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柏皮抬头时,正好碰上一片雪花。一片很大的雪花,白白的,六角形,从他的眼前飘下来,接着飘到他摊开的手掌上。雪花因此就停住了。停住的雪花十分安静,似乎在望着这个头发光溜、眯着小眼睛的男人。他想呵口气,气到嘴边上又被他吸了回去。他不忍心这么快就让这雪花融了。他小心地将雪花捧在掌心里,向庄子东头走去。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柏庄地处江淮之间,早些年,柏皮刚刚记事的那些年冬天,大雪漫天飞舞,整个上下柏庄,伊洛河,都成了冰雪世界。可这些年雪花也就像庄子上的人口一样,越来越少,越来越稀薄。去年仅仅是正月初二下了场雪,小雪,小得像山上那些长不高的小老树,稀稀落落的,忽溜一下就走了。那雪似乎只是个形式,连稍大些的雪花也没有,更别说挂在檐上的那些老长老长的冰溜子了。今年这雪,至少还像个样子。三天前,天就麻麻的。麻着麻着,雪总算来了。柏皮午睡起来,一出门,就与雪相遇。这会儿,他捧着雪花,小跑着到了柏大强家门口。门是掩着的,他没喊,先是蹑着脚,凑到门缝前朝院子里看。一棵老大的樟树,挡住了他的视线。那樟树生得茂盛,粗大的枝条直愣愣地搭到院墙上。他第一次到这院子里来,就是从那树枝上进来的。树枝成了一条道路,隐秘,厚实。他推开门,院子里静静的。雪花都被大樟树接着了,地上一片也没有。他往前又走了几步,然后停下,看了看掌中的雪花。雪花还在,依然那么大,白白的,六角形。他回头朝屋里喊道:“玲子,玲子!快看雪花!”
没人应答。他推了下门,门开了。他又喊道:“玲子,快来看雪花呢!”
还是没人。他四处张了张,这屋里光线不好,老房子,旧称黑六间。其实是三大间。两边各被分成两小间。中间前厅后厨,只有门,没有窗子。要是在山外,这房子早该修了。但这几年柏庄起了个规矩:大家都不修房子了。大家都攒着钱,说要修房子就到城里去。反正这柏庄离城又远,交通又不便,在这山高水远的地方修房子,没意思。迟玲子的丈夫柏二愣,这些年跟着柏江海后面搞工程,钱照说也挣了不少,可就不在这老房子上下功夫。孩子在城里读书,这黑六间里,就只剩了迟玲子一个人。迟玲子是外乡人,柏二愣二十来岁的时候在外面卖塑料袋,从四川花一万块钱带回来的。这外乡女人当初刚到柏庄,可是轰动性的新闻。四里八村的都来看,一来迟玲子长得俏,二来这买来的女人与柏二愣黏得很。有人就说这柏二愣其实是先与迟玲子好上了,然后给了她娘家一万块钱,就带人走路了。不管怎样,迟玲子就在柏庄这地儿扎下根了,到现在,也十五六年了。当年的俏女子,虽然眼角有了些皱纹,但还是透着秀美。特别是那双眼睛,说话的时候总是在笑。这让柏皮尤其喜欢。柏皮第一次沿着樟树枝进到院子时,迟玲子正在院子里的走廊上抹澡。柏皮站在她身后,也不说话,只是向她的背后呵气。迟玲子先以为是风,后来感到有点丝丝的热,才伸手在背上摸了把。柏皮等她的手缩回去,又重重地呵了口气。这下,她回头了。一回头,她居然只是圆睁着大眼睛,吃惊且有些颤抖地望着柏皮。柏皮上前就抱住她滑溜溜的身子。她动了下,便不动了。柏皮又向她的颈子上呵气,她竟然“扑哧”一声笑了。这一笑,柏皮被一下子点燃了。他抱着她,进了卧室。事毕,柏皮问:“我这不是占你便宜吧?”
迟玲子两颊通红,低着头说:“不是占便宜是么子呢?就是占便宜嘛!”柏皮将小眼睛望到迟玲子的胸腔里,揽过她,说:“你这田荒得太久了。那个该死的二愣,也不回来。我这是替他劳动呢!”迟玲子推了柏皮一把,柏皮却将她箍得更紧了。
这事一晃,也半年多了。那是春天将尽的时候,迟玲子的院子里,樟树清香。院角边,那棵蔷薇正开出第一层花。那花浮动着,像伊洛河黄昏的流水,丝丝缕缕,浑然天成。雪花在柏皮的掌心里一点点地缩小了,他有些急。他推开门,又喊了声:“玲子?”还是没应声。他走进卧室,却见迟玲子正坐在床头上,见他进来,望着他,那平日里总是笑的眼睛,却蒙着层淡淡的忧郁。他先将手掌伸过去,说:“雪花呢!快看,雪花。下大雪了。”
迟玲子瞄了眼,马上收回了目光。柏皮将雪花放到迟玲子的脸上,然后退了一步,说:“花脸了。花脸了……”迟玲子用手迅速地将脸抹了一把,又低下头。柏皮这下有些急躁了,上前问:“怎么了?我就觉得最近这上下柏庄有些不太正常着呢?是不是你们都有事算计着我?”
“没呢。”迟玲子终于说话了。她将身子侧了侧,说:“没呢。谁算计你呢?别瞎想。”“我真的有感觉。你,还有姜花,三平她们,都在算计我。是不是怕我……”柏皮将后面的话吞了,他拿起迟玲子的手,摩挲了会,然后又坐到床上,扳过她的头,抚着头发,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算计,也没事。我都是活该。”
“说么子话呢!”迟玲子抬起头,眼睛又会笑了。笑着说:“你就是多心了。不过,下雪了,也快过年了。过年了,就……”
过年了,庄子里大大小小的人都要回来了。迟玲子话虽然没说完,但柏皮清楚。柏皮叹了口气,说:“是都该回来了。不回来,这偌大的柏庄,怎么办呢?”
迟玲子用手掠了下柏皮的头发,柏皮每天早晨起来洗头,用从城里买回来的洗发精,头发上有清香,不像二愣子头发上总是油烟味,呛人。迟玲子喜欢闻柏皮的头发,有时会将鼻子伸进头发。她一闻,柏皮便炽热难受,闻久了,两个人便滚到了床上。柏皮喘着气说:“我想到雪地里去做呢。”她扭了下,嗔道:“哪还有人?都成冻骨头了。”
“成了冻骨头也好。正下雪,被雪花盖着,多好!”柏皮甚至开始幻想起来。他一边幻想一边动作,这无边的落雪的静谧里,他们的声音传出了黑六间,传过了院子,直向漫天的雪花飞去。
2
下雪天,黄昏来得迟。柏皮起身走向院子,大樟树一下子挡在了他的面前。他从来没有觉得大樟树有今天这么大过。他抬起头,整个人都被大樟树给压了下来。他赶紧低了头,走到院门口。迟玲子正倚在屋门边上,两个人也不说话,只是望着。柏皮的小眼睛仿佛被雪花给蒙上了,一层雾。而在雾里,迟玲子的眼睛笑得更欢了。笑着笑着,就生出些说不出的奇怪来。这奇怪如同一网魔障,直让柏皮心里瘆得慌。他赶紧拉开院门,一股风般地冲进了雪地里。
地上有了层厚厚的雪,踩在上面,脚步声变得清脆、直接,又像在切割玻璃,尖锐,疼痛。这回,柏皮没有再用手接雪花了,他一直低着头。眼光嵌在雪地里,被一寸寸地埋起来。他跑了有上百米,直从柏庄的东头跑到了上柏庄的中段。他还在继续跑,就听见有人喊道:“要死的,从哪家偷腥来呢?”这是姜花。这声音当初就像根棍子一样,直直地打在他的头上。他一下子就被这棍子给打晕了。他觉得这棍子不仅坚硬、火辣,还善于在空中转个弯儿,慢慢地,缓缓地,往你头上打下来。你忍着不看它,它却停在空中。等你一抬头,就猛地打了下来。打着打着,这声音就钻进你脑子里了,就嵌在你的骨头上了。柏皮这会儿听着这声音,还感到头在发热,发胀。他不想搭理这声音。甚至,脚步开始往庄子的下半段快速移动。他没想到,这声音比他的脚步快,“蹭蹭”地就冲到了他面前。声音更陡了:“要死的,在四川佬那吃饱了吧?见到我就想跑?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伸长着鼻子,到处嗅。”
柏皮只好停了脚步,硬着头皮,迎着姜花的直勾勾的目光,嗫嚅着说:“没呢,没呢。是去让她看雪花,看雪花。”
“看雪花?”姜花大声地笑了出来,说:“雪花有什么好看的?是去看那婆娘的身子吧!你这个要死的,我能不知道你?”
