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山眼睛瞪得溜圆,那目光如同三齿挠子一样,唰的一下就把那只绿蝈蝈叨住了。惨白的月光照在雪地上,让这只绿蝈蝈格外显眼。绿蝈蝈像一小块碧玉,掉在地上弹起来又落下,又如同一片树叶被风吹拂着,在白色的宣纸上向前滚动着。突然,王立山抽搐一下,他想起来了,这只蝈蝈好像是梁大刚那只,是的,绝对没错,就是那只,就是那只在四方台大桥上从他面前消失的那一只。
蝈蝈是我国三大鸣虫之首,品种上分黑蝈蝈、绿蝈蝈、山青蝈蝈、草白蝈蝈。从体色上讲,黄不如绿,绿不如黑,黑不如赤。从眼睛上分,绿眼称翠眼、黑眼称墨眼、红眼称赤眼。在时间上看,端午节后出现的叫“夏叫”,也叫“夏哥”。立秋后出现的叫“早叫”,也叫“秋哥”。晚秋后出现的叫“冬虫”,也叫“冬哥”。这些知识都是王立山平时挂在嘴上以为炫耀的谈资。
王立山,人送外号“蝈蝈王”。
蝈蝈寿命在八九十天左右,到十月上旬,成虫就死了,所以人称“百日虫”。“冬哥”大多是人工饲养的。这大雪天能在野外见到碧绿如玉的蝈蝈,神了,奇了,“蝈蝈王”王立山也觉得有点儿邪门。
郑万昌是奎县数一数二的大地主,他把儿子送到北平读书,还就近买了一套四合院,在京城待了半年多。这半年多时间,他去了八大胡同,去了天桥,看了京剧,吃了烤鸭、涮羊肉、驴打滚儿、艾窝窝,他饱了眼福、口福还有艳福后,就单单迷上了一宗:蝈蝈。嘿,皇城根儿的人真会玩儿,我们大青山这玩意有的是。郑万昌回到家,便叫长工抓蝈蝈,先是显摆,赶时髦,让人知道他也在天子脚下混过,属于上九流。后来他眼珠子一转,一拍大腿,有了,咱把大青山的蝈蝈弄到京城,一转手,卖个高价,连玩儿带赚。
蝈蝈靠叫声吸引异性,也靠叫声吓走对手。能发出叫声的只有雄蝈蝈,靠翅膀摩擦发声。要想在京城里卖好价,那蝈蝈不仅品相要好,鸣声更要好。二者兼之,才为极品。王立山不但能抓蝈蝈,还专门能抓极品蝈蝈。他好像天生就是蝈蝈的克星,和其他人一样出工,一样的地儿,一样的时间,他抓的蝈蝈就比其他人多好几倍,而且都是翅膀宽大,膀墙厚实的。因为蝈蝈的翅膀大而厚,摩擦就有力,鸣声才响亮。
王立山手提着麦秸或是高粱秸秆或是柳条编制的蝈蝈笼子,那里面装着一只两只乃至七八只蝈蝈,人们见了他都恭敬地点下头,有的人对着他的背影投去艳羡的目光。在街上炸大馃子的孙二嫂就酸酸地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看人家,抓蝈蝈就不愁吃穿了。有人打趣,说二嫂,你不是有馃馃吗?二嫂咯咯笑了,咱这馃馃可比不上人家的蝈蝈。那人接着说,你的馃馃最值钱了,说完捂着嘴坏笑。二嫂眨巴下眼睛,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便不理他,扭过头喊一声:大馃子咧。
王立山走到二嫂的摊前,揪下一块大馃子,塞进笼子里,蝈蝈的嘴伸过去,吃得很欢实。人们诧异,蝈蝈还吃大馃子?他一笑,蝈蝈杂食,啥都吃。说完,抓起两根大馃子,扔给二嫂一张满洲国绿票子。二嫂冲着阳光照了照,说你们瞧瞧人家蝈蝈王,就是敞亮,买馃子从没让我找过零。
那年秋天,日本人扛着膏药旗占了大青山,奎县城来了一队骑着东洋马的日本兵。日本兵的头头叫北原,是个少尉。他骑着东洋马在大街上凶巴巴地走着,身子挺得溜直,两只小眼睛一直盯着前方,就是苍蝇从他眼皮子底下飞过,他也一眨不眨。街上的人伸着脖子看,都感觉很吃惊,有胆大的小声嘀咕,哎呀,东洋人旁边的那不是郑万昌家的大少爷郑勋吗!果然,高头大马下,跟着一个小个子,身体挺瘦,穿着一个马褂,戴着一顶帽子,样式和颜色与马上的北原没啥区别。郑勋鼻梁子上架一副金丝边眼镜,在阳光下闪着光,闪光的还有他脚上的一双黑皮鞋。郑勋的脑袋随着北原胯下的战刀有节奏地摇晃着,他不时侧脸向街道旁瞄一眼,脸上浮现出一丝明显的笑意。
北原好像看不够奎县城似的,每天都骑着马走一趟。人们发现,虽然每次北原和郑勋都牛烘烘地走着,衣着和架势没啥两样,但身后跟着的兵却是不重样,今天穿长的,明天穿短的,隔两天还都骑着和北原一样的高头大马。老百姓伸了伸舌头,妈呀,这日本兵咋这多,好像比蝈蝈还多。其实,每天半夜,日本兵悄悄出城,早上再进城。就这二十多个鬼子,只是衣服换换样儿,大小个儿重新排排,就弄得鬼子兵不断溜儿。挺吓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