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颢有诗:“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心地如常,从来不易。万物若手足,信手写来,多是神往之人、之事。
文|南在南方
王褒住在寡妇杨惠家。杨惠家有个仆人叫便了,是个愣头青。有天王褒让他去街上买酒,这小子却去了杨惠亡夫的坟上哭诉:“当年您买我时,契约上只说叫我看家护院,可没说叫我给别家男人打酒呀。”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了王褒耳朵里,王褒生气了,要整治便了。这般,他就从杨惠手里买下便了。便了还是愣,说:“你让我干啥都得写契约里,没写的我可不干!”
于是,奇文《僮约》就出现了,不止看家护院,还有烹调待客、秋收冬藏、植树造林、捕鱼打猎、贩浆买茶……从春到冬,不管晴雨,直到老弱也不能歇着,“种莞织席,事讫休息,当舂一石”。最后便了涕泗横流,叹息说:“早知道这人这么狠,乖乖给他打酒吃就好了,说啥闲话!”
王褒那时,汉赋流行,他本人也是赋来赋去,赋了甘泉赋洞箫,可《僮约》写的是汉代的日常生活,其中还说到了制作连枷,觉得亲切。每每看到书里跟粮食相关的物什,都会让我有这个感觉。
麦浪稍稍有点儿黄了,大人要整打麦场,先是整平,再用碌碡来碾踏实。麦收是个紧急事儿,要抢。熟黄的麦子淋了雨,会出芽,出了芽,麦子就毁了。割麦子要抢,打麦也要抢。
打麦用连枷,元代王祯《农书》里说:“用木条四茎,以草绳编之,长可三尺,宽四寸,又有以独梃为之者,皆以长木柄,头造为摆轴,手持柄使敲杆绕短轴旋转,敲击铺在地面上的庄稼穗荚,使之脱粒。”
我们那儿的连枷主要用竹子做,主体部分有三:枷板、枷轴、连杖。竹子划成篾片,六尺长,用火煨,弯成“U”字形,一般要四个,套在枷轴上,用粗麻绳或者牛皮绳缠好,我们那儿的老连枷都是用牛皮绳缠的。再砍一根竹子,做连杖,竹子上头也要用火煨,折过来,呈“P”字形,套住枷板的轴头。新做的连枷有点儿涩,不趁手,不过一个麦季下来,就好用了。
范成大诗里说:“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他写的是打稻谷,稻谷脱粒,最先对着碌碡摔,摔不掉的谷子,再用连枷来打。
麦子全程得用连枷打,常常三五人对打。麦子脱粒的声音沉稳,有点儿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感觉。而豆类,打起来有点儿调皮,常常要蹦出来。
麦子要打三次,前两次打完,用扬叉挑起来,蓬蓬松松,晒晒太阳接着再打,最后一次打完就挑着去堆麦草垛了。
连枷用完要挂起来,常常和锄头挂在一起。过年时,我们那儿常常把挂着的农具取下来,稳稳地放在地上,大约是向它们道乏——它们不像牛,过年时可以喂些炒黄豆,让它们落地只是一个心意。
许多农具可以出借,但很少有借连枷的,可能是连枷易散,好借不好还。怎么办呢?自己带着连枷去帮忙,忙了东家忙西家。
连枷还有别的趣味,前些日子听一个朋友唱民歌:“一把扇子竹子编哎,拿手扔在小妹面前喂呀。”哑然失笑,这是打连枷啊。
许多农事都有民歌来唱,许多情爱便在劳作里有了。我还是半大小子时,喜欢看人结婚,那时新郎新娘胸前别一朵大红花,红纸剪的。上了台,要他们介绍恋爱经过,虽然扭捏着不肯说,但还是要说几句。
有一回,邻家大哥办喜事,平时能说会道的他偏偏卡壳了,不管主持人问什么,他只是涨红着脸、出粗气、不会说话了。最后还是新媳妇解了围,轻言细语地说:“我想跟你打连枷呀!”
“我想跟你打连枷呀”一时风靡乡村,这句话成了我们抒情的开端。想想看,地上是饱满的麦子,一个男子、一个女子,扬着连枷,两两相对,何止是丰收。
我们飞快地学会了打连枷,才晓得打连枷很不轻松,容易腰酸背痛,可父母好像没有这样的毛病。连忙半月,终于颗粒归仓,母亲这才叹息一声:“腰都要断了哇。”
“我想和你打连枷呀!”这念想到底没有成功,我离开了连枷,离开了母亲。再后来,她再也扬不起连枷。母亲没了麦子,没了麦田,慢慢老了。
连枷挂在墙上,慢慢也散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