柏皮“嘿嘿”地笑着,小眼睛眯得更小,雪地的白都成了一线。往日,要是姜花这么说了,他说不准就会堵上一句:“是想我了吧?那就走啊!”可今天,他没了兴致。他只是“嘿嘿”地笑。
姜花倒是急了,上前来揪住他的耳朵,疼得柏皮直喊:“姑奶奶,别揪了。这大冷天,疼呢!真的疼呢!”
姜花在手上暗暗地加了点劲,柏皮疼得皱着眉,红着脸了。他直跺脚,压抑着喊:“快放手,再不放我可要……”
“你要怎样?要死的,我就喜欢你这急着的劲。”姜花拎着柏皮耳朵,直将他拎进了自己的家门。又拎到餐厅的桌子前,然后放了手,将他使劲地掼到凳子上,声音突然变得轻柔了,说:“要死的。我是特地做了菜,等你来吃的。一大下午,我就站在这门边上看。看着你进了那四川婆娘的院子。你倒真能行,一待就是一下午。那婆娘哪地方让你吃得那么欢?”
柏皮摇着头,看着桌子上的菜。看来姜花是下了点工夫的,几个菜做得清亮好看,旁边还放了瓶十年陈酿。他故意问:“要来人?”
“来鬼啊?就是给你这要死的吃的。”姜花咬着牙,声音也直凛凛的。
柏皮突然打了个寒战。他身子一抖,心里抖得更厉害。他强作镇定,伸手去拿酒瓶。往日,酒瓶跟他的手就像磁铁一般,互相吸着,现在却变得陌生。他的手似乎总短着一两公分,伸了两次也没能抓住酒瓶。还是姜花一伸手将酒瓶拿了过来,开了盖子,递到他手上。他接过,手更抖了。姜花问:“抖啥呢?又不是第一次了。别抖,喝两杯酒暖暖身子。我陪你!”
柏皮便往杯子里倒酒,酒却洒出来了。他有些懊恼,又倒,还是洒了出来。他叹了口气,将酒瓶使劲地站到桌上,说:“都有名堂。连这酒都有。我都知道的。连这酒都算计我了。姜花,是吧?说啊,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声音大,戳人吗?”
“哪里有名堂?”姜花红着脸,说:“你是冷慌了,又被那四川婆娘给缠疲沓了。来,喝杯酒,回回气。”说着便将两杯酒倒好,端起来,与柏皮的杯子碰了下,一仰脖子喝了下去。柏皮也端起杯子,手却发抖。他定了定,总算抖着将酒送进了口中。酒辣,喉咙里起火。这火一下子就窜上来,直往脑门上走。他手不抖了,心也不抖了。不再发抖的柏皮,这时候直直地盯着姜花,说:“我们喝三个。”“好!我就喜欢你这劲。”姜花一边倒着酒,一边喝。两个人谁都不说话,又喝了三杯。柏皮正要开口,姜花屋里的电话响了。两个人都望了望,没动。电话继续响。柏皮说:“去接吧!”姜花道:“接个屁!还不是那活猪打来的。没什么好话,不接!”
柏皮说:“也好,我们喝酒!”他用不再发抖的手拿过酒瓶,连斟了三杯,一气喝了。姜花也没二话,也喝了。一瓶酒眼看着喝了大半,柏皮忽然一抬头,问姜花:“你们都怕,是吧?”“这……这,怕啥?我们怕啥?”姜花少有的慌乱了下,立即就镇定了,倒了杯酒,说:“我这人从来不怕。怕啥?”声音却不再那么地立着了,有些下垂。柏皮紧接着问道:“你们是不是在想着怎么算计我?他们都要回来了,怕了?”
“哪里有?真的没有。”姜花争辩着,脸越发地通红。
柏皮却突然不问了,低着头看着酒杯里的酒,又慢慢地端起来,说:“也是。算计吧,该算计。我自己还想算计自己呢。”说着,又喝了一杯。姜花说:“我不能再喝了,再喝就成了滩泥了。”
“成一滩泥好啊!我还真想你成一滩泥呢!”柏皮伸手在姜花通红的脸上拍了下,又拍了下,说:“我怎么从来就没有把你变成了一滩泥呢?姜花,你说,说啊!”
姜花站起来,身子有些摇晃。灯光将她的影子钉到墙上,一下子被这墙给吞没了。她往柏皮这边走过来,正要伸手时,电话又响了。柏皮说:“接吧!再不接,可要出事的。”姜花声音又大了起来,说:“出事?能有啥事?天大的事,能大过我们的事?”她说着就笑,“哈哈”的。柏皮听着心里就起了鸡皮疙瘩似的,麻麻的,直痒。
电话也固执,响个不停。姜花撑着壁子进了房。接着,柏皮就听见柏江海那从肥胖的嗓子里硬挤出的声音:“想死啊,怎么老不接电话?是不是在给老子弄坏事?”姜花按了免提,却不说话。柏江海大了声,嘶哑着喊:“说话嘛!哑巴了?老子可是听说你在庄子里不老实,要是真有这事,看我回去不废了你。”姜花还是不说。柏皮也有些急了,却不好说话。他眼前晃动着柏江海那臃肿的身影,还有一脸的横肉。柏江海长得不像柏庄人。柏庄人个个清秀,这柏江海却生下来就是个黑猛粗货。小时候,柏江海在上下柏庄是个惹不起的主,他的娘老子一年四季要花相当大的时间为他擦屁股。可不想就这上下柏庄人见人憎的柏大黑子,晃荡到二十来岁,有一天不知怎地就发了。他成了上下柏庄的第一批暴发户。他的工程队,现在已经有千把号人。上下柏庄一大半的劳力都在他的手下干活。姜花再狠,狠不过柏江海。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外面有了女人,还养了孩子。也吵过几回,柏江海放了句话:“要么,在柏庄守着,管吃管喝。要么,就走人。”柏大黑子挂在嘴边的话是:“世界上的三样东西是用不尽的。钱是赚不够的,酒是喝不饱的,女人是睡不完的。”姜花也拿他没法,只好躲在柏庄哭。这哭声到底还是被柏皮给听着了。柏皮就劝。一回劝着,姜花骂了他。二回劝着,姜花听着不说话。三回劝着,姜花说想通了,也就这么回事。四回再劝,两个人就生生地给柏江海戴了回绿帽子了。
柏江海还在电话里继续嘶哑着:“腊月二十二,我回去。过到初三。你在家备点土产。另外就是将猪宰了,猪肉不要动。我要带些到城里来的。”姜花依然没接话,柏江海猛地提高了声音,几乎是破口大骂了:“你死啦?没听见?”
姜花说了句:“听着呢。嚷着死啊!”柏江海道:“不要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在庄上的事。看我回去收拾你!”
姜花问:“我在庄上有啥事?你倒说啊。”“哼!还装!”柏江海停顿了下,才狠狠道:“老子现在没工夫问这事。等着,过年回去踹不死你。”
姜花还要说,电话里传出“嘟嘟”的声音了。她出了房门,餐厅里灯光晃荡,柏皮却走了。她咬着牙,半天才从牙缝中蹦出三个字:“都作死!”
