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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苍黄。
豫东永城的东北向,是古芒砀,始皇巡游天下前感慨此地有王气,苏鲁豫皖几省交界,自古即刁民丛生,比如陈胜吴广,再比如汉刘邦,当然刁民著名了动静大了也就是英雄。我们也不是要说此地这一悠久的传统民风。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这里当时,穷。
流经此地的那条瘦弱小河简约地叫为条河, 就像一只狗的名字被叫为小狗,都是极懒省事的叫法。河水弯弯曲曲流过村子的时候懒懒地睡了会儿,便泊成了一个小小的湖。湖的周围散布着几十户人家,那便是我们村子。以前湖水很是丰沛清澈,自从上游开办了一些化工纸厂,水就黑得像奸人的心了。大约过不了几年,小河也就彻底消失了。
仰仗这条恩赐的小河,我们耕种着河边的田地,虽然土地也称不上多么肥润,好在春种秋收四季轮回下来,总还可以勉强保持贫困和本分一代代地延续。可我们北边紧挨的县界,就没这么幸运了,域内大片大片的盐碱地,太阳一照,白花花的,晃人眼。农人眯着眼,抽着旱烟,叹一阵子气。这样的土地,连个草都嫌弃,庄稼自然无法成活,怎么办呢,人要活下去呀,种来种去,也只有隐忍大气的梨树,几十年来,把自己长得像水桶般粗,默默守望着这片土地,一年一年奉献春华秋实。几代人绵延下来,之前的盐碱地被梨树覆满,居然蔚为大观,远近驰名,都说这里产的梨子,汁液丰美,少渣滓,好吃。
所以不知不觉间,在我们仍守着日渐萎缩的河边土地笨拙地耕作时,以前碱水地上的穷邻居,藉由梨树,已脱贫致富,笑容殷实。同样是芒砀山下的子民,一个富裕,一个寒碜,这里有某种命运流转的成分,之前我们依托着河边土地尚可温饱的收成,笑话着盐碱地上青黄不接经常肚子空瘪的邻居,现在呢,我们羡慕着、嫉妒着、懊恼着,那情景类似于曾一起在田垄上躬耕的穷兄弟,看着裂地封王的陈胜,一方面固守着土地没有勇气,一方面埋怨自己怎么没早早揭竿起义。懊恼完了,最终还得讨好着,等着春天来到,盼着富裕的邻居会施舍我们仨瓜俩枣儿。
那就等吧,等春天打下江山,大赦天下,解放百花。应着时令,清明过后十余日,梨花澎湃汹涌,整个砀山被梨花攻陷了,一切都埋进大雪飞舞一样的花海里,到处都是浮动的香气。路上都是忙碌并且说笑的人群,风吹起,梨花落了一地。
因为梨树密集,花开得铺天盖地。这几天,是果农们辛苦而兴奋的日子,好像掂着锋芒跃跃欲试的镰刀对着一地成熟的金黄麦子,那种播种和收获之间的换算关系你可以一眼踏实地看见。有这样两句话在果园里流传:
梨子是对梨花的珍藏,
果实是对春天的报偿。
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春天的忙是为了用汗水镀亮秋天芳香的金黄。这种忙碌和勤恳,让人心绪亢奋而又觉得有依有据。
梨花花期短,大雪一般,花的传粉期就太阳下这么有限的几天,指望农药下所剩无几的蜂蝶远远完不成授粉的任务,授不上粉,梨的产量当然会大幅度地缩减。所以梨农们在这几天要去我们那里招募人工授粉的劳力。
对于我们来说,清明已过,该种的都种上了,河边的麦子经了一冬的雪又春天的雨,正是分蘖舒展的时节,就有一段时间的空闲。梨花盛放的这几日,每个人都不约而同骑着自行车,三五一群聚在通往砀山的路边桥头,等着前来需要现攒授粉劳力的梨农挑拣他们相中的人员,商量好一天的价钱,作为被雇佣的人工小蜜蜂,从富裕的邻居那儿,挣点零花钱补贴家用。
