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
风把灵堂门楣上的白布吹起来,两块布条飘飘忽忽地舞动着,发出噼噼噗噗的声响。供桌上,蜡烛的火苗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眼见就要灭了。忽明忽暗的空间,肃穆中带着阴森。
身披重孝的姜秀歪坐在地上,原本跪着的腿酸麻得动不了。眼前烧纸的火苗还没熄灭,姜秀慢慢地、一张一张地将冥币扔进火盆里,纸化后黑色的灰烬成片状飞起来,空气中满是烟熏火燎的烧糊味儿。姜秀脸色发青,眼白呈灰色,眼珠漆黑,可是空洞洞的毫无焦距,眼珠几乎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火苗。她还没从惊吓中缓过来,顾不上伤心。
上房室内灯火通明。东屋,家族的长辈,当事双方男人,以及来解决问题的村干部,满满登登地坐了一屋子。室内烟雾缭绕,气氛沉闷,大家都不说话。西屋炕上四个六七岁到十来岁的女孩儿,面带惊恐,哭哭啼啼地挤在一起,靠墙坐着。她们懵懵懂懂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最大的姐姐也不过才十岁。大人似乎吵架了,可并不影响几个孩子的感情。她们盖着一条被子,互相搂抱在一起,渐渐地睡着了。
风还在刮着,已经子夜了,商量事情的人们还在争论。外面的灵堂门口,姜秀还是那个姿势。偶尔抬一下眼睛,看一眼那个杨木做的白皮棺材。这棺材是昨天夜里到今天下午赶工做出来的,木头是湿的,水气很重。她突然想到韩英躺在里面一定又湿又冷吧?本来觉得已经流干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秀,你吃饱没有?给你留个馒头!”
“秀,你冷不冷啊?把我大衣你穿上吧!”
“秀,这个重,我拿,你拿分量轻的。”
“秀,冯家来提亲了,要把我说给他家的老四。听说他家还托媒人去你家了,要把你说给他们家老五,是真的吗?你要是喜欢他家老五,我就答应老四,结了婚咱俩还在一起,互相帮衬过日子。你要是不愿意,我也不答应!”
“秀,我们俩大,就把日子定前面了。也好,我先过门儿,弄清楚他家的事儿,你来了一切有我呢!你别怕啊!”
“秀,分家呢!老爷子的意思是把盖好的房子给我们,让你俩再盖。我和你四哥说好了,盖好的房子给你们,我们再盖。秀 ,你别推了,我盖房子你帮我干活就行了!没事儿。”
“秀,小薇怎么夜里总是哭啊?从今儿晚上起,夜里抱给我,我带,你好好睡觉去,歇几天。”
这么好的韩英,这么厚道的韩英,这么照顾姜秀的韩英,为什么和姜秀吵了几句嘴,就喝了农药呢?
姜秀从麻木中清醒了一些。昨天下午,医生说韩英没救了,就被送回来了。气恨交加的四哥,坚持把她拉到姜秀家里。因为韩英是和姜秀争吵后喝农药的,在大家眼里,是姜秀害的韩英,老五家必须付出代价。所以,生命垂危的韩英被抱到姜秀家炕上,在这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韩英衰败的脸,断断续续的话,又回荡在姜秀的耳边:
“秀,秀,你过来。”
看着姜秀被吓得脸色青紫,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韩英用最后的力气,握住姜秀的手,两个人的手都是冰冷的。
“秀,秀,你别怕!你听我说,你别哭,你听着,要来不及了,你听着!”
姜秀哆嗦着,拉着韩英的手,“英姐,你说吧,我听、听着呢!”
“不怨你,不怨你,你别怕,别怕他们,不赖你!你知道我的苦,我有苦不能说,他们要是赖你,你就说出来,反正我都死了,不怕了!”
姜秀哆嗦着,拼命点头,周围的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她俩说的啥意思,只有婆婆脸色阴沉地出去了。
“孩子,帮我带孩子。后妈要是给她俩气受,你帮我养着,你答应我,把孩子帮我拉扯大,满十八就行。不求你和小微月月一样待,给口吃的,给件剩衣服就行。教她们,躲着那些居心不好的男人!你答应我,俩丫头,要平安长大,你帮我看着,看着!”
