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罂粟女子本名不叫罂粟,她已遗忘了自已的名字。罂粟是那个有着络腮胡子的男人给她取的名,他望着遍野妖娆盛开的罂粟,抚摸了一下她美丽的脸:你就叫罂粟吧。自此后他便成了她的男人。
罂粟不知是怎么到的这里,只知道是这个男人救了她。来这之前,头时常疼痛,那是一次吃大量安眠药自杀未遂留下的后遗症。只恍惚记得那次自杀,是因内心无法抵挡的疼痛,那种疼痛来自一个心爱的男人。可到这之后,头不怎么疼了,心也无法再疼,这全靠络腮胡子男人那美妙的白粉。
那种白粉泛着一种幽蓝的白光,那时她的大脑就白茫茫一片,像误入了千里雪原,有一丝惶惑、有一丝挣扎又有一丝绝望还有一丝惊喜。
这个山凹周围全是山峰和树木,像个天然的屏障,只这一块种着罂粟的地方像澡盆,但阳光却很充足。曼妙盛开的罂粟花,燃烧着一股绝艳,有点潮湿的空气中充满着一种诡异的香甜,她喜欢上了这里。
有月的夜空,那么湛蓝,木床周围弥漫着一股雾一样的气息,络腮胡子男人搂着她,眼里泛着一股绿绿的光:你是我的女人!她点了点头,她没有理由不点头,是这个男人挽救了她,给予了她所依赖的一切。只是男人眼里那种不谐的绿光,令她莫名地懊恼,她便望窗外的夜空。窗外的夜空有一种幽旷的蓝,像蓝宝石般,这使她有了种向往和感伤。是的,莫名的感伤。
她记起来了,类似的记忆来自那个令她心痛的男人。这使她有了片刻的清醒和痛疼,她悄然披衣下床,走至屋外。
夜里,山野到处氤氲着一层白白的雾气,空气里那种诡异的香甜气息更加热烈,穿透肺腑,无风而来。没有灯光,只有雾气里若隐若现盛开的红色罂粟花。她记起来了,她曾在山外的某一个城市里生活,那个城市的上空很难看到湛蓝的夜空,那个城市的夜空只盛开着娇艳的霓虹。记忆中也看不到星星,只她的心玻璃样破碎的时候,像满天星......
与那个城市相比,这里还算是真实的。她走至种着罂粟花的地边,罂粟花在白色的夜雾里沾满了露水,像一个美丽而又哀怨的女子,她忽然有些喜欢络腮胡子男人给她取的这个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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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工作主要是伺候这一大片罂粟,白天他和一些人共同忙碌着,这时是她最悠闲的时刻。她可以跑至一个无人的地方,躺在那还有点潮湿的地梗上,罂粟在眼帘的上方红成一片,有不知名的蝶和蜜蜂在头上飞来飞去。时有罂粟花瓣轻悄地落下来,她有点可惜,希望落的不是花,而是叶。为什么不是那长长圆形的叶呢,那叶边缘有缺刻,锯齿一般,一点也不和那美丽的花相衬,她便有意无意地把那叶扯下来。周围翻腾着罂粟强烈的薰香,令人兴奋而又迷醉,她有点欲罢不能。
罂粟花落得越来越多的时候,阳兴强烈起来,花香的气味似突然消失了,来这里走动的人却多了起来。不知他们是怎么来的,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她发现花落过一遍之后,便有小小的球状的果实挂在了枝丫间,在男人粗重的喘吸声里,她知道季节接近成熟了。
男人披衣半躺在床头,脸在腾起的烟雾里显得不太真实,所以当他说话的时候,声音也同样的不真实。男人说最近来这里的人较多,你不要乱跑,记住你是我的女人,离了我你是活不下去的。她想说话,却懒得做声,她贪婪地呼吸着男人喷出的那股烟雾,只点了点头。男人说了声,你这个哑巴,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忽然记起自已很久没有说过话了,是的,自来这之后就没有说过话了,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她知道这给络腮胡子男人省去了不少麻烦。
阳光变得有些热辣,她也懒得下去。坐在络腮胡子男人这个两层木楼的窗前,她什么都想,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来找络腮胡子的男人是真的多了起来,有时他们就坐在楼下说话,声音随着空气钻进耳膜。她没有说过话,可是她渴望听到声音。一天禁不住起身下楼站在楼道的转弯处,她看到络腮胡子男人背对楼道而坐,他正和另一个陌生的男人说着话。那个清瘦但英俊的男人声音很好听,像手指随意拔过那和弦,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看得出他是城里来的人。
