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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人,所以我每天都要给我爹抓背。我爹背上水分不足,皮肤总是干燥的,一年四季都痒。有痒就要抓,不然,我爹不光是身上难受,心里还容易发毛。我爹年纪大了,年纪一大瞌睡就少,他每天总是天一亮就起床。我爹一起床就要坐到我们家大门的门槛上去,两腿张开,双手按膝,将身体朝前一倾,后面就会露出一块门板似的背来。每当我爹摆出这样一种姿势,我就得赶快去给他老人家抓背了。给我爹抓背,简直成了我每天早晨起床后必做的功课,差不多是雷打不动。为了我爹那个背,我一年到头都没能睡上一个早床,要是哪天起床稍微晚一点儿,我爹就会坐在门槛上扯起嗓子喊,务农,你怎么还不起床给我抓背?想把老子痒死啊!
腊月二十四这天早晨,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天一亮就起床。头天晚上,我熬了三锅麦芽糖,一直熬到深夜,上床没睡到三个钟头鸡就叫了。再说了,这天是小年,小年也是年啊!所以我就想睡一个早床。但是,我爹可不管这些,他照样是一起床就坐到门槛上等我去给他抓背。在迷迷糊糊中,我听见我爹用埋怨的口气问我老婆,务农今天是怎么啦?我老婆说,今天过小年呢,他想多睡一会儿。我爹说,难道过小年我的背就不痒了?我老婆说,他昨晚上熬了三锅麦芽糖呢。我爹说,熬三锅麦芽糖算什么?我年轻时一晚上打十双草鞋第二天早晨照常起来放牛。听我爹这么说,我就没法再睡下去了。要是再睡的话,他又要扯起嗓子大喊大叫了。我只好赶紧穿衣起床。一边系扣子一边往门槛那里走的时候,我有点儿伤心地想,谁让自己没有出息呢?
我爹也说我没有出息。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你要是像杨致远,像肖子文,像余乾坤,像他们那样有出息的话,我怎么会每天要你给我抓背呢?我爹说到的这三个人,是我们油菜坡家喻户晓的三个人物。他们的岁数跟我差不多大小,我和他们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同班同学。高中毕业后,他们三个人个个都有出息,全都鲤鱼跳龙门,离开了油菜坡。只有我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人,高考时考砸了锅,连中专都上不了,没办法就只好回油菜坡种田来了。如今在农村,光靠种田是过不好日子的。为了把日子过得稍微好一点儿,我学会了熬麦芽糖。我一边种田一边熬麦芽糖卖给村里的人,靠卖麦芽糖挣几个零用钱。这年头商品丰富,贸易发达,镇上的店铺里虽然有各种各样的糖片卖,但油菜坡的人还是喜欢吃麦芽糖。麦芽糖不仅便宜,而且口感好,刚吃到嘴里有一点儿苦味,但吃上一会儿就会苦尽甘来。在油菜坡,熬麦芽糖说起来也是女人的活儿,只有没有出息的男人才干这种女人们干的事情。我刚开始学熬麦芽糖的时候,我爹就用嘲讽的口气对我说,看来你真是没有出息啊!
杨致远毫无疑问是我们油菜坡最有出息的人。他高中一毕业就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大学毕业后又去了美国,还在美国找了一个洋老婆。我见过杨致远的那个洋老婆,而且还有幸背过她呢。那是五年以前的事了,当时杨致远还父母双全,他带着他的洋老婆回故乡来看他父母。那时候油菜坡还没通车路,上坡全靠两只脚走。杨致远的洋老婆在公路边下车后只走了几步就不走了,上油菜坡的这条路太陡,他的洋老婆又穿着一双高跟鞋,压根儿走不成。后来,杨致远就想了一个主意,他决定出一百块钱,雇一个人把他的洋老婆背到他家里去。那天跑到公路边去看稀奇的有几十个人,杨致远把他的想法一说出来,好多人都争着要背他的洋老婆。可能是看在同学的情分上吧,杨致远最后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杨致远的洋老婆长一个高鼻梁,两只眼睛蓝汪汪的,看上去倒是很美的,只是她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味道,有点儿像羊膻气。我那天背着杨致远的洋老婆上油菜坡,一路上都有人前呼后拥,那场面真是热闹极了。乡亲们沿路都在夸杨致远,说他真是有本事,居然把一个外国女人搞到了手!我把杨致远的洋老婆背到杨家时,杨致远的父母差点儿喜晕了过去。那天回家后,我把我给杨致远背洋老婆的事告诉了我爹,我爹听后说,唉,你看人家杨致远多有出息!
肖子文的出息也大。高中毕业后,肖子文考上了武汉的一所大学,读完大学就留在了省城,做了省报的大记者,成天拿着他的记者证在全省上下四处采访。肖子文的父亲肖大叔专门订了一份省报,我经常在省报上看到肖子文写的文章。肖大爹会杀猪,每年到了冬天都要帮乡亲们杀年猪。肖大叔杀猪不收屠宰费,只是为了赚点猪杂碎,比如猪尿脬什么的,他喜欢这些东西。有一年冬天,镇上畜牧站突然来了两个戴大盖帽的人,他们说肖大叔没办屠宰许可证就杀猪属于非法屠宰,当场就没收了他的刀篓子。肖大叔很快打电话把这件事告诉了肖子文,没过几天这件事情就被肖子文写在了省报上。文章见报的第二天,那两个戴大盖帽的人就乖乖地把刀篓子给肖大叔送回来了,还付了一笔赔偿费。戴大盖帽的人给肖大叔道歉赔钱时,我爹正好牵着牛从肖大叔门前过,肖大叔接过钱后还对我爹得意地笑了一下。放牛回家,我爹一进门就给我讲了这件事。他一边讲一边对我说,你看人家肖子文多有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