姜秀觉得自己憋得快背过气去了,只有拼命点头,拼命拉着韩英的手,好像这样就能把韩英拉回来。
周围是低低的哭声。
韩英喘息着:“老四,老四,你过来!”老四就是韩英的男人,他哭着靠过来,紧紧地抓住韩英的胳膊。
“老四,我为啥,你心知肚明。你要还是个老爷们,就别拿姜秀当挡箭牌,别讹她们两口子。是我选的时机不好,连累她了。秀,秀得帮衬你给我带孩子。你,你别那么缺德,别太缺德,别亏待我俩丫头。要不,要不我会夜夜找你,找你们,让你们欺负我的人都不得好死!”
老四点头,大声哭着,嘟嘟囔囔的听不清说什么。只有韩英明白,可是现在你说这些有什么用,这十来年,我过得还是人过的日子吗?死了吧,死了好。可怜我的俩闺女,没妈了,一辈子四角不全,比别人缺点东西。
韩英的气息弱了下去,俩孩子被推了过来。静静还不懂事,过来想让妈妈抱。小娟十岁了,搂着妹妹,靠在妈的胸前哭喊着:妈——妈——
韩英无力地摸着孩子的头,喘息着,对小娟说:“以后有事儿找五婶儿,别听别人嚼舌头,要跟五婶儿好,带着妹妹和小微月月一起,玩!”看着女儿点头,韩英突然呼吸急促起来,挥手,边上的人赶紧把孩子拉出去。
慌张的姜秀不知道该干什么,看着韩英急促地喘气,扑过来:“英姐,英姐,你爸妈在路上,你等着啊!”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地跟着喊韩英。气若游丝的韩英转着眼珠,缓缓地看着周围的人,似乎想笑一下,可表情很僵硬。她好像看见了明亮的阳光下,十几岁的自己拉着姜秀的手在野地里奔跑,每人手里拿着一把早春的犄角花。多好的阳光、多好的野花,多好的十几岁啊,那么无忧无虑的年龄。她喃喃地嘟囔:“命,不值钱 ,就像犄角花,遇到风,就散了……”她觉得肚子不疼了,身子轻飘飘的。她觉得自己站了起来,走了出去,走到阳光里,朝着太阳缓缓地走过去——
在很多人的注视下,韩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可惜,没活着见自己父母最后一面。
她死在姜秀的炕上,盖着姜秀的被子,她的灵堂搭在了姜秀家的院子里。姜秀的男人老五始终没说反驳的话,不管四哥提什么条件,他都答应了。四哥对姜秀哭骂的时候,他挡在姜秀的前面给四哥说好话,就求着事情赶紧处理完,赶紧结束。可是老五在心里骂他四哥:你就是个混账王八羔子,这会儿你知道没有韩英你那家就算完了,早干嘛去了,活该你光棍一辈子!