3
不管作死不作死,反正雪依然在下。半夜里,雪下得更大了。柏皮睡在床上,感觉冷。他起床从柜子里又拖出床被子加上,还是冷。他甚至有些哆嗦。哆嗦着,心里就痛。他索性起来,开了门,没有风,只有雪。一片苍苍的白。不像白天,雪是白得透亮的;这夜晚,雪白得有几分暧昧。他朝周边一看,有三两灯光。他知道那些灯光都是些单身在家的女人们屋里的。柏庄地处偏僻,这些女人们一到晚来,要么是孤身一人,要么是带着半大的孩子,心里自然胆怯。一胆怯了,就开灯。灯光就像层网,密密地包裹着她们。当然,不仅仅包裹着她们的恐惧,也包裹着那些难以名状的寂寥。而且,这些灯光,也成了另一个人的指路灯。无数个夜晚,柏皮就是凭着这些灯光的指引,走进了她们或深或浅的梦境。柏皮以前并不在庄上,他长年在外面流浪。他从十五岁时就离开柏庄在外面流浪了。三十多年来,他待在柏庄的时间比待在外面的时间短得多。本来,他自己以为这一生也不会回到柏庄了。一个没有好名声的人,回到故乡,无非是自取其辱。但是,命运还是让他回来了。今年的春节之后,他的寡居多年的老娘去世了。他回来料理丧事。丧事料理完,他决定不走了。一个人在外流浪,无非也是过日子。待在这柏庄,还是过日子。那就索性不走了吧,这柏庄到底还有老头子老娘的坟在,总比外面的冰冷要好。他一决定不走,立马就开始修房子,将原来老娘住的三间土坯房子整修一新,又买了电视,还在院子里栽了三棵桃树,两棵梨树,一棵樱桃。他得守着这些果树,安安静静地过下半生的日子。当然,如果碰到合适的女人,他或许会成家,会生孩子,会做父亲,将来再做爷爷。庄上撂荒的田多,他随便选了一块靠近伊洛河的水田,四月里插了水稻,到七月,收获的稻子能管他两年的口粮。他又在屋子前后用木槿扎了道长长的篱笆,使整个房子变得有些像大城市那些小别墅一般。一开始,他很少同庄子上的人来往。一来长年不在家,人不熟。二来,庄子上留下的几乎就三种人,老人,孩子,还有就是那些中不溜的女人。孩子们上学,老人们喜欢在一块谈古,女人们一有空闲,就凑在一块打牌。牌桌子就直接摆在门口,阳光正好照着,一边打牌,一边数落那些外出搞钱的男人。他偶尔会在牌桌前站一会儿,但并不说话。他眯着小眼睛,看那些女人们打牌,明白她们心思也不在牌上。打牌只是混日子度时光的一种方式。她们看着他,目光一开始是冷冷的,再后来是有热有冷的,到了端午之后,那目光就都是滚烫滚烫的了。
柏皮从没有料到一步走下去,会走到现在这个样子。上下柏庄,他熟悉得如同自己整修过的三间老屋。那些女人们的归置,气息,声音,都在他的脑子里萦绕着。他能像区别田里的那些植物一样,一一地区别开来。他喜欢到伊洛河岸上看植物,跟那些植物说话。他问它们的祖宗在哪,怎么就飞到这伊洛河来了?他眯着眼睛摸它们的叶片,有的肥嫩,有的清瘦;有的长着绒绒的刺,有的害羞地缩着身子……他时常拿庄子上的女人来比拟这些植物,他给女人们也都取了植物的名字,比如姜花,他叫她蓼子;迟玲子,他叫她三叶草;三平,他则给了她“蛇梦子”,就是野莓子,冷着,却热烈。现在回想起来,他甚至不记得第一次了。是三平家吗?似乎是。三平那天晚上正在月光里唱歌。他在院子外听着。听着,就弄出了声响。三平问:“野猫呢?谁?”他一转身,正要走。里面三平又道:“我知道是你。瞧你那出息!”他踅回身,“蹭”地就上了墙。他在墙上又停了会,三平正望着他,嘴里的小曲儿却没断。他下了墙,没说话,抱起三平就进了屋。三平没动,只有小曲的声音变得有些紧张和热切。
植物是需要人跟它说话的,柏皮一直这么认为。他每天同植物们说话。跟植物说过的话,他再同庄子里的女人们说一遍。她们也像植物一样,听着,或动,或静。她们把他当成了日子里的风雨,当成了田野里的稻花,当成了伊洛河那些她们日日洗衣浆衫的流水……
但现在,柏皮又心痛了一下。七天前,腊月初一。柏皮照例到上柏庄最上头的大神庙去烧香。这是他的死去的老娘留给他的唯一的遗嘱。他起了个早,趁着露水,到了大神庙,太阳正好起来。他点了香,又磕了头,然后在庙门口的大青石上坐了会。他看见柏明礼大爷拄着拐杖上来了。他马上起身去迎,到了跟前,他想扶大爷一把,却被柏明礼一拐杖打开了。他涨红着脸,说:“大爷,早呢!也来上香!我已经上了。”
柏明礼黑着脸。柏明礼黑脸的样子,到目前他看过三回。第一回是他回来为老娘办丧事时,柏明礼把他叫过去,骂他不孝,这么多年在外闲逛。柏明礼骂得真切,脸黑得像一抹乌云;第二回是六月里,柏明礼有一天大中午的跑到他的老屋院子前来了。他正在午睡。柏明礼用拐杖敲着门,骂着,大意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何况这上下柏庄,早些年还都是一条藤上的瓜。这不乱了吗?乱了!柏明礼骂着骂着,就号啕起来。苍老的号啕声,让柏皮心里堵得发慌。他又不敢出来,他怕柏明礼的大拐杖。柏明礼骂了整整两个小时,骂累了,就在老屋门前坐下。他从窗户缝里瞅着,柏明礼脸黑得如同一块煤矿石,整个儿没了底子。这是第三回。柏明礼径直往大神庙走,到了庙门口,拐杖撑在地上,腰却一弯,将柏皮刚才上的香给拔了。柏皮心里有气,却只好忍着。他也不说话,就往山下走。后面,柏明礼追着说:“你这造孽的,让你再过些天日子,到时送你去见你老娘去!”柏皮一震,脑袋仿佛被打了一闷棍,他停了步子,回头望着正上香的柏明礼。柏庄这一带有风俗,进了腊月,就是黄天。腊月黄天,被人咒了,是会应验的。柏明礼都八十岁的人了。人越老,咒越灵。柏皮一下子蔫了,他蹲在伊洛河的河岸上,硬是恍惚了一上午。
隔天,柏皮到姜花家去。他前几天刚从城里给她带了件小衣。粉红色的,小巧可爱。他一路上想着姜花见到小衣时的神情,不觉就到了她的院子前。正推门时,他听见院子里有声音。是三平。三平说:“这事宜早不宜迟,等他们都回来了,我们可就苦了。”姜花问:“那怎么办?杀了他不成?”三平说:“那就杀了他。弄死了他,就没人对证了。”姜花叹了口气,说:“一个好端端的人,就非得死?”三平说:“他不死,我们可得死。就你们家柏江海,回来了能放过你?”姜花说:“那也是。”接着,迟玲子也说话了。迟玲子说:“我有点怕。”三平说:“怕什么?这柏庄山高水远的,他死了,能有谁知道?我们就说他又出去浪去了。”沉默。柏皮这时意识到了她们在议论什么,他没再推门,而是悄悄地挪动步子,回到了自己的老屋。他特地烧了点菜,一个人喝酒。喝着,头就昏了,眼就花了,天地就旋转了。旋转中,他看见三平、姜花她们正向他走来。她们的脸上都是古怪的表情,压抑,恐惧,而且夸张。他向她们招手,她们却退去了。
漫天的雪。柏皮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木槿篱笆发出辛辣的气味。雪让篱笆变成条白线,像蛇般,直溜到远处正逐渐浓密的雪花里。4
雪下了三天。柏皮一直没有出门。这期间,三平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他怎么没见了?他说他出门了,去见一个朋友。三平说不会吧,我怎么晚上见你家灯亮着。他说那更不会了,你是活见鬼了。三平便骂,说:“你尽说不得好话。”又问:“哪天回来?我可是想你了。”他说:“难说。也许明天,也许后天吧。”三平说:“那好。回来了就来找我。我给你烫酒喝。”他在嘴巴上咂巴了下,又吞了口口水,说:“酒别烫得太热。热酒会喝死人的。”三平停了下,接着问:“谁说热酒能喝死人?怎么会呢?”他一笑,说:“我就是听人说。我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三平道:“老不正经。不说了,回来找我。”
这天晚上,柏皮便没有开灯。半夜里,他照例到屋外走走。庄子上那些晚上亮灯的人家,依旧亮着灯。他踩着雪,走到姜花家院子前,听了会动静。没有声音,他便踅到后院,从院墙上翻了进去。这回,他不打算进屋。他只是从姜花房里的窗户上,使劲地朝里看。被子隆起,成个人形。灯光苍白,一室清冷。他叹了口气,出了院子。本来,他想也到迟玲子和三平家去探探。但想夜也深了,这些娘们早该睡了。他能看到的,也不过就是个隆起的人形。他依旧踩着雪,往回走。雪因为积得厚了,踩在上面就像发烧的人走夜路,软得慌。他停住步子,看着夜色里自己踩在雪地上的脚印。有深有浅,有高有低,歪歪扭扭,不成样子。他拍了下自己脑袋,心想:柏皮,你算个球人!在外面混了那么多年,混得不成人样。回到庄子里,却就作怪。也难怪柏明礼大爷三次拿黑脸对你。他想着,眼睛里头一热,竟然有泪水。他骂了句:“没出息!”也不去擦泪水,只任着它热热地淌到脸颊上,淌到嘴唇上,他便就势用舌头舔了下去,咸,涩。他舔着,突然心里生出个想法。有了想法,他立即拉开步子,在雪地上哗啦哗啦地快步走着。他走过整个柏庄,沿着山脚上了山。山道上有雪,他只得拉着两边的树枝,往上挪动。雪的光,将山和山脚下的柏庄都笼成浅浅的白和苍灰。风景都凝着不动,只有他在动。他动了约莫半个时辰,到了半山。这是柏庄的祖坟场。雪将所有的坟都盖住了,这些祖宗们的房子,又添了一层厚厚的瓦了。他沿着老坟往前,一直到两座并排的坟前。他扑通跪下,嘴里禁不住喊了声:“娘老子,我来看你们了。”他声音不大,但在这空旷积雪的山上,声音却被一下子放大了。声音直沿着祖坟往山下冲,冲过山脚,冲到庄子上。他看见一瞬间,庄子里似乎亮起了许多灯光。他一激灵,头碰到了墓碑。墓碑竟然是热的,他伸手一摸,就摸到了一片淋漓。他缩回手,借着雪花一看,是血的红。他在雪上擦了把,又渗进了雪的白。他就这么跪着,自言自语道:“娘老子,其实这些年在外,我不是不想回柏庄。可是我没脸回来啊!混得不好,有了个女人,还跟人跑了。三十大几了,也没给你们续个香火。儿子不孝啊!”
