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菘菘见过他几次,还很热情地坐在旁边倒茶,我白了他一眼,他就关门出去了。
杨青松来见我,自然是聊杨小小的事。他提起自己的女儿,眼圈红了,眉宇间似藏着无尽悲苦,我不敢再问了,怕那些悲苦会忽然冲出来,淹没了我们所处的狭窄空间。
小小高考考得不理想,分数勉强够三本,我坚决不让她去,李剑,你也知道的,同样是大学,到处都讲985、211,讲名校名专业,三本的就业难度,将来考研的难度,都很大。既然本科分出了一二三,社会在选择上,也会把三当成低等。我当年因为上了中专,沦落至今,不会让女儿再犯同样的错误。可是小小不愿意复习,坚持要上学,我只能由着她。
我知道小小毕业后,工作一定不好找,你也知道的,我中专毕业后就这样,一看招聘广告,都是要大专以上学历,连去应聘的资格都没有,还好家里给凑了点儿钱,开了个小旅馆谋生。小小她们这一代,学历升级了,动不动就是硕士博士,再不然要求第一学历是一本重点,她想去的地方,都达不到条件。我劝她考研,一边也帮她找她喜欢的工作。我也想开了,人在这世间是卑微的,我不再想让她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不是非要考上公务员国企什么的才叫就业,我觉得找到孩子喜欢的工作就行。可是她学的专业,到这社会上,根本没用处。就像我当年读中专一样。
李剑,你看,时间就那么不值钱?当时确实没认识到时间宝贵,那四年,我一个中专都要上四年,四年得浪费多少时间。我的同学们,毕业后干这行干那行的都有,反正大多数人用到过所学的专业。我和几个同学相约再去高考,可是高中的知识从来没有学过,怎么考?只有一个女同学,从高一重新开始学习,然后参加了高考,考上了,还读了研,现在在一家大学当老师。虽然也在同学群里,她从没有说过话,不知道是不是不想搭理我们。
我这说远了,又扯到自己身上了。只是没想到,我走过的路,又会让小小继续走上了。我告诉她一定要考研,虽然要考的学校和将来就业,三本的经历依然会有影响,但也总比现在要好。社会是公平的,只要你肯努力,总会有往前走的机会。
我忙劝他说,不要这么悲观啊,咱们同学里还有好多人,初中都没毕业,不是一样过得很好,还有几个做生意发财的,比咱们都强。你的中专同学里,也会有很多人过得很精彩的。我的大学同学里,一样也有人东飘西荡的。人这一辈子,都会遇到些弯弯岔岔,不要在哪个地方摔一跤,就再也爬不起来了,小小也还是有机会的,明年再继续考啊。
她不想再考了,她觉得自己今年已经尽力了,分数又差得那么远,明年再考也无望,您跟刘教授说一声,谢谢他了。
杨青松说完这话,眼睛一直看着我,似乎在期待着什么。我看着他,想起了那九万元钱,他是不是在等这个?
那笔钱我请客送礼花掉了些,余下的我转给你吧。
杨青松没有推辞,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他今天来的主要目的,就是要这笔钱。杨小小没有考研成功,我就是没有把事情帮他办好,他来讨回这笔钱,甚至都有些要责怪我的意思。我粗略给他算了一下,花掉了两万多,算两万吧。
杨青松叹了口气,说,两万就两万吧。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要是给他七万,他会认为这两万,是我自己给花掉了。
我心里奔腾了一阵怒火后,几张卡凑了凑,又打电话向一个同事借了些,凑够了九万,转给了杨青松。
我做这一切的时候,他始终在我面前静静地坐着,看着我。收到钱后,又朝我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就离开了,我也没有留他吃饭,心里面除了恼怒,还有一些轻松感。
我一直认为自己欠了他,这下还清了,不用再想这事了。
五
据说我的同学杨青松,是死在一个百无聊赖的午后,他还是如往常一样一个人坐在前台,呆呆地望着门口。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旅客走过来结账,喊了几声没有动静,拍他的肩头发现身子已经僵硬冰冷。旅客惊叫起来,从另一个房间里匆忙跑出来的侄子杨大勇,没有考上大学,一直在杨青松的旅馆帮忙。看到叔叔倒下,紧张得抱着他大叫,打了120,医生来了又走后,他的侄子开始打电话通知亲属。
我接到李菘菘的电话时,正在参加一个会议,我快步在弯曲昏暗的走廊里走到尽头,尽头有个窗户,窗外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湖水,水天一色,安静地望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