四哥要求姜秀穿重孝并守灵,按习俗,这重孝只给父母穿,姜秀都做了。天黑的时候,韩英入殓时,她的父母赶到了。
韩英的妈拉着姜秀问:“秀儿,你和英子一样在我眼前长大,你告诉大娘,到底咋回事儿?别说你俩吵架,你就是打她一顿,她也不至于去死!你给大娘说个明白。”姜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几天韩英就不太高兴。准确地说近几年韩英就变得阴晴不定,好像有心事,说不高兴就会骂骂咧咧,不知道骂谁。她和姜秀一起长大,嫁给亲哥俩,干活吃饭基本不分彼此。毕竟是各过各的日子,时间长了,是有些摩擦,可是都不算事儿。偶尔争论两句,转个身就好了,谁都不放在心上。
前天上午,姜秀的自行车坏了,想借大哥家的车去买点儿东西,正巧这辆车在早晨就让韩英借过来了。按照平时的情况,俩人一商量,事情就办了。可是姜秀看见了车放在门外,喊了几声,没回应,性急的姜秀就把车骑走了。她着急买红糖,给几个孩子烙糖饼。等姜秀回来,韩英就劈头盖脸骂了起来。姜秀懵了,韩英从来没骂过她。一个习惯了被让着、惯着的人,突然挨骂就会恼羞成怒。姜秀就回骂了几句,骂人的话,哪有好听的。后来很多年,姜秀一直后悔,后悔挨骂时没问问韩英,到底为什么那么生气。两个人吵了一会儿,被邻居劝开了。
姜秀堵着气回家,两家四个孩子都在家里,她就赶紧给孩子们烙糖饼。就在这期间,韩英回家喝了敌敌畏。喝完药的韩英出门来找孩子和姜秀,瘫倒在大门外,被邻居看见了,闻到了农药的味道,知道糟糕了。这才告诉姜秀,把干活的老四老五从地里喊回来,找车送去医院。医生给洗了胃,但是因为韩英正在经期,抢救不及时,毒素在血液里流动太快了,没救了。
这个车谁先用,不是什么大事儿,也不至于吵架。吵架的时候,韩英明显是心情不好,借题发挥。姜秀是被让着惯了,带着点儿任性,没注意韩英本来心情就不好。所以,姜秀既后悔不该先把车骑走,又后悔没和韩英好好说话,挨几句骂就非要还嘴,造成了这么严重的后果。但是,姜秀也知道,韩英绝对不是因为和自己吵架自杀的。自己和她吵架只是个导火索,真正的原因还是老四和这个乱七八糟的婆家。可是这样的家庭丑事,怎么能说出口呢?说出来谁信呢!
韩英是个老实女人,话不多,什么事儿心里都明白。别看个头不高,白白净净的,看起来弱不禁风,其实她很能干。可是这么一个能干而又善良的女人,老四不喜欢。
不光姜秀知道,村里很多人都知道,韩英和老四不是恩爱夫妻,娶韩英是因为他不得不结婚。老四心里一直有一个人,这个人早在老四还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时,就教会了他男女之事。她是家族里的一个寡妇嫂子,比老四大近二十岁,她儿子比老四没小几岁。男人活着时很窝囊,长期在外面干活,后来出事故死了。她自己带着四个孩子,没人愿意当现成的爹,往前凑的,都是想占便宜的。寡妇把老四引诱到手的时候,那男人还没死。等男人死了,老四也成年了,可是不可能娶个带着四个孩子的寡妇啊。
老实的韩英刚嫁进门的那一两年,老四也曾想过,有媳妇了,以后好好过日子吧,渐渐地不再和寡妇来往了。可是,架不住寡妇围追堵截,天天找他闹。老四也怕她到处嚷嚷,更抵不住她的纠缠。一个刚结婚还不太敢抬头的姑娘,怎么比得上一个风月老手的勾人手段。老四对韩英的态度从新婚的那点儿热情,渐渐地变成了冷心冷情。一年多以后,无论韩英怎样掏心掏肺地对他好,都捂不热他冰冷的胸膛。因为他的胸膛是空的,心在寡妇那里。时间长了,韩英从妯娌邻居那些婆婆妈妈的碎嘴子口中,知道了老四和寡妇的关系。可是除了生气,偷偷哭,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有孩子后,韩英就为了孩子过,老四怎么样她已经不伤心了。
可是,命运有时候就像一条毒蛇,总是在不经意间作弄你,恶心你。
