多度的冰天雪地,锅炉房里面,是零上二十多度的热浪蒸汽。我穿个大棉袄,戴副棉手套,俩手握着车把,弯下腰,在独轮车的慢行中寻找身体平衡,一次次跨过那道门槛,往返于冬夏两季。有几次,过坡的时候一不小心,小推车倒了,一车煤就散落在地,我还得重新装车。
这期间,我爸只看我,不帮我。有时我推着小煤车摇摇晃晃,他只要伸手扶我一把,煤车都不会倒。他没有。他不帮我。他就眼看着我一次次翻车,一次次装车。
第三天,我满手起泡,精疲力尽。我爸才说,大宝儿,你爸和你妈没能耐管你工作。考不上大学的话,你只能跟我撇大锹。就算当司炉工,也得考下那个司炉证,这没的说。学习这个事,你不想学,谁也拿你没招儿。你转不过弯,我说啥都是屁话,都是在撇空锹。
当晚回到家,看着自己细皮嫩肉的一双手,这是写诗的手,这是下棋的手,这是弹吉他的手,这不是撇大锹的手。
第二天我跟爸妈说,三天,给我工资十五块钱。我不干了,我要学习。
三张五元钞票,嘎嘎新的,我一直保留至今。现在我儿子一淘气,不爱学习,我就给他讲当年这十五块钱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