2
那年,我已经十三岁,不久刚刚经过一次惊惶而又寂静的梦遗体验。
这之前,我就念叨着对妈妈说,今年我也要去给梨花授粉,挣些钱。因为在这以前,虽然我觉得自己已经足够高了,但人家说我还小,不要。可今年我觉得我又长很高了,人家应该会要。妈妈也答应了,说好。父亲却笑笑摇摇头。这摇头使我心底有些生气,于是我就挨近他肩膀去和他比,我只需稍微踮一点脚尖就可以挨着他下巴的黑刺刺的胡须,我心里说只要我愿意到最后我肯定比你长得高。父亲笑了,拍拍我正在抽穗的青涩肩膀,我觉得开心,因为他没有像以前那样拍我的头。
弟弟嚷着也要去,我脱口说,你这么小,人家不要你。弟弟也许心里像我以前那样听到别人这样说而生气,但他确是还没有开始长个儿,十一岁,我觉得我可以说他太小了,不是吗,毕竟我都十三了。
姐姐这时才从学校回来,她一到家了,我们都不敢大声说话了,凝心屏气地小心翼翼,生怕再惹着她,让她发脾气。
姐姐比我大一岁,我们在同一个中学,都是二年级,她在一班,我在二班,因为她学习好。可我觉得她其实并不喜欢学那些无趣的干巴巴的东西,我也不喜欢,但姐姐心里好像憋着一股子恶狠狠的恨意,她就是要学得最好,她想逃,逃开这落后闭塞的小村落,去大地方,很大的地方。可我最多也只去过镇上,所以实在想不出大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但我能看出姐姐眼里的渴望,她经常用一种我说不上来的冷静或者说是冷漠眼光打量着我们住着的矮小甚至破败的房子,小小的窗,浑浊的炊烟,脏兮兮的家禽,圈里嗷嗷叫喊的猪……然后,她看着头顶的天,蓝或者不蓝,一样的都那么苍茫、辽远,她的眼里有一种沉静的东西在闪亮,多年以后我知道那是处在井底向上仰望的渴望和绝望,我想我的姐姐那些年心里会有多少想飞的愿望,还有只能坐井观天的那份悲凉。
第二天,天还黑呢,妈妈就喊我起来了,我起来了,妈妈已经做好饭,是两大碗面,我碗里有鸡蛋,妈妈碗里却没有。妈妈说,快吃吧,你爸爸还要在家看着刚下的小猪崽,就咱娘俩去。我把两个荷包蛋拨给妈妈一个,她又拨回来,你吃吧,长个儿,待会还得让你载着我呢。我就吃了。
然后给自行车打足了气,妈妈又嘱咐爸爸一些什么,我们就上路了。
出了门,东边刚刚泛起稀稀落落的亮色,妈妈说上车吧。我问妈妈,说,不是我载你吗?回来你再载吧,妈妈说。
她怕累着我。我心底小小的不高兴了,我觉得我长大了啊,不高兴我也不说,就这样暂时的我们平分着沉默,唯一的声响是自行车在坎坷的小路上的颠簸声音。
我忍不住问妈妈,累吗?妈妈笑了,你还没有你姐姐重呢,是不是又把吃饭的钱买书了?我在后面说,没有啊。因为有时候上午从学校里不回来,爸爸就给我一块钱,让我在学校里吃饭,我知道他也想多给我一点,但他也没有,况且家里还有瘫痪在床的奶奶。
其实都怪姐姐,是她教会了我看书,让我知道了还有那样一个五彩的世界,可在乡村里,没有书看啊,连能找到的《麻衣神相》我都看了好几遍了,实在没有书。小镇上有一个小小的书店,许多次都在梦里梦见,经常是刚拿着一本书,喊姐姐也来看,就忽然醒了,什么也没看呢,非常懊恼。但我可以在饭钱里省一点啊,就省了,往往就饿着不吃饭,因为那些书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就用这种办法,我悄悄买了五本书了。
