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我还住在老破的瓦屋里,在整个村庄最边处。村子很小,被连绵的山和田野包围着。我所处的卧室窗户朝西,却被木板钉死,从我记事开始,便喜欢从木板的罅隙间穿透玻璃,窥视窗外的风景。
那是一座山,小小的罅隙里只有那一座山与山两旁的云朵,四四方方宛若一张洇开的画。
山上是整片的桃林。少年时趴在阳光下写作业,偶然听得奶奶谈论起桃山的事儿,说是有人试着在山上种植其他的树木,结局无一例外不是枯萎,哪怕是好养活的银杏也长不出芽儿。
每年三月,山顶的桃花就会开得格外繁密,粉红色的花瓣连成一片海,海中央被粉红浸透,像血一般红。风吹动,整座山都活了过来。窗缝里的山肆意地呼吸着,桃花也肆意地开着,有些花甚至能开到八九月份。
桃山山顶,是一棵枝叶茂密的千年古树。它活得不像是桃树,甚至说已经不单是一棵树。哪怕是白雪包围村庄的冬季,它身上也有成片未落的枝叶,它的根须裸露在地面,每一个根须上都缀着一个石子。石子并不小,可是在古树的根须上,却显得极其零落。那些石子从不会意外滑落,在石子与树木的绞缠之处,围绕着一圈粉红花瓣,吹不散扫不落。
每至暮春,天气刚要变得炎热起来,我就会在狭小的缝隙里看到一个浑身裸露的女人。她皮肤白皙身材匀称,那张由窗缝构成的四四方方的画在她出现的一瞬间变得鲜活起来。桃山上的云朵为她铺陈开来,在天与地之间构出一座舞场。我屏住呼吸,沉浸在她绝美的舞姿之中,我从未见过那样的舞蹈,如瀑长发倾斜在地,乳白的皮肤偶尔从黑色瀑布间隙流出,倾泻在满地的花瓣间。
她折下一根根嫩绿的桃枝,编成一条细绳,悬挂在古树上,围着桃绳跳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桃花纷纷落下,遮掩住她的身形。
月光下桃花落了一夜,第二天黎明才堪堪落尽,显露出女人吊死在桃绳上的身形,依旧是那么美,美到天地都为之寂静。
我哭着跑向奶奶,颤抖着手指向桃山之顶,却什么也看不见。
奶奶脸色大变,蒙住了我的双眼,我在一片漆黑之中生活了整整一周才重见光明。
听人说,年年桃山都会有人吊死,千年死了千回。
女人不知从何而来,哪怕将整座山围住她仍是会准时出现在山顶,更奇怪的是,无论是谁进山也寻不见她。
人们说这是诅咒。
桃山正对面没有人家,有间阿大搭的草棚。
阿大是村长收养的孤儿,没有名字,因为力气较大大家就都喊他阿大。
阿大说,他一定要去救她。
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百年。
自从阿大住在那儿,便再也无人敢与阿大言语。
每一年的暮春,阿大都会冲上山,一去就是三天。
那几年我年年守着窗缝,默默地看着阿大冲入桃林,再也没有身形。我无比期盼着能见到阿大登山顶,从桃绳上抱下舞女,可视线搜遍整座山,都寻不到阿大。
闲书里说,这叫鬼打墙。
有一年,村里来了外乡人,他们一眼就看见了整座山的桃子,桃儿粉嫩晶莹,品相绝好。
对桃山的故事他们是全不信的,摘下一颗桃就送入口中,奇异的带有乳香的桃子使得他们彻底沉迷在其中。次日,他们带着几个大箩筐向村人收购山桃。
在运桃车即将驶出村口时,阿大拎着一把斧子站在了路中间。
他不要命地挥舞着钝锈的斧子,狠狠砍在车上。车上的所有行商被吓坏了,一时间竟不敢有任何举动。村长率先反应过来,让人将阿大捆了起来,扔在路边。阿大狠狠咬着绳索,绳子被血浸得透红也无济于事。他只能嚎啕大哭,那嚎哭声震动了整座山林,我分明见得桃山上的花儿簌簌而下。
当年村里每个人都发了一笔横财,我也很快遗忘了阿大的事,只是偶尔听奶奶说,阿大把自己锁在草棚里,很久没见过人。
那年冬天来得格外晚,桃叶落得也格外慢。
阿大在雪刚落时就进了桃山,这一去再也没有出来。
十二岁的我趴在窗缝前,看着他拿着一段白绸消失在桃林之间。我仿佛猜到了一些什么,却不敢告诉奶奶,我只是日复一日地盯着窗外,期盼着却又不期盼着,能在山顶看到阿大。
女人照旧是出现了,仍是不着片缕,一出现便跳起她那不知名的舞蹈,她一刻也不停歇地跳动着,我也从未见过如此长久的舞蹈。她不知疲倦地做着不同的动作,容貌与前几年相比无任何区别,这幅画也从未变更过。
大雪纷飞,稠密的绒毛将整个世界都覆盖在它的领域,山顶的嫣红在这时格外显眼。奶奶从不让我看往西边的桃林,却不知我已悄然观察了一年又一年。
女人跳了七天七夜,雪也落了七天七夜。
雪停风止,阿大出现在了山顶。
他拿着白绸盖在女人身上,轻轻地抱住了她。
阿大也消失了。
第二年,桃山上生长出许许多多别的树木,银杏、松树、竹子……往年的种子一个不落全长出了嫩芽。它们的长势惊人,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初具规模。
桃树自冬天落叶后再也没开过花,古树根须上的石子齐齐滚落,永远凋零在了那年的大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