她好久没有听过这种动人的声音了,心中滑过一丝感动,泪不觉流了下来。那个男人在专心地说着话,可他发现了楼口上站着的她,瞬间的愣怔后,他把目光毫不迟疑地投在她的身上。那是一种带着神秘而又悒郁的眼神,那种无可阻挡的男人魅力,像潮水般漫了过来。她一阵心慌,掉头跑至房内。
她有些慌乱地在房内走来走去,脚下木板的响声带着轻微的颤动。重在窗前坐下来的时候,她发现那个男人刚走出门外,走出不远,他转身回头向窗口望了一下,有瞬间的犹豫和不舍。那时正是夕阳西下时,那男人颀长的身影融进黄昏的余晖里,也毫无设防地镌刻进了她的心里。
她不知那个男人为何而来,当男人的背影消失在视野极处时,她忽然很担心再也见不到他了。她于是不假思索地跑下楼,跑出门外,却被迎面而来的络腮胡子男人挡了回来。男人面无表情地问她要到哪,她默默地上了楼。
晚上男人又在床上拥着她,她突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厌倦,她挣脱他的怀抱,蜷缩在一角。男人没想到一向柔顺的她竟敢这样,就用力打她,这时她感到头痛得厉害,像要裂开一般。她终于在那白白的烟雾和男人的粗暴下妥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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络腮胡子男人这几天很忙,也很愉快,这使得她有随意走动的自由。罂粟女子记起好久没看过罂粟花了,她飞快地走至那片罂粟地边。
空气里有丝闷热,香味重又浓烈起来,只是那艳烈燃烧的罂粟花,竟如大火烧过后残余的火星,零落在叶片间,倒是那球形的绿色果实,累累地挂在枝头上。
她忽然有种想哭的欲望,跑至一个偏僻的罂粟地边,她放声痛哭着。哭过后,她采摘了一些罂粟花,忽觉很累就随意地躺在一片青草上。天空依然很蓝,但显得过于遥远,空气中有很浓稠的香,却有一种无法触摸的痛苦。她又想起那个城里来的男人,此刻他却真实地在她心里,有一丝绝望重又弥漫心头,她把花瓣随意地洒在脸上,闭上眼睛,想这样死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重又醒过来,睁眼却看到一张瘦削年轻的男人脸,英气逼人。那张男人的脸有雕刻般的精致和明朗,只是脸色有点苍白,那眼神仍是那么神秘、悒郁但隐含一丝笑意,正是那个城里来的男人。
恍惚中坐起,那男人把手伸向她:我是周琦。你让我好找,罂粟女子。
这个仅一面之缘的男人,身上有一种无法抗拒的亲和力,像个老熟人似的,罂粟的心莫名地一痛。他竟叫她罂粟,竟到处找她,并在这里找到了她。她忧郁的眼里焕发出一种晶莹的光,她想说些什么,可最终没有说出来。很久以来,她已不习惯用语言表达自己的心声了。
她无声地站起来,背对那个叫周琦的男人。男人的声音有些颤抖:为什么不说话?
她可真切地感受到男人忧郁的声音和受伤的情绪,可是她说什么呢?她想起了络腮胡子男人鹜郁的眼神,略一犹豫,就转身跑向那座小木楼。
进屋的时候,心才稍安稳下来,一步一步跨上那些木阶梯,随着吱嘎、吱嘎的声响,心越发沉重、忧郁。
罂粟女子重又有了那种心痛的感觉,因了那个叫周琦的男人。那个叫周琦的男人自此后来得更勤了,络腮胡子男人似乎很喜欢他。每次他们在楼下说话的时候,周琦总不时朝楼口张望着,眼神里有一种期待和落寞。罂粟总站在楼口的转角处,这样她就可听到周琦的声音,但周琦却看不到她。那种声音像无法控制的手指,抚动她内心的翻涌,开始是一种甜蜜尔后变成了一种痛楚。
你的声音是一种蛊惑!她在心底呼喊的同时也在嘴里说了出来。忽然听到自己的声音,她被自己吓了一跳。
这种又渴望又害怕的感觉,是一种折磨。她无法忍受这种痛苦,终于跑下楼,跑至外面。不觉又来到那曾经遇到过周琦的罂粟地边,空气中的薰香里夹杂着一丝凉意,这才恍惚记起已是秋天了。
遍野的罂粟没有了那种艳烈的燃烧,枝桠间全挂满了累累的罂粟果。她用随身带的小刀把那球状的果子划开,一股乳白色的汁液像奶水一样流了下来,她忍不住吮吸一口,一阵清甜过后便是无法抑制的眩晕,美妙的眩晕。这种感受和那种白粉燃烧的烟雾是一样的,教人欲罢不能。她忽然明白周琦为何来到这里。
啊,周琦,你这个奇怪的男人。正这样想的时候,周琦正站在她的面前,她“呀”地叫出声来。
“终于听到了你的声音!”周琦毫不迟疑地握住了她的手,“告诉我为何到这里来?”