我说,我是先长骨头哪,再长肉。妈妈说这两天你挣的钱都归你,好好买两本书吧,以后不许在学校里不吃饭了。我答应她,嗯。心里盘算了一下,一天要是四十的话,两天就有八十了,一天要是五十,那可不就一百了啊。这一算我就高兴了,盼望了老长时间的一本《泰戈尔诗集》终于可以买回来了,想想就激动,一次一点地在书店里偷偷抄了半本子,这回终于可以有一本真的了。
我想想,还要买些什么呢,徐依依这个丫头啊,她有着和姐姐一样的长发,要给她买一个发卡,最好是紫色的,让它像一只蝴蝶栖息在她的枝丫。但她每天下课时是笑给谁看的呢。我又在那里犯琢磨了。
徐依依她坐在我前面,是一个胖胖的爱笑的女孩,她的笑和别人不一样,笑之前,她先是闭一下眼睛,然后睫毛轻轻一挑,像点水的蜻蜓,再慢慢地在左右的酒窝里注满了笑。看着她笑,我觉得真好,好像整个世界上最美的花都在那一瞬间开了,真是好。
可是她是笑给我吗?我的同桌姜奇志比我会说话,他的爸爸还是粮管所的出纳,穿的就不用说了,还会讲笑话,她是笑给他的吗?——这样一想,就惆怅了。但转念再一想,有一回姜奇志不在场,她也笑了,现在我该怎样表达那种感觉呢,她只对我笑成昙花,我觉得我快要流下泪了,心里毛茸茸地被充满了,特别纯净,特别轻盈,看着她,甚至都能听得出我和她彼此间心跳的时差……该怎么说呢,那实在太美好了。这样想着,她应该还是为我笑的吧。
就这样说着、想着,天已经慢慢亮了。太阳新鲜得像一颗草莓,贴着东边的地面露出了脸。路也变得好些了,我问妈妈,还有多远呢。妈妈说,快了,前面不就有梨树了么。
我探头往前看看,路两边果然开始有梨树了,远远地就看见那一树一树的白花,蓬蓬松松像一朵朵大大小小的云,看着看着就给人一种错觉,好像它们一朵一朵地飘动着,因那花朵从上到下开得太稠了,成为一个整体了。
妈妈说,过了前面的路口,再到一个桥,就到了,往前面过十来里就是砀山县梨树最多的乡镇,会有人在桥边等着招人授粉。
妈妈弓身加快了速度,她说不累,怎么会不累呢,就不让我载你,我心里说傻妈妈啊。这才看见母亲的脚,是两只袜子,但颜色不同,一个深色一个浅色,因为全身用力蹬车,可以看见右脚露出的袜子上的补丁和破洞,母亲蹬着车,我一直看着,也不是难过。就是觉得心里酸酸的,忽然想柔软地喊她一声,妈妈。
3
路边,一株株梨树披戴一身缟素,枝头上刚绽开的梨花,脸颊娇小,含着早露,粉泪盈盈的,一副要哭的楚楚样子,像是落难民间的公主。我看梨花,特别是孤零零的一株,想起的却是我的祖母,或者母亲和姐姐。她们也像这粗糙的梨树,是生在命运的盐碱地上,静静开过或者开着朴素的花,春天来了,春天走了,苦也罢,再苦还是也罢,她们在苦难中仍寂静开着芳香的花,风也吹,雨也打,日子就这样一天天从岁月的树上纷纷落了,最后她们用果实收藏了当初的花。
胡思乱想着,在花海里穿行,不久我们就到了桥头,见已经有许多人在那儿了。声音喧嚷,明显分为两方,一边是和我们一样来等着被人现招的梨花授粉的临时工,一边是附近开三轮车来的附近的果农。两边的声音当然大多是围绕着在谈价钱,其实只是商量,但此地人说话都大声武气的,远远听上去,几近于吵嚷,那边说我们干活那还有什么可说,保证让你今年的梨树结得果压断枝儿,这边说这不行不行一天五十太多了四十怎么样,接着那边说四十也太少了四十五不能再少了,这边拍拍对方肩膀递上烟说好吧咱走吧。这一批就走了。