有了风,风裹着雪,往柏皮的脸上、脖颈上吹。松树、杉树、柏树、榆树,都在风里发出声响了。这些声响被雪覆盖着,沉静,悠远,无边无际。
柏皮直起身子,腰有些酸。他揉揉眼睛,眼睛有些发花。他正要回头下山,却听见老娘说话了。老娘说:“你这混蛋!你回了柏庄没错。你不该惹那些女子们哪。她们是谁?她们个个都能吃了你。也都怪我,死得不是时候,把你弄了回来。你还是趁着年底,再出去吧!出去!”
“我不出去了。我哪也不去了。我走不动了。”柏皮一连说了三个不。
“那我和你老子就没办法了。唉!”老娘叹着气。
柏皮问:“你们在那边都好吧?”没应答。他想老娘是生气了。他当年离开柏庄出去流浪时,老娘找到县城里要带他回来。他不干。老娘拉他,他不动。老娘再拉,他慌乱中竟举起拳头,打了老娘太阳穴一拳。他跑了。事后,他听那些跟他一块混的小青年说老娘蹲在地上,头发晕,又哭,足足有两个时辰才走。老娘临走时也说了句话:“你决意要走,我们也没得法子了。唉!”
下了山,回到老屋,天就蒙蒙亮了。或许因为雪,比平时的天亮,多了几分透明。他攥着手,从厨房里的酒瓶里倒了一大杯酒,一仰头灌了下去。喉头发热,接着胃里开始倒腾。他赶紧从碗柜里的菜碗里扒拉了一撮咸菜,囫囵吞了下去,喉头和胃才算缓了些。他进房躺下,脑子里像放电影似的,想着这快十来个月的日子。他眼前晃出他给迟玲子买的那只金镯子,上面还结着朵重瓣的桃花。迟玲子喜欢得不得了,一天到晚都戴在手腕上。有次,姜花试探她,问这镯子是不是柏皮送的?迟玲子差点说漏了嘴。过了几天,姜花在床上就嗔着也要镯子了。他装聋作哑,惹得姜花把个大屁股对着他。事实上,他后来也给姜花买了个金器,不是镯子,是条项链;他还给三平买了条手链。三平拿到手链的那天晚上,给他烫了酒。三平说:“男人喝酒要温。温酒暖胃,也养神。”他还带着她们进县城,住在星级酒店里,吃西餐,喝干红。在柏庄,他就像麻将里的“钻”,四处游动,既成全了一副麻将的圆满,又尝到了泥鳅一般的人世欢乐。
雪停了。
太阳迫不及待地照到了柏庄。阳光映着雪地,格外地刺眼。天地间,一团廓大的白。柏皮出了门,他刚到木槿篱笆前,就听见三平喊他。三平说:“我一直守在这。你总算出来了。你个柏皮,还没死呢?”
“没死。失望了?”柏皮阴着脸,回了句。“怎么这么说话呢?是不是病了?来,让我摸摸额头。”三平说着就凑过来。柏皮一闪,三平手没摸着他的额头,脚却滑了一下,整个人都倒在了篱笆之上。篱笆上的木槿禁不住她的身子,也顺着倒下。她整个人便倒在雪地里了。柏皮赶紧上前扶。三平红着脸,用手挡了他,说 :“不要你扶!你是成心要害我的。”
“谁成心害你了?”柏皮蹲下来,看着躺在地上的三平。三平脸上有三颗小痣,红色的,一颗在眉毛中间,一颗在鼻子边上,一颗在下巴靠左的地方。这三颗痣,柏皮看过不知多少次了。他甚至亲过它们。三平说柏皮一亲那些痣,她心里就烧得慌。柏皮更用劲地亲,三平便成了一团火。三平是庄子里少有的还在种地的女人。她种了两亩地。今年的栽种和收获,差不多都是柏皮帮着做的。柏皮跟她一块儿在田地劳作,歇工时,两个人唱《打猪草》。有时也唱《王小六打豆腐》。唱着唱着,三平说柏皮就是柏小六。柏皮说那其实也好,临死还能吃三个荷包蛋。三平和柏皮在田里干活时,姜花有时候也到田埂上来转转。姜花拿眼盯着柏皮,又盯着三平,然后说她后屋里的电线被老鼠给咬坏了,让柏皮过去给修修。柏皮说那只有等明天了。姜花从田埂上捡起颗土块就往柏皮身上砸,说就得今天,天黑前一定得去。然后便翘臀而去。柏皮骂了句好个蓼子,去!三平便说这蓼子可缠人呢!柏皮将土块砸到更远的田里,他看见柏明礼大爷正站在伊洛山上,如同一棵松般。三平终究还是坐了起来,然后又顺着柏皮的身子站了起来。站起来后,她就势抱住了柏皮往屋里走。三平说:“我要杀了你!”柏皮手一松,她歪了下,又笑道:“怕了?”柏皮说:“不怕!”三平说:“你知道我杀不了你。昨天晚上,柏强打电话说他听到些风言风语了。我问他都是些什么,他不说。你知道他是个闷头驴子,越这样,我越怕!”柏皮不说话,只仔细地看她脸上的痣。三平捶着他,说:“你倒说话啊,平时不是话痨吗?”柏皮叹着道:“我说啥呢!要杀就杀吧!”三平又捶了下,突然哭了起来。柏皮慌着,三平边哭边说:“马上他们都得回来了。我真的怕!说不定他会杀了我的。柏皮,这都是你造的孽啊!”
“是我造的孽!唉!”柏皮眼神空茫地望着屋外。白的天光里,正旋转着一把把刀子,明晃晃的,寒气袭人。
5
柏明礼拄着拐杖,从上柏庄往下柏庄走。他并不是要走出庄子去,而只是在庄子上转一遭。他一般情况下,从上柏庄自家的门前走起,约莫花一个小时的时间,慢慢地走到下柏庄庄口的大樟树下。然后在樟树下歇息半个小时,再往回走。这样,一来一回,一上午或者一下午的时光就没了。他用有些浑浊却严正的眼光,四处打量。此刻,他一边在刚刚融雪的庄子里慢吞吞地走,一边看着那些长年锁着的门,唠叨着:快回来了。一年又尽了。他唠叨的声音不大,但奇怪的是整个庄子都能听到。女人们都回到了屋里,她们不想和柏明礼大爷打照面。柏明礼虽然不问她们什么,也不说她们什么,但那双眼,那张黑脸,让女人们都心怵。但是,柏明礼却往往停下来,或者在姜花的门前,问问柏江海最近是不是又揽了大工程了?又旁敲侧击地问姜花怎么老是待在柏庄,不跟着柏江海进城?他说得义正辞严:一个男人家,在外面越是搞钱,越得守着。那柏江海也是,搞再多的钱,怎么就能丢下一个女人不管?姜花说不是他不管,也不是他不要我去,而是我不想去。我过不惯城里的日子。城里哪有这柏庄好。就咱们柏庄,空气好,菜好,水好,城里哪一样能比得上?柏明礼的老眼翻了翻,有些意味地听着,冷不丁冒出句话:说到底,是人好。人好,是吧!哼!等过年他们回来了,我得好好说说。好好说说。这让姜花有些心悸。但又不好明说。每年过年,柏江海回来的第一桩事就是去见柏明礼,向他问庄子上的情况,自然问得更多的是自己女人的事情。柏明礼就像柏庄外出的男人们留在柏庄的一根天线,侦测着柏庄女人们的一举一动。但显然,现在这根天线起不了太大作用了。老了,行动迟缓了。他所得到的消息无非也都是其他那些女人们口中的议论。夏天的时候,他曾正经地找过迟玲子一次。迟玲子严格算起来,是柏明礼的孙媳妇。他让迟玲子不要和柏皮这个无赖走得太近。迟玲子平时说话小声细气的,但那次却大了声,说我啥时跟柏皮走近了啊?这个庄子上就他那么一个活着的大男人,我想走近还轮不着呢。这话把柏明礼气得差点吐血,回家后他给二愣子打电话。二愣子也憨,过了几天还真的从省城跑回来,没等迟玲子说话,就先踢了几脚。踢完后,二愣子又心疼地抱着女人。迟玲子说你这是中了哪门子邪呢?二愣说明礼大爷说的。迟玲子拿了把铁锤,就要到柏明礼家拼命。二愣子死死地拉住她,说将来我都不听他了,行了吧?迟玲子说不行,这老不死的,害人。二愣子抱着她,到底还是挡住了。那以后,柏明礼再不敢打迟玲子门前过。有时偶尔走得近些,迟玲子会站在门前指桑骂槐。他明知道骂他,也不点破。回家后,长年卧床的老太婆也数落他,说不该管这些事。老太婆说:“你还真以为你那根拐杖,还像从前一样能管得了柏庄?”柏明礼这回的目标是柏皮家。
昨天晚上,柏江海给他打电话,说过十来天就带着工程队回柏庄了。他说那敢情好,是得回来了。说着,他还叹了一声。就是这一声叹,惹得柏江海又问怎么了。他说没什么。柏江海说肯定有事,大爷瞒着我们。他说真的没事。柏江海说一定是有事,就别瞒了。是不是那女人的事?柏明礼沉默着。柏江海就道:“我就知道那女人不安生。跟哪个了?庄子里男人少。难道是庄外的?”柏明礼嘴唇有些哆嗦,半晌才说:“不是。我也拿不准。庄子上不是还有柏皮么?”他刚说完,就觉得出问题了。果然,柏江海声音硬了起来,说:“柏皮?就是那无赖?看我回去宰了他!”他立即道:“不可。我也只是……”“大爷,你别说了,等我回去,就是那无赖的死期。”说着,柏江海挂了电话。整整一晚上,柏明礼心惊肉跳,柏庄近一百年来,也没出过人命案,难道还真的要出一回?说起来,柏江海和柏皮,都是老柏家的子孙。只是两家隔得远,出了五服。柏皮那一脉,八代单传。因此,柏皮跟庄子里的其他人家,就血缘上看,越发疏离了。不过一笔难写两个柏字,要是真出了事,可是柏庄的大事,怎么对得起那山上的列祖列宗呢?