“你呢,你为什么也到这山凹里来?”看着周琦英俊的但有点泛青白的脸,她预感到了什么,罂粟的声音里透着一股难言的痛楚。
“我不用这种方式,怎能见到你?!”周琦轻轻地拥住她,他说开始是因为一笔生意,后来是因为美丽而又哀怨的罂粟女子。
罂粟有一种绝望,她轻轻闭上眼帘,周琦温热的唇碾过她清凉的双唇,这种令人窒息的吻里也带着一丝罂粟的香甜,她浑身颤抖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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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有着微风的早晨,全部罂粟果被人为地用刀子划开了一道口子,仿佛是伤口。只一夜,那伤口里滴出一滴滴乳白的汁液,像眼泪。
络腮胡子男人这时忙于指挥一伙人进行罂粟加工,他们收集那一滴滴眼泪似的汁液,把它们进行浓缩加工,罂粟女子偷偷地、清楚地看到,它们怎样变成那像雪一样的白粉。
那段时间空气里到处弥漫着一种诡异的香,所有人的脸上亢奋而又暧昧。
一段时间不见了周琦,但罂粟知道他会来的,为了那像雪一样的白粉,为了她这个美丽独特的罂粟女子。
周琦走的那天,她看着他越发有些苍白的脸,哀怨地说:“你能不能不来了?”
“这可能吗?有你在这里。”周琦的表情有点不可思议,“你是不是不再爱我了?”
“这又怎么可能?”罂粟女子深叹了一口气,“如果我不在这里,你还会来吗?”
周琦悒忧的眼里漫过一片烟雾,显得迷茫而又遥远,“可是,你在这里......”
罂粟女子本想说,你怎么没想过带我走呢,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又如何能摆脱得了这一切,这里的一切都是她的桎梏。可周琦不一样,他应有更健康的生活和爱情。
“我希望你走后还是不要再来了,你如来的话就永远也见不到我了。”罂粟说过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走进沉沉的夜色里。远处那家白粉加工厂灯火通明。
那批白粉制好的时候,这里下了一场暴雨,罂粟带着一种绝望的心情,常驻足在进山凹的路口,她期待着周琦的出现,又惧怕他的出现,内心被那种焦灼煎熬得痛苦而又矛盾。
三天过去了,很多人来过又走了,周琦终究没有重现,罂粟重重地叹了口气。可第四天黄昏他还是远远地出现在那条路口,罂粟一眼就看出了他。
周琦来的时候,她是有预感的,她在心里早已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她知道,周琦会来的,这些她无法阻挡,她重又陷入绝望的情绪里。
她在那片罂粟地头计算着周琦到来的时间,到了最后一刻,她摸出怀里的小刀,毫不犹豫地切向那瘦弱的手臂上博动的脉,只一下血就喷薄而出,红红的一片,像罂粟花曾盛开的时候。血涸进那片滋生罂粟的土壤里,马上变成了黑色,罂粟看到的最后一滴血,滴进那土地的时候,那滴血也是黑色的,她明白她已中毒太深。
当周琦赶来的时候,已经太晚,罂粟艰难地睁开眼睛:你终于还是来了,如果我的血能阻挡你以后不来的话,那就让它流尽吧!
周琦扔掉手中装着白粉的包,绝望地哭了起来,他决定带着这个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的美丽而又干净的女子,离开这里。只是墓裨上的名字不会被叫做罂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