妈妈让我守着自行车,她也插进去和别人谈。开始有个果农问,大姐去我们那儿吧,随着人家的价儿,四十五,就差几个人了。妈妈露出了笑,喊身后的我。那果农看见我就打住了,怎么还有个孩子呢,小孩可不行。妈妈说,他上树可利索了,小孩不怕高,不比大人干得少。
梨树那么高,树梢更要人上去授粉。那人微一思索,这么着吧大姐,小孩我给他三十块钱一天,你看呢,要成咱就走。妈妈说,也太少了点,自己孩子我知道,能干着呢,您再给涨点。那人摇摇头,踱步走过去和别的人商谈。
我开始的兴奋冷在了脸上,眼看着和我们一起前后到桥边的人都有主顾,纷纷走了,太阳也升高了。我心里开始涌上些焦急。
中间又来了几个,都是和妈妈几乎要说好了,一看还有一个我,就又像刚才一样要降价钱,然后走了。我想我还是个孩子,还连累了妈妈。又等了一会,我叹了口气,对妈妈说,三十我也干,再过一年,明年就不会是三十了。
妈妈还在坚持着,说,再等等,急什么。妈妈又说,长高了,就是个男子汉了,凡事得先沉住气呢。
我答应,嗯。
但眼看着人越来越少了,我都有些恨自己了,什么时候才能长得高高大大的。心想这回又白搭了,别说徐依依的发卡,就连《泰戈尔诗集》也买不成了,还想给姐姐留着钱用呢,泡汤了。我说,妈妈,咱还要等吗。太阳升得更高了。
妈妈没说话。我知道其实也不非得是钱的事,她不想让人家只把我当成一个小孩子来使。
我们就这样在阳光下站着等,红红的光线包围了我的眼,我却不觉得温暖,心里很失落。妈妈却很平静,也像一株经历过许多风雨的梨树,站在那里,等着。
又在焦虑中过了片刻,其实也没有多长时间,可就是觉得很漫长。这时候有一个老人我叫他老爷爷吧,也骑着车子,两鬓已满是白雪,眉毛也是,下了车子,问,他嫂子,你一个人吗?
妈妈指指我,还有我家孩子。她说。
老爷爷说,噢。又问,能上树吗,舍得他上树吗?
我抢着说,爷爷我能上树,上得很快的——我学着蛇扭动的样子——比蛇还快呢。因我见过雨后树上的蛇,爬得飞快。
老爷爷眉毛抖动,眯着眼睛笑了,多大了?他问我。
十五了。我说。妈妈就悄悄笑了。我还说,爷爷你别看我瘦啊,我可有劲了,干一天活都不喊累的,我会好好给您授粉。
他点点头,呵呵笑笑,说,我看是个实在孩子,走吧,去我家吧,不远,你妈妈一天五十,你要干得好也是这个价。
我心说,您不会看差人的,我不会干得差的,爷爷您就放心好了。我们也走了,也有主顾了。
抬眼看看,天晴得真好。空气中都是梨花的清香。走在路上,放眼望去,黢黑遒劲的枝干上满满当当地开满了洁白的花朵,重重叠叠的,真像下了一场暴雪,风吹来,带着梨花朴实芬芳的愿望,扑在行人脸上。
老爷爷说,今年天气好,花开得繁茂,好兆头哪!老人眯着眼,看花,仿佛一下子梨花都出落成累累果实,压得枝头弯弯的。老人露出舒展的笑,看看天,露水刚干,走吧,先到家吃点饭。又拍拍我的肩膀,好好干,中午给你打酒喝。
我笑了,男子汉才有资格喝酒呢。这回我可真的长大了。暖暖的阳光下,我心里想着姐姐,想着徐依依,想着我将要买回来的诗集,还想着一定要给妈妈买双好看的袜子,我觉得梨花更香了。她们也都是我生命中的花啊,开得更灿烂才好……
老爷爷家离这儿就是几里的路程。他在前面引着,和妈妈说着话,我抢过自行车,说,妈妈这回得我载你了,你坐好了啊。
我上了车子慢慢地就骑得很稳了,风吹着,暖暖的阳光下,一路的梨花,我载着母亲,感觉到自己握着车把带动的双肩正在一点点加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