柏皮家的木槿篱笆开着门,柏明礼站在篱笆前,咳了几声。没动静。他又咳了几声,还是没动静。他正要转身回头,柏皮出来了。柏皮剃着个光头,一头的青皮,闪着幽暗的光。他的语气如同雪地里被冻着了的鸟爪,僵硬而直接。他说:“明礼大爷,是要来问罪的吧?问吧!”
柏明礼努力地睁着浑浊的眼睛,用拐杖点着篱笆,拖长音调道:“我是来看看你的。不问罪,不问罪。”
“那,进来吧!”柏皮请柏明礼进了屋,坐下,又泡了杯茶。柏明礼瞅瞅空荡的屋子,又看看柏皮的光头,慢悠悠地说:“快过年了。打算怎么过年?一个人过?”
“当然一个人过。不然还有谁?我这屋也只能盛得下我一个人。”柏皮话里有刺。“那也不是。都三十多了吧,怎么不定个亲,安定下来?不能老是漂着呢。漂着,容易出事。我是长辈,虽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有些事还是得说。那些事都传到城里去了。柏江海专门打电话问我。”柏明礼喝了口茶,又将嘴唇上沾着的茶叶用舌头卷进嘴里,咀嚼了会,说:“我也就是招呼声。江海脾气大,这些年你在外是不知道。听说他手上还出过人命。所以……”
柏皮也倒吸了口气。确实,这些年他一直在外面逛荡。柏庄的人和事,他并不太清楚。老娘丧事的时候,柏江海他们也都回来了。但只是匆匆一见。后来,他也同姜花、三平她们谈到过庄子里的男人,她们大都语焉不详。这些女人似乎都不太愿意提到自己在城里的男人。说到他们,无一例外地就一句话:“是好是歹,我管不着。”当然,柏江海他多少还是了解一点。柏庄出去的人中,柏江海算是条龙。既然是条龙,他就不可能不了解。柏江海也确实是个狠角色。上回,他到省城去,就听说柏江海因为工程上的事,带人砸了当地人的房子,结果引起了混战,当场就重伤了三个……昨天下午,当积雪刚刚消融时,他正在县城里剃头。本来他是要留满发的。剃着,就接到一个电话。男人,声音粗重。他问是谁,对方说是柏江海。他心一拧,柏江海说也没事,就是问问。快过年了,兄弟在庄子上都还好吧?他紧张着,声音却尽量地保持平静,说都还好。柏江海说那过年了,我回去好好敬兄弟三杯。他说那敢情好,过年回来,我们兄弟喝酒。柏江海哼哼地笑笑,突然挂了。他握着手机,感到发烫。他让剃头师傅将满发剃成了光头。师傅说怎么说变就变了呢?他说清爽。他边听剃刀在头皮上掠过的锋利声,边想着刚才柏江海的话。不知怎的,眼前幻出三杯酒来。老娘死的时候,柏明礼也是让他在老娘的坟头敬三杯酒的。难道……他剃了光头,出了城,回到柏庄,竟觉得柏庄的天空变得低矮了,压着庄子,压着大樟树,压着他的木槿篱笆、老屋,和剃着光头的他自己。
柏明礼将口中的茶叶吐回杯子里,又喝了口,继续说:“咱们柏庄是个老庄子了,这柏庄的过去那些年,我来给你讲讲。”柏皮也不阻止,任柏明礼讲。柏明礼讲到伊洛河边曾经立过七座牌坊。又一座一座牌坊地讲过去,最后叹道:“可惜后来都毁了。牌坊毁了,可是庄子不能毁呢。柏庄的名誉不能毁呢!”柏皮白了一眼。
柏明礼也不管,还是讲。柏明礼的声音越来越浑浊,越来越充满灶台里的老土气。柏皮却把思绪岔开了。他想这会儿迟玲子或许正在院子的樟树下望着。迟玲子早晨打他手机,说要跟他商量点事的。他迟疑了下,还是答应了。他没有理由不答应。就像迟玲子上次腰扭了的那些天,他没有理由不守在她边上。他觉得就像他当初回到柏庄,也是没有理由的。现在这大半年来的日子,更是没有理由的。他说不出来,也想不出来。他在柏庄上,就像一把门闩,或者是把锄头,再或者是一支火柴,甚至是一截木炭……都没有理由。
柏明礼口干了,舌燥了,声音嘶哑了。
火气也上来了。但他不好发作。喉咙被火气给噎住,“呼呼”地堵得人脸红,出汗,心跳加速,头昏。他赶紧站起来,摆着手,往门外走。柏皮说:“要走呢?大爷。”
柏明礼走到木槿篱笆,才顺畅了些。顺畅后,他稳住,回头对柏皮硬邦邦地丢下句话:“听我的话,没错。别到头来死都不知怎么死了。你死鬼娘老子会心疼的。”
柏皮空茫地望着柏明礼。空茫地点点头。又空茫地目送柏明礼慢慢地走远。
6
迟玲子确实有事要找柏皮商量。本来,昨天晚上她给柏皮打电话时,就想让他过来。但话到嘴边,她改了。柏二愣说过夜里要给她打电话的,让她等着。她不好当着柏皮的面接二愣的电话。果然,晚上十点,二愣打来电话,跟她商量年货的事。末了,二愣直通通地问她:“这大半年的,没给我丢人吧?”她一惊,声音就有些变调,说:“怎么会呢?我你还不信?”二愣说:“我是信你。可天不信你。怎么声音都变了?怕了?你这娘们,还真丢人了?”她马上镇定了声音,语气坚定,说:“没有。都还是你走时的原模原样。不信,你回来瞧嘛!”结尾,她稍稍撒了点娇,二愣就受不了这个,说:“我是得回去瞧的。要是丢人了,老子要拼命。”这一夜,迟玲子心一直颤抖,被子里尽是寒气。因此,天一亮,她就起床坐在这樟树下,等着柏皮过来。树上不时有积雪落下,细细的,白白的光一闪,就掉到了地上。她看着那些落下的雪,往往就在她心思一恍惚之间,雪就不见了,融进了土里。她又听见鸟叫。是在后面的伊洛山上。每年冬天,柏庄的鸟儿很少。下雪的时候,只有一种灰黑色的小鸟,飞来飞去。这鸟儿叫声高亢,行动迅速。有时叫着,从院子前飞过;有时就停在樟树枝上,警觉而敏锐地观察着你。迟玲子不喜欢这鸟。她喜欢画眉,喜欢那些漂亮且温柔的鸟儿。它越不喜欢,鸟儿的叫声就越发强烈。先是从伊洛山上传来,接着是从伊洛河岸上传来,近了,更近了,就在院子外头了。不止一只,是一群,飞着,叫着,狂乱,激烈,且不怀好意。这让迟玲子本来就颤抖的心更颤抖了。她干脆开了院门,站在院门口。
终于,柏皮出现了。
先出现的自然是柏皮的光头,青色的,从锁着生锈大锁的柏山子家屋角伸出来。迟玲子眼睛正盯着屋角,这青皮光头一伸出来,她吓了一跳。庄子上何曾有这青皮光头?她正要缩回身关门,柏皮整个的身子亮出来了。她舒了口气,竟然没心没肺地想笑。她盯着柏皮,一直到他走到院门前来。她顺手将他拉了一把,进了院子,樟树上的一只鸟儿被惊动了,“扑棱棱”地飞过了墙头。
柏皮问:“有事?”