韩英的日子刚被孩子的笑声照亮,让她从愁眉苦脸中解脱出来,脱去了青涩,成为一个丰满、成熟的少妇。她在老四的眼里一无是处,可是暗处却有一双恶毒的眼睛窥伺着她。静静不到一岁的时候,那是夏天的一个中午,孩子睡了,老四到寡妇家厮混去了。韩英到房子后面的草棚子里捡鸡蛋,被自己的公公堵在了那里。当不敢叫喊的韩英,被强壮的公公推倒在干草上,犹如待宰的羔羊时,她的世界坍塌了,从此再无一丝光亮。
这么有悖人伦的事情,说出去都没人相信。所以,等晚上老四回来,羞愤交加而又惊魂未定的韩英,把事情告诉老四以后,她不知道老四信不信。可等着她的,是多半宿的毒打。面目狰狞的老四,低声、含糊、咬牙切齿地骂她贱、淫荡、不要脸……那些难听的咒骂,是韩英从来没听见过的。她心里对自己说:就知道他不会向着自己,给自己出气。就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自己就真的完了。
给自己戴绿帽子的是亲爹,不敢找自己爹算账,只能打媳妇出气的怂包、蠢货,倒不怕丢人了,从此大摇大摆住进了寡妇家里。
姜秀家和韩英就隔着一条胡同,当第二天早晨,姜秀过来送吃的,看见浑身是伤,嘴唇出血,眼睛肿的看不见人,几乎不成人形的韩英时,被吓得连喊带叫。赶紧让老五给找了大夫。韩英和姜秀说了自己的遭遇,不断地提醒姜秀防着老公公,姜秀明白了她挨打的原因。这样的事情根本说出口,气恨和羞恼,让姐妹俩抱头痛哭。愤怒的姜秀抄起了菜刀要去找老四,被老五拦住了。天快黑的时候,老五在寡妇家门口的大街上,把老四按地上打得鼻青眼肿,两个人没吵架,除了他们自己,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又好像都知道为什么。
在之后的几年,韩英不断被公公骚扰,除了有几次抓破了公公的脸以外,没有任何办法摆脱纠缠。和老四说了不管用,在事情再次发生时,她告诉了自己的婆婆,以为可以有用。没想到被婆婆扇了一记耳光,被骂的狗血喷头。在封建、闭塞的农村,这样的事情是家丑。秉承“家丑不可外扬”的“传统”,谁也不会承认和处置这样的事情。从此,心如死灰的韩英没再和任何人说过。
姜秀和韩英吵架的那个早晨,韩英被公公捂着嘴压倒在西厢房的窗下,不能挣脱,韩英身上不干净,就算这样,都没能逃脱魔掌。如果姜秀多喊几声,或者每间屋子都找一找,或许就能救韩英一次。事情的结果也许不太好,至少韩英不会死。她喊了几声,没回应,就没再找。这也是韩英生气骂她的主要原因,可姜秀怎么能想到大白天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
姜秀看着韩英妈哭红的眼睛,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因为韩英怕丢人,她们也没证据。
农村把年轻死亡叫“少丧”视为不吉利,所以,韩英的葬礼办得很快,很敷衍。因为是横死,也不能葬入祖坟。这场白事都是姜秀和老五张罗的。这老五平时不言不语,遇到大事优点都显示出来了。冷静、明理,做事有章法。把所有的事情处理得明明白白。韩英被孤零零地埋在了对面的山坡上,与家的方向遥遥相望。
韩英的葬礼过后,按照谈好的条件。姜秀全家净身出户,就带了几件衣服。房屋和全部财产赔给了老四。
姜秀一家开始是借住在别人家里,很快就盖起了新房,日子渐渐红火起来。之后,姜秀兑现了承诺,带着韩英的两个女儿。上学给做饭、带饭,晚上和自己的两个孩子睡一起,这样的照顾一直到两个孩子成年出嫁。
老四在韩英死后突然间转性了,回到自己的家里住,还像个父亲的样子,不再和寡妇来往了。可是孩子根本不理他,当然,也没有人愿意嫁给他。后来,寡妇也带着孩子外嫁了。
韩英死后,公公埋怨姜秀,并且曾试图侵犯她。姜秀泼辣,不但抓花了老东西的脸,还撺掇老五用铁锨劈伤了他一面肩膀,造成他一条胳膊废了。连老五都不知道,自己爹在姜秀面前犯贱,又恰好被自己撞见,是姜秀计划了好久的,她就是想给韩英报仇。
也许这样的结果韩英能够出口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