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冬天的夜里,我睡在故乡老屋的一张旧式的木床上,就像二十几年,或者三十几年前我睡的那张木床一样,只不过,那时候,这床上的被窝里常常藏着三个小脑袋,而现在就我一个人孤独地露出头来,呆呆地看着漆黑的屋顶。
这张床也许是婆婆留下的嫁妆,——时间太久,我现在已经记不得了。那些早已泛黑的床沿面子和床架子,正召示着它曾经也年轻过。而现在,这张床却被虫蚀得满目苍夷,——像我一样,它也许在回忆着过去——那个第一次躺在这床上的人是谁呢?
我翻了一个身,床就吱呀地响了一下,像一个年迈的老人负重前行时的喘气声一样。我不知道这一夜是怎样进入梦乡的,当我醒来的时候,一轮明月的光辉,透过木格窗子外的竹林,疏稀而斜斜地映在墙面上,——也许明天,风岭村的清晨,就会接受一场盛大的、纯白的邀请,如果我起得够早的话,也许会看到水田里那一层薄薄的冰。
我听见竹林里似乎发出一种声音,像有人在小心地说着话,接着便有“咚”的一声,犹如一块比较有份量的东西,突然从竹子上掉下来,沉沉地坠在地面上一样。也许是山坡上没有摘完的橘子。冬天的月夜,霜风冷得橘子瑟瑟发抖,寒气冻得它们不得不缩紧了身子,所以它们自然地从一根枝头上掉落下来。有时候果实沉甸甸的,就会压断树枝,也许那是一声枝杈断裂的响动,——除了有一种成熟的欢呼,余下的就是树枝的叹息。
但是那些树枝呀,它们应该为之高兴。这一阵霜,除了减轻它们的负荷,也让种子自然地留在了土地里。任何的生命,最终都归入到土地里,成为砂粒的一员,所以那个落下来的橘子是幸运的。
而我躺在这张床上,床呢,就放在风岭村的土地上,我现在似乎就像那个刚坠地的橘子,准备沉沉地睡在这片土地里,也许当春天来临的时候,我会把脚也埋在土地深处,那样的话,我也像那个橘子一样幸运了。
然而多年以前,当我背着一个花纹的蛇皮口袋,跨过村口的小河,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村子的时候,我心里暗自高兴:这一辈子,我终于洗尽了腿上的红泥土,再不会与这片贫穷的土地打交道了。可是当我为生存而吼叫着从一个城市穿梭到另一个城市,又从繁华的商业街到充满烟火的小街小巷后,我越来越感觉到疲惫和口渴,——那些没有泥土的大街小巷,比老农民的脸还干枯,哪里会看到水的温润呢?人们躲藏在狭小的空间里,独自计算着自己的利益得失,从此生命开始枯萎而卑微。
所以直到现在,我才渐渐明白,我曾经很轻率地抛弃了多么美好的东西,却执意地追求一种已经干枯的生活,而现在再想回到这片土地上,却是这样的别扭和尴尬。这块土地啊,它对我是这样的无情!——像任意抛弃一件可有可无的东西一样遗忘了我。
当我想起这样的事情,内心无比的悔恨。人们放弃了最珍贵的东西,而激情满怀地奔向那充满咸鱼味的水泥地面,像苍蝇一样四处飞扬。他们忘记了自己的职业。现在我和他们都不称为农民,而被一个叫“居民”的词代替了。几千年的职业称呼,祖辈们的守候,我们都这样轻而易举地放弃了,从此这些带着汗水味的红色土地,就开始变得荒芜,变得越来越陌生。这个世界有一种无形的贪婪,它张牙舞爪地改变着这一片红色的土地,它把生活在土地里的生命引向堕落和自私。
黄昏的时候,我沿着村口修的宽阔的大马路回到了村子里,我以为村子与我离开的时候一样,到处都有鸡鸣狗吠的声音,然而四周却是一片静寂,死一样的静寂。
村里的道路已经变得宽敞,黑灰的颜色透着金属的油亮,一直延伸到山林深处。这样的路,被铲车铲平了路基,压路机轰鸣地叫嚷着,先铺上红泥土,再垫上不属于这片土地的石子,然后把黑黝黝的工业产品强行地压进了这片土地里。那些轰鸣,惊醒了栖息在草丛里的蛐蛐;把一群绿翅的禾灶赶得无处躲藏,有些虫子的洞穴连同它的尸体一起被埋进了路的下面,——我看着这样宽阔的路,似乎到处都竖立着一粒粒纪念虫子的墓碑。一条乡村路,如果没有虫鸣和鸟飞,它就是一条通往荒芜的路,从此迷失在人们的记忆里。
那曾经是一条怎样的路啊?春天来临的时候,油菜花开满了路的两边,油绿的麦苗田,像绿色的毯子,田埂上盛开着粉红的桃花、李花,还有梨花……孩子们开始放学了,踩踏着小路上缤纷的花瓣,一路蹦跳着从山林深处出来,唱着我最熟悉的儿歌: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牧童的歌声在荡漾,
蓝天配朵夕阳在胸膛,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
那歌声最后隐藏在一片油菜花的深处,伴随着一只花白的蝴蝶,飞向了远方。而现在却被我的记忆翻转出来,随着眼角的泪,流进黑暗的深渊里了。
竹林下的民房已经是青瓦白墙。曾经的土墙和瓦房,瓦房上冒出的炊烟,也日渐稀少。秋天的时候,一直下着绵绵的细雨,瓦片积下的雨滴,就顺着土墙往下滴,滴进屋檐下的碓窝里。婆婆就坐在茅草棚里,纺着绵,咿呀的纺车声,扰乱了沉闷的秋雨;而孩子们却坐在屋檐下的石墩上,静静地听雨滴的声音:一滴、两滴,直到听见岁月的脚步从雨滴声里静静地流走……
很远的地方,我隐约地听见一两声狗叫,声音悠长得像一首哀歌。每一种声音,都是有价值的。而在风岭村里的鸡鸣狗吠、虫吟蛙鼓最为廉价,——就是这样的廉价声响,在今天的黄昏里,也难得听见了。
人们把风岭村开始当成旅途的一个转折点。每逢重大的节日,他们开着自己的小汽车,汽车里走下来的是村里的旧人,却又是陌生的眼神望着这片土地。他们从车上取下五颜六色的货物,——那些包装精美的大包小包,很快被村里的老人们看进了眼里,一种莫名的红色,泛着羡慕的光,在面前一闪而过。他们现在只是短暂地停留,白墙青瓦里的房间,不过是暂歇的旅店。
几天后,他们即将回到令人向往的城市,在狭窄的空间里,又精心地计算着利益的得失,而村子又开始变得寂静。那些宽阔的大马路上,留下许多五颜六色的塑料垃圾、瓶瓶罐罐,风一吹,四散乱飞,像是对曾经的热闹给予最幽默的悼念。也许这一片土地会感到失望:故乡的土地,承载了世世代代的生命,却承载不下一双远足的腿。而现在,它除了留存给我一些美好的回忆,更多的时候,却留下了城市的垃圾。
所以它们开始变得板结,变得荒芜。山弯里的那片最肥沃的土地,在这个冬天并没有生长出绿绿的麦苗,也没有一株油菜在那里开始鼓起花苞,取而代之的是乱蓬蓬的杂草。它们的根一直延伸到土地的各个角落,不久以后,也许连那些白墙青瓦也一并被杂草占有去了。
夜已经很深,月亮似乎也沉沉地睡去了,四周一片黑暗,我的心随着这一片土地的颤动,也开始变得荒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