“有事!”迟玲子口气一下子急了,一急,她的四川方言就越重,说:“没子个事找你干嘛,当真稀罕你。”
“那就快说。”柏皮摸着青色的头皮,树上藏着的雪,正落了片到光头上,丝丝的冷。迟玲子却又犹豫了,说:“我不想说了。”
“你这个婆娘,搞么子嘛!快说,不说我可走了。”听柏皮这么一说,迟玲子只好道:“是有事。真的有。你跟我进屋。”
进了屋,迟玲子又回身到院门口瞭了瞭,转过来小声道:“这事本来我不能说。我们有约定的。她们想搞死你。”
“她们?谁?”柏皮一点也没惊讶,只是随口一问。
迟玲子倒惊讶了,柏皮听到这么大的事,居然还如此镇定,她弄不明白。她继续道:“是姜花和三平。她们拉我商量,说男人们大概知道了庄子里的事。过年回来会算账的。要赶在男人们回来之前,想法子搞死你。免得日后当面对质。”
“啊!”柏皮想这么些天他的感觉是对的,而且上次他听到她们三个人在一起议论也是对的。要是依着那些年在外混日子的性情,他早爆发了。但自从回到柏庄,他一下子被什么隐秘的东西给磨平了,没了棱角,也没有火气。他成了面团,任柏庄的女人们揉捏。他被她们塑成了各种形象。就像他称呼她们蓼子、三叶草和蛇梦子一样。她们称他劳力、棒槌和大猫。他在床上时从来不称呼她们迟玲子、姜花、三平,他明白那是她们男人的权利,不是他的。平静而寂寥的柏庄需要故事,他只是这故事中的一个角色而已。
迟玲子瞪着眼,说:“你咋一点不急呢?快想想办法嘛!”
“没办法。”
“没办法!你就让她们搞死你?”
“死就死吧,也好。一死百了。”柏皮说着就走到院子,抬头看着浓密的樟树,让迟玲子去拿把刀来,迟玲子脸一下子吓白了,哆嗦着,说:“柏皮,你这是要……”“快拿刀吧,我将这搭墙上的树枝砍了。”
砍完树枝,院子里竟然一下子清亮起来。柏皮拍拍脑袋,说我得走了。迟玲子也没留,柏皮临走时又从衣袋里摸出个紫发卡,递给迟玲子。迟玲子眼一酸,柏皮已经转向出了院门,他大步走在雪地上的声音,格外响亮。
等柏皮走远,迟玲子赶紧到姜花家。三平已经在了。姜花问柏皮听了要搞死他的话后有什么反应。迟玲子说没反应,只是说要死就死呗。三平也傻了,说:“真有这人?不怕死?”“不是不怕死,是他不相信我们会搞死他。”姜花分析说:“他在外待过多年,见过生死,我们几个女人的说法,他自然不放在心上。我让玲子叫他出来,给他透点风,就是探探他。他不在意,我们就有机会。也就十几天了,我们得想想怎么搞了。”
三平绷着脸,说:“用热酒,肯定不行。酒喝不死,那还成了麻烦。我听说县城里能买到三步倒,吃下去三步就死。”
“这个不行。他要是死在我们谁的家里,都不好交差。”姜花说着,迟玲子也道:“要是死不了,将来就更不得了了。”
三个女人想一出,又否一出。个把小时下来,还是没个具体的法子。最后还是姜花定了:“就用山上的断肠草。我听老辈人说过,那草我也见过。伊洛山上就有。我们去采些,泡到酒里,请他来喝了。这断肠草见效慢,酒后睡觉时才发作。那就跟我们没得关系了。要是大家同意,我明天就去采点。具体泡酒,由三平负责。玲子心软,最近就不要再跟他见面了,我怕你把持不住。”
迟玲子说:“我总觉得这事有点悬。何况,非得把他搞死?”
姜花白了她一眼,说:“就这么定了。他不死,我们就得死。何况他光棍一条,也无牵挂。”
迟玲子倒吸了口冷气。她感到从头到脚的冰凉。她离开姜花家往自家走,一路上,她落了几次泪。她手在衣袋里握着刚才柏皮给她的发卡,暖暖的,热热的。她想从此再没有那个翻墙而入的身影了,也没有那个把她含在嘴里一点点亲的柏皮了。
她越想,泪越多。她也不擦,大颗的泪终于落到雪地上,一下子漫漶了一大片雪。7
雪融得快,到了腊月十五,庄子里的雪基本上都融尽了。但伊洛山上的雪还在,不过也只是一小块一小块的,藏在背阴的山坡上。这几天,柏皮连续着跑了三趟县城。他买了纸钱,到娘老子的坟头上烧了;又给自己添置了一套新衣,连同皮鞋都是新的;末了,他第三趟时,给那个远在外省的曾经的女人打了笔钱。这些事做完了,他回到柏庄,喝着酒,在庄子上走走。他不到姜花、三平那去,也不到迟玲子那去。她们打电话,他说身体不舒服。他喜欢在伊洛河岸上看那些植物,同它们说话;再有空,他就到祖坟山那边去,陪着娘老子坐上一下午,或者一上午。腊月十六,柏皮出发了。
先到县城, 再到市里。然后转火车,十二个小时后,他到了省城。他从火车站给柏二愣打了个电话,说他到省城了,想到工地上去看看。柏二愣显然没料到柏皮会在这腊月赶到省城来,忙问是不是庄子上出啥大事了?柏皮说没有,都好得很,我是闲得慌,出来到省城走走的。想到你们都在这,就打个电话。二愣说这敢情好,你过来吧,江海哥他们正好也都在。
柏皮坐公交到了市郊,在一片繁忙的工地上找到了柏二愣。柏二愣块头大,满脸漕红。说:“我们二十就回柏庄了。”柏皮摸着光头笑笑,说:“那庄子上就热闹了。也是,这一年到头,庄子上就那么几个人影。看得慌。”二愣说:“这还多亏了柏皮兄弟在庄上,庄子才安宁些。”柏皮又哈哈一笑,二愣说:“玲子电话里说过多次。柏皮兄弟,晚上我请你喝酒。”
晚上,柏二愣找了几个也是柏庄的男人,就在工地边的小酒店里喝酒。柏二愣也给柏江海打了电话,柏江海正在接待甲方的领导,抽不出身,说等明儿个再请柏皮。七八个人,一件酒下了肚,话就敞亮了。柏二愣忽地问柏皮:“庄子上真没事?你嫂子她们在庄子上,柏皮兄弟没……”柏皮伸手一拍二愣厚实的胸脯,说:“这事二愣兄弟还不清楚?”二愣“呼”地一下站了起来,端着杯子,对着柏皮道:“兄弟,我把话挑明了。我可听到了一些话头的。要是没事,我敬兄弟一大杯。要是有事,我二愣的脾气你知道,我会杀人的!”柏皮心里发紧,脸上却浮着笑,也端起杯子,朝柏二愣的杯子“咣”地碰了下,说:“我知道你二愣兄弟是会杀人的。杀人的事多简单!老子在外那么多年,多少次就差那么一丁点儿,”他停住,用两个手指头做出“一丁点”的样子,说:“就差那么一丁点,往往是刀子架在脖子上了。可我没杀人。没意思。杀人是最没意思的事。杀了人过后呢?没意思。二愣兄弟,你说是吧?没意思。”
柏二愣涨红着脸,柏皮青光的头,在他眼前晃动。他喝了酒,那光头晃动得更厉害了。他想上前拍光头一巴掌,但手伸不出来。柏皮说“杀人没意思”,或许真的没意思。但迟玲子的事有意思。他又端起杯子,走到柏皮面前,高声道:“真的没事?我这回就信了你。过年回去我自然会清楚。”
柏皮笑着,拿过柏二愣手上的杯子,将酒喝了,然后将杯子使劲地掼到地上,杯子碎裂的声音异常刺耳。柏二愣和其他的人都看直了眼,半晌,还是柏皮开了口:“酒多了。
对不住了。来,咱们喝。今天兄弟们在一块,喝个痛快。也算我柏皮跟大家有个交代。”他又从钱包里拿出些钱,递给柏二愣:“叫厨房里再加几个菜。咱们今天好好喝喝。都大半年了,就没这么痛快过。”
这天晚上,酒一直喝到十二点。柏皮烂醉之中,窝在柏二愣的工棚里。他口干舌燥,四肢发麻。他想起来要杯水喝,但工棚里漆黑的,都是酒味与呼噜声。他再躺下,嘴里就冒出了女人们的名字“蓼子,三叶草,蛇梦子”。他一遍遍地叫唤,没人应。他叫着叫着,身体就像冰砣子一样,厚厚实实地沉下去了。
第二天,柏江海让柏二愣领着柏皮,到省城的黄金大酒店,说要好好地请柏皮兄弟喝一杯。柏皮头天晚上的酒还没醒,头木着,眼花着,颈子僵直着。他和二愣到达酒店时,柏江海已经到了。柏江海让他们先坐一下,说他正在处理点事。这柏江海肥头大耳,两只眼睛白仁占了三分之二。他剃着小平头,夹着粗大的雪茄。他正跟站在面前的一个中年人说话。他说:“不就是那么点事吗?敢在老子这边动粗!晚上先去踩个点,明天让人去废了那小子一只手。”那人点头,说:“不会出事吧?”“出个毛事!”柏江海拍了下桌子,说:“尽管去做!做坏了,你就别回来了。”那人又点头,说:“我一定做好。一定做好!请柏总放心。”柏江海手一挥,那人正要退去。他又给喊了回来,柏江海从包里拿出一沓子钱,扔给那人,说:“先给你这么多。事后亏不了你!”
