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唐大尧自己也的确无处可去。他乡下的父母已经去世多年,除了这个小公寓,他也真的无处可去。
已经跟徐晓凌说好了周一就去办理离婚手续,自己为数不多的东西也都收拾好了,却不知道如何跟吉飒飒开口。他觉得自己挺难跟吉飒飒开口说他不再是她表姐的丈夫了,那样的他好像就成了突然不认亲的坏人;而如果因为他不再是她表姐的丈夫了,就让她居无定所,那他就不是坏人了,而成了不是人。
现在徐晓凌自己跟吉飒飒说了二人要离婚的事,顿时让唐大尧如释重负甚至心生感激。他以为吉飒飒说她表姐心狠,是因为二人离婚,唐大尧除了这套小公寓,约等于净身出户;他以为吉飒飒痛哭流涕,一方面是同情他中年失婚可怜,一方面是哭她自己的无家可归。
他是万万没想到吉飒飒哭的不是他快要没家了,而是没命了。
所以,当吉飒飒下课后红肿着眼睛问他去哪儿谈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说了去公寓。他觉得在那儿谈更有现场感,两个人更容易研究出下一步的方案。
一定要研究出个两全其美的方案,一定。
吉飒飒掏出手机点了啤酒和羊肉串。断断续续地哭了一晚上,她需要补一补。补得有力气,想办法多赚钱。她觉得以表姐的绝情和姐夫的老实,后续肯定需要她为姐夫的病出钱出力了。钱现在手头并没有,但是只要有力气,还是会有办法赚到的。所以得先吃肉。
唐大尧也挺有兴致,觉得有必要边喝边聊,就当提前庆祝自己离婚了。固然吉飒飒是徐晓凌的亲戚,但是想想除了吉飒飒,他也没什么亲戚和朋友,就这么喝着吧。
吉飒飒明白只要开口跟姐夫讨论病情及后续治疗,自己又得忍不住大哭。所以她选择先埋头吃喝。唐大尧便也默默跟着吃喝。吉飒飒一向是个吃吃喝喝百忧解的人,又深明肚里有粮脚下有劲儿的大义。可是今天,肉串吃得差不多了,啤酒也喝了好几瓶,酒劲儿已经上来了,却并没有感到丝毫轻松,甚至微微的醉意还放大了伤悲。她就又喝了两瓶,果然更难过。她想那么这次是真的沉重啊,不对,是沉痛啊。这么想了,便嘴一撇,开哭。
唐大尧也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他的酒量一般,但是在吉飒飒的训导下,这几年还是有所提升的。具体的操练方式就是只要跟吉飒飒吃饭,她喝他就得喝。不用跟她喝得一样多一样快,但是她不停他就不能停。这么要求自己的表姐夫当然没规矩,这要求本身也没道理,但是唐大尧觉得就是这没规矩和没道理才是吉飒飒这种年龄段的小屁孩的鲜活之处、有趣之处。那就喝呗,反正是自己家的孩子。
所以,当吉飒飒停止吃喝又开始哭起来的时候,其实两个人都喝得差不多了。
唐大尧见吉飒飒又开始哭,便安慰道,别哭了,记着,我永远是你的姐夫——
吉飒飒瞬间调门拔高,凄厉地嚎哭道,姐夫,你可不能死啊姐夫——
唐大尧吓了一跳,笑着说,死不了,死不了,不至于死,不就是离——
吉飒飒抬起手背,抹了把鼻涕眼泪,坚毅地说,对!不至于死!死不了!咱们现在就化悲痛为力量,咱们化疗!我都百度了,你肯定得化疗!说着,起身从大书包里掏出了唐大尧的报告。
于是,唐大尧看到了先于离婚证到来的体检报告:淋巴癌。
后来,唐大尧无数次地回想知道自己得了癌症的那一瞬间的感受。他明白回想其实没什么意义,但是那一瞬间,对他的人生来说,确实太特别了,所以他是不由自主地一遍遍回想。每想一次,他都能清楚地听到当时的那一声……“操,还真是!”
可到底操什么呢,还真是什么呢……他当时定在原地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倒是想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突然想离婚,原来,再不离就来不及了。
可是,等等,好像哪里不对劲儿啊……他抬起头,看看地垫上隔着一堆空酒瓶子坐在自己对面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吉飒飒,问道,你是说,在我之前,你先跟你姐说了我得病的事?
吉飒飒一愣,不是你俩先说的吗?你俩不是都商量后事了吗?她说她只在意那条狗,有那条狗陪她就行了。姐夫,你说我姐怎么这么不是人呢?这不是典型的人不如狗吗?呜呜呜……
停!停!等一会儿再哭!她是人是狗不重要!
吉飒飒更是云里雾里了,不明所以地抬头看着唐大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