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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就走到这儿了?商陆把踉跄的影子藏入树阴。
把整桩事情捋清楚,得从十天前说起。六月八日这天清晨,客厅“飞马”牌老式挂钟“当当当”连敲六下,商陆睁开眼睛,听到雨声啪啪炸裂在哪家空调外机上。滚!老头子的咆哮声隔门传来,砸得商陆右眼皮一跳。一阵受伤小兽般的呜咽,二哥生意又赔本了?母亲两头劝,引来老头子更激烈的咆哮。争吵声差点儿掀翻屋顶。
商陆一脚踢开卫生间,憋了一晚的尿哗哗流出来,手一按,冲入下水道。拎上裤子,商陆把水龙头开到最大,但憋闷的感觉怎么也冲不掉。他抡起拳头砸向窗子,玻璃碎裂,伴随着清脆的哐啷声,一股红色的液体从血管奔涌而出,它们那么急切,似乎早就不耐烦困在这具十八岁的躯体里。他用左手去擦拭,血,是热的。审视着直冒血水的拳头,脑中突然想到鲁迅笔下的人血馒头。疼痛,来得迟缓,而又剧烈。镜子里的少年,眼睛是血红的。他向镜中的少年晃了晃血色拳头,龇了龇牙,心头滋生一股黑色的快意。
这个二猪,疯了?老头子在咆哮。抻头就给一拳,他晃了晃拳头。好像听到了他心里的恨声,砰砰砰,几道门先后被用力关上。没人肯进来瞧一眼他,没人对那些碎裂的玻璃感兴趣,没人在乎即将到来的“黑色七月”。血流多了吗?一阵晕眩。他扶住了头,从未有过的疲惫从心里冒出来,冒出三个字,“没意思”。趿着拖鞋,晃着膀子,晃到客厅,把医药箱“哗啦”一下倒地上,药棉、医用纱布、医用绷带、创可贴、医用酒精……右拳成了肿胀的大馒头,纱布洇红了。
不,我不要做他们,我要逃离,逃得远远的……商陆把挤满牙膏的牙刷蘸上水,往口里一杵。用左手刷牙,诸般不适,同时又有一种奇异的快感,似乎在单枪匹马与世界作战。呸呸,吐出满嘴殷红的泡沫,胡乱冲下脸,手在头发上潦草地扒两下,商陆从电视机旁铁皮罐里抓出两元零钞,抓起书包抄起篮球冲下楼,冲进早餐铺。
两个香菇青菜包子、一个茶叶蛋、一杯豆浆是早餐标配。带着苦大仇深,商陆咬一口包子,喝一口豆浆,香菇有些塞牙,豆浆有股腥味。飞起右脚,路边的易拉罐呈流线型冲向垃圾桶,被桶身撞回,啪嗒一声,瘪在一旁。栾树上蝉嘶裂了嗓子,“知了知了”地叫。你知道个锤子!鼓着腮帮子,商陆抬头朝鼓噪的繁密处望,叫不了多长时间,栾树就会开出一穗穗花,挂出红绸般的蘖果。那时他会在大学校园里吗?
商陆希望脚下的这条育英路无休止地笔直延伸下去,这才匹配他——不受优待的高考生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阴郁心事。
有家长边走边议论,说这届师资力量杠杠的,强强联盟,美其名曰“铁军”,听得商陆全身肌肉绷紧。“百日誓师”犹在眼前,今日黑板上老师御笔亲书将是“倒计时30天”。磨刀霍霍三载,临门一踢,老师和学生都拿出拼命三郎的架势,教室里个个黑眼圈、红血丝。他正想着,猛抬头,校门口杵着一人:正是新校长,沐浴着清晨第一道朝霞,迎接所有学生。如果校长追问,他怎么说,头悬梁,圆规刺手?呵呵。
新校长厉行魔鬼式集训,花絮频传:某教室学生边打吊针边上晚自习;某教师厕所蹲坑,逮住学生讲压轴题……
望着他裹了一层层纱布的拳头,校长皱了皱眉头,张了张嘴,又闭上,挥了挥手,他一溜烟跑向操场。
几双旅游鞋奔跑在操场上。鞋底带钉的双星足球鞋,火炬牌运动鞋,最不济也是回力球鞋。白的、黑的、蓝的、猩红的,鞋底像装有弹簧,那么富有弹性,轻轻一蹬,即刻就有一股力量反弹到小腿上,反弹到手中篮球上,传递给篮球架,三步上篮,一气呵成;闪转腾挪,如有神助。商陆眼热了。他多渴望得到一双这样的运动鞋!电视广告中男人的声音充满诱惑,“穿上奇安特,潇洒走世界”,这声音蛊惑不了母亲,父母基础工资只有一百八十一点五元——这个数据,母亲念叨了好几年,后来似乎涨了,可恨的是运动鞋也在涨,商陆只能与凤城中街大华商场那八十九元一双的运动鞋隔柜相望。运动鞋永远不知道商陆对它有多情深意重,如同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