那人走后,柏江海才转过身来,对着柏皮说:“怠慢了,怠慢了!柏皮兄弟。你看我这,事情就是多。没办法。还尽有些人惹事,烦!”
柏皮迎上来,接了柏江海递过的烟,笑道:“柏总做大生意,当然事多。哪像我们这些浪荡汉子,闲得腰疼。”
“哈哈,哈!腰疼倒没什么,就怕……柏皮啊,过来,坐在哥哥边上。你待在庄子上也大半年了吧?一直没走?”柏江海没等柏皮回答,就又道:“庄子上少不得兄弟照顾着。所以你到省城来,我得请你喝酒。我这人大家都清楚,讲究个一是一,二是二。兄弟归兄弟,事情归事情。是兄弟,咱们喝酒。
出了事情,可别怪我翻脸。柏皮兄弟,你也是混过大码头的人,这事比我明白。是吧?哈,哈哈!”
二愣在旁边望着柏皮,昨晚上的酒还在胃里翻滚,火辣辣的,直往心尖上淹。柏皮倒定得住,抽着烟,还吐了个烟圈,说:“我在庄子上也是没法。一来是老娘新丧;二来这些年在外面混久了,没劲了。待在庄子上正好歇歇。鸟儿也有飞累的时候,何况我这一小把把身子?这不,这大半年还真养好了。开过年来,要是江海兄弟不嫌弃,我就跟了你后面讨碗饭吃。”
柏江海咬着雪茄,使着暗劲,从牙缝里挤出句话来:“好。那好!不过,柏皮啊,我可是明人不说暗话。你这大半年都在庄子里,没做什么亏心事吧?要是做了,我柏江海是什么人你知道。明白吧?”
柏皮“嚯”地站起来,将香烟扔到地板上,又用劲踩了一脚,然后粗着脖子道:“江海兄弟,柏总,我来就是要说这事的。我都敢来,还有什么不能说?我做不做亏心事,你们的女人清楚,你们也清楚。这不就行了!既是兄弟,这话就说得不地道。要么今天,咱们兄弟喝酒,要么,我就走人。”
“这……别,别这样啦!”柏江海示意二愣拉住正往门口走的柏皮。二愣一把抱住柏皮,说:“江海哥也就是说说。说说,别当回事。来,咱们喝酒!”
柏皮拿小眼睛狠狠地瞪了柏江海一眼,心想:还真得喝酒,不然就快绷不住了。
8
柏皮是在下柏庄庄口的大樟树下碰见三平的。三平坐在樟树下的圆木桩上,盯着樟树树干上的大洞看。这大洞有些年头了,柏皮小的时候就在这洞里掏过鸟蛋。有一次,他甚至从洞里掏出过一条死蛇,长长的,乌黑。他将乌黑的死蛇缠在手上,吓得庄子里的孩子“哇哇”直哭。现在,三平就在盯着这洞,她似乎想从洞里盯出个人来。那个人从前让她要死要活,如今却让她心神憔悴。昨天上午她在家里按照姜花的法子将酒泡好了。她本来准备将姜花拿来的草药泡在本地的老烧酒里,后来想这大概是柏皮在这世上喝的最后一顿酒了,应该喝点好酒。她就拿出柏强从外面带回来的古井贡,她用了半个小时才打开瓶盖,然后将草药一点点放进去。快放完的时候,她又将草药拿出来一部分。她听姜花说这草药厉害,她怕柏皮真喝多了,说不定会死在她家里。那样,可就了不得了。她拿出一部分草药,就是想减少点药性子。这草药得泡二十四小时,到上午,她又将酒瓶里的草药取了出来,又细心地弄干净了酒里的细草药末。然后将瓶盖重新封上。过后她就给柏皮打电话,问他在哪。柏皮说正在路上。她问哪路上,柏皮说回柏庄的路上。她又问什么时候到庄子,柏皮说下午三点吧。她说那好,我晚上请你喝酒。柏皮在电话里“嘿嘿”笑着,说那敢情好。我这两天酒正喝上瘾了呢。
三平坐在木桩上,盯着树洞。她看见一些蚂蚁正从洞里爬出来,沿着树干一直爬到树根边,又从树根边爬往河岸。细而浓黑的蚂蚁队伍,连绵着,如同一支隐秘行进的大军。她就想这柏庄上,看似静,平时就这么稀稀落落几个人。但其实,还有许许多多的东西在跟人一样的生存着。比如这蚂蚁,比如树上的鸟儿,比如那些锁着门的人家院里的野猫……她正想着,就看见眼前飘过片阴影。她赶紧一回头,柏皮正嘻笑着站在边上。她站起来,理了下头发,说:“回来啦!这两天死到哪去了?都没个人影,电话也不接。”“去周游列国了。”柏皮用手在她的脸上摸了把,说:“看脸皴的,这两天就显老了。”说着从包里掏出个瓶子,递给三平道:“进口的护肤霜。城里人都用这个。”
三平将护肤霜掖到袄子里面,转了目光,仍然看着树洞,却在对柏皮说:“晚上去我那喝酒。我先走了。”说着,就抬步。柏皮从未见过三平如此匆忙,想喊,但没出声。他也就在圆木桩上坐下来,很快他就发现了树洞和蚂蚁的队伍。他看了会,又蹲下来,在连绵的队伍中寻找蚁王。他没有找到,便起身凑到树洞里细看。蚂蚁密密麻麻,但秩序井然,几乎没有声音。他拿出手机,按了光亮,照着洞里。洞并不深,在最里面,他看见一座漆黑的山峰。他知道那是蚁王的宫殿。依他的性子,他想挑开那宫殿,与蚁王打声招呼。但现在他没有,他只是看着,然后叹了口气,仍回到圆木桩上坐着。腊月的风有些冷,风里还有些伊洛河水的气息。他甚至闻到了伊洛山上祖坟的气息。他想起昨天离开省城时,柏江海对他说:“等过几天回柏庄,要好好地挑挑祖坟;然后,明年清明,咱们柏庄要搞一次盛大的祭祖。我要让祭祖搞得轰轰烈烈,电视台都要播。”柏皮想:柏庄祭祖要是电视台播了,那还真有些意思,可惜要等到清明。到那个时候,不知道柏庄又是个什么样子了。
叹了口气,柏皮心情不知怎么的,一下子愉快了。他甚至哼起了黄梅小调。他沿着伊洛河岸往上柏庄走。到了庄子边上,他并没进去,而是直接踅到了伊洛山上的祖坟边。他在娘老子的坟前站了会。坟是新坟,厚实,饱满,还不需要挑土。他四下看看,这大冬天的,也没花,他就折了些树枝放在坟头上,又跪地磕了三个响头,说:“娘老子们,再等等,儿子就下去陪你们了。别急,别急呢!”
事实上,从下决心到省城见柏江海和柏二愣他们时,柏皮心里已经打定了一个主意。这大半年来,他在柏庄逍遥,是该到了结束的时候了。伊洛河岸上的植物,也有荣枯之时;庄口的大樟树,也有落叶之日。他柏皮,或许是应该回到他应该回到的地方了。黄昏来临,柏皮在家特地洗了把脸,又刮了胡子,才到三平家。三平已经在门口等候了。孩子都被支到了外婆家,三平说:“今儿晚上,清净。你好好喝一杯。”她说话时,眼睛也不瞧柏皮。要是往日,她那目光如同蛇信子,鲜红而炽热。柏皮也不客气,径自地坐在桌子边,三平拿了古井贡过来,说:“这酒有些年头了。是好酒。今天给你喝了。过几天,柏强他们就要回来了,怕是难见你了。”柏皮说:“那自然是。想见也见不着了。”
三平将酒瓶盖慢慢地拧开,她尽量慢,一是要显示这瓶盖是原装的,二是心里发虚。她朝柏皮望望,柏皮正望着墙上的观音像。就在她朝柏皮的杯子里倒酒时,柏皮起身朝观音像拜了三拜。这三拜,又让三平有点乱了方寸,她转身回到厨房,在灶前站了会才出来。柏皮已经将第一杯酒喝了。她要替他倒酒,他用手挡了,说:“这好酒。我自己来。蛇梦子,拿碗来。我得用碗喝。”他称呼她“蛇梦子”,脸色发红。三平有些心惊,心想这草药如此厉害,这么快就发作了?她到厨房拿了碗,柏皮倒了一大碗,端起来,“咕咚咕咚”就喝尽了。三平额头上开始冒汗,她也顾不得用手擦,只是呆站着。柏皮说:“站着干啥?吃菜呗!我知道这酒好,好就好在味道正,地道,我喜欢。蛇梦子啊,你过来!”他用手拉着三平,说:“我们这都好了五个月零三天了吧?”三平说:“大概是吧。”柏皮用舌头舔了舔碗口,正要倒酒,被三平用手挡住了。三平说:“喝慢点。别急。这时间还早着呢!”柏皮道:“也不早了。”他又拉住三平的手,问:“还记得上次你病的事吧?那药还得吃。我给你买了些。”他指着刚才进门时放在壁桩上的塑料袋,说:“要记得经常吃。这些药足够吃半年的了。”三平的手在柏皮手掌里动了动,她觉得内心的堤坝,正被莫名的力量冲击着。她身体发抖,柏皮握紧了她的手,说:“别……只要吃药就行了。”说着放了她的手,拿过酒瓶。三平这时突然抢过瓶子,就在她抬手要往碗里倒酒时,瓶子滑到了桌子上,然后顺着桌子掉到了水泥地上,一下子碎裂了,酒香溢满屋子,那酒飞快地渗入了水泥地面。三平愣着,柏皮也愣着。他们谁都不说话,只是望着碎了的酒瓶和那些仿佛冒着青烟的白酒。
柏皮弯下腰,用手指抹了下正在消失的酒水,然后咂在嘴唇上,说:“真可惜了。这么好的酒。我平生喝的最好的酒,可惜了,可惜了啊!”
三平还在愣着。柏皮却起身了。他边走向大门,边道:“好酒。只可惜……”三平回过神来,只见柏皮的背影已融进夜色了。她回屋坐在桌子前,整个屋子此刻变成了一座冰窖,眼睛冷,鼻子冷,嘴巴冷,头冷,胸口冷,心冷……冷着,冷着,她抑制不住地叫了一声:“死鬼啊!”
9
姜花在床上已经躺了四天了。她在伊洛山采草药时,冻雪的山坡太滑,她一脚没站稳,就从坡上直直地摔了下来。幸好下面坡底是厚厚的枯草,她崴了脚,并无大碍,只是必须躺在床上。躺在床上的她,心里一直烧着把火。三平将酒给柏皮喝了,柏皮那天晚上从夜色中消失后,就再也没在柏庄露面。三平偷偷地去那木槿篱笆后看过,门是上着锁的,晚上也没灯光。她走近后院,从窗子缝里向里看,也没见人影。越是不见人影,三平心里越慌。她慌得七颠八倒地跑到姜花家,说:“人不见了。”姜花惊得差点要从床上蹦起来,压着嗓子问:“不见了?去哪了?”“我怎么知道?我要是知道还说。”三平用手按着胸口,说:“那酒可是真喝了的。人能到哪儿呢?明天,柏强他们就要回柏庄了,可是……姜花,这都是你想的法子,现在……唉!”“我想的法子?不对吧,是我们三个人想的法。”姜花纠正道。
三平说:“现在不是斗嘴的时候。快想想怎么办吧?”
姜花打电话给迟玲子,让她也过来。然后,让三平和迟玲子到庄子周边好好地找找,她怕柏皮喝了酒,半路上就倒了。三平和迟玲子不敢怠慢,立即分头去找。从上柏庄找到下柏庄,又沿着伊洛河一直找到伊洛山上,都没见青皮光头柏皮的影子。两个人找着找着,就哭开了。迟玲子说:“要是真的死了,怎么办?”三平说:“真死了,倒没事。就怕没死。没死,他会回来杀我们的。”迟玲子说:“我觉得他不会。”三平说:“就你心软。人被逼急了,有什么事不会?”
柏明礼大爷正从上柏庄往下柏庄巡视。
见了三平她们,就转过脸去。三平却特意上前喊了声:“大爷!”柏明礼哼了声。三平又说:“走着呢!天冷,悠着点。”柏明礼将拐杖在地上点了下,说:“看你们急匆匆的样子,丢了么子吧?”
“没有。没有。”三平忙道。
柏明礼拿眼盯着迟玲子。迟玲子往后退了两步,说:“大,大爷,真的没丢什么。我们就是说说话。”
“说说话?”柏明礼闭着眼睛,长叹了口气,说:“说话好啊!只要不把老祖宗的脸说丢了就好!”
三平正要发作,迟玲子拉住了她。柏明礼转身继续往下柏庄走,拐杖戳在地上,硬邦邦地响。三平说:“这老不死的,尽是话里带刺。”迟玲子说:“这个时候还计较这?你都说说咋办吧?”“能咋办?人找不着,要是真不见了,倒好!要是明天突然冒出来了,咱们就一块儿去死吧!”“这……”迟玲子蹲在地上哭了,三平踢了她一脚,说:“现在哭有屁用?当初何必在人家怀里要死要活?”
迟玲子还是哭。三平丢下她,一个人跑着回去了。一回家,三平就倒在床上,也哭了起来。她哭着哭着,就感到人整个飘浮起来。她飘过屋子,飘到了空中。在空中,她看见喝了草药酒的柏皮,正痛苦且绝望地撕扯着自己。她想伸手去拉他,却被他使劲地挡了过去。他撕扯着,哭喊着,渐渐就化成了一缕青烟,升到更高更远的空中去了……
姜花躺在床上,柏江海来电话说大队人马明天到家。他得再等几天。又说今年春节,他可能要带个人回来。姜花问是谁?柏江海说是个孩子,回家了你就知道了。姜花也没再问,这事她其实清楚。柏江海在省城跟人养了个儿子,六岁了。前两年,他就要带孩子回来,她死活不同意,说要是带回来了,她就去寻死。今年,她自己也弄不明白,怎么就同意了。其实也不在乎她同意不同意,柏江海的口气似乎是不容商量的。她想起古人说的一句话:“拿了人家的手短,吃了人家的嘴软”,她不知道她今年软在什么地方,只知道软了。真的软了。而且,她隐约觉得柏江海底气更足了。底气更足了的柏江海,回到柏庄到底会弄出些什么来呢?
想着烦,想着心里痛。姜花闭着眼,强迫自己睡着。可意外的是,她异常清醒,整个人都空明着。她看看墙上的钟,是半夜十一点多了。她又闭上眼,正在这时,她听见屋外有轻微地响动。她屏着声息,听见这响动渐渐近了,到了门前,有开门的声音,接着,就有个人影进入了灯光之中。她的目光似乎被定住了,嘴巴也被定住了,整个人都定住了。定住之中就见这个人影开口道:“本来走了,知道你摔了。还是想回来看看。我看看就走!”她手中攥着拳头,此刻攥得更紧了。她攥着拳头说:“好几天没见,没事吧?”“没事。我能有什么事。酒喝了,肉吃了,就快过年了。”
“柏皮,你这讨债的,你这讨债的!”
姜花嗓子一下子打开,哭声也大了起来。柏皮赶紧上前道:“哭个球!别再哭了。再哭我可走了。”姜花止了哭,柏皮上前来坐在床沿上,说:“我是得走的了。想想还是回来跟你们招呼声,我不能走得不明不白的。这样对你们不好。我一个光棍,天南海北都是家。你们可是在这柏庄生了根的。生了根,就移不动。移不动,就得好好守着。蓼子,是吧?”姜花点点头。
柏皮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只镯子,白色的,略微泛青。姜花问:“怎的了?”
“给你了。这是我老娘留下来的。也算是个念头吧!”柏皮说着将镯子戴到姜花手腕上,说:“正好。就是为你准备的。”
姜花伸出手环抱住柏皮,柏皮却推开她,说:“我得走了。”
“走了?”
“走了!”
柏皮没等姜花再说话,就转身快步出了门。姜花看着镯子,镯子正发出幽幽的光亮。她想起床,腿却疼得不行。她倒在床上,用手摩挲着镯子,空落落,像挖空了的井一般。
腊月二十,柏二愣、柏强他们陆续回来了。过了几天,腊月二十五,柏江海带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出现在下柏庄的大樟树下。柏庄的这个春节,热闹得很。祖坟被新挑的土垒得更高,祭祖的纸钱飞成了一天空的白蝴蝶。而除夕夜的烟花,将整个伊洛山、伊洛河和上下柏庄都照得缤纷、通亮。喝酒、打牌、聊天、拜年,农历的水又将柏庄洗了一次。而在过年的阳光中,伊洛河岸上的植物们,开始悄悄地萌出新芽了。
直到年过完,正月十六,柏江海带着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和庄子里的男人们再出发时,他问站在庄子口的姜花:“柏皮那个无赖呢?怎么一整个过年也没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