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追月,不是月追云。地种谷,水养鱼。石头插不活鲜花,牛屎只可以肥田。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这些道理刘大善想得清清楚楚,也记得明明白白。老婆骂他是没性气没胆儿傻得不是东西的活物件,他不管。他有他的土哲学,他有他的善人生。暝暝空间,浑浑男女,猫猫狗狗,胆小如鼠也一样活得快活。他守着故土,守着老婆,像猫狗一样过日子……
刘大善,粤西刘家村人,他糊糊涂涂记得已过了四十五个春冬。他长得粗头粗脑,一副娃娃脸,有事没事见人先自脸红含羞,接着便是嘻笑,牙齿常年在外透风,两眼怕光,很少能让人看见那里的黑珠子。他家祖祖辈辈耕田掘地,谨小慎微。祖父为人,连蚁也不踏死一只,临死前喘着气淌着汗交下一句话:“善人好死,善人好死。”父亲在世也像先人那样,从不说高声话,到地府报到时也交下一句:“善有善报。”刘大善这一辈,自然遵从祖宗遗训,而且有了发展,把恶与胆大,善与胆小混为一锅,认为善者即胆怯者也。他处世待人不粗脖,不骂娘,大不了顶多说一句“鬼打你!”这本是农家妇女骂人的话,被他捡来用了。
记得那一年,是“吃工分粮”的最后一个年头。这天,队长派他带二十块钱去赶集买化肥。
他到了市场,见榕树下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在捉虱子。他本无心管什么乞丐,突然不知出了什么事,人们蜂拥着,吵嚷着,乱成一团。他被那一团男女推推搡搡,竟糊糊涂涂地走到了那乞丐的面前。这下可闹出了事,乞丐一下躺倒在地,四肢伸直,两眼翻白,像死一般。
接着就有一个女人凶喊着跑过来,一头向刘大善撞过去,说是他打死了人,要拉他去见官。
他说不清道理,又找不见那个推乞丐的人,又最怕见官,只好连声说“对不起”,边说边撤退。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谁知那乞丐一下跃起来,和女人一齐动手,死拉硬拽,要他赔伤药钱。他正欲往衣袋里掏钱,突然那两个鸟男女竟不翼而飞了,他衣袋里的二十块钱也不翼而飞了。咳!他估计这对鸟男女是专作这门骗抢生意的,没办法,只是对着榕树骂了两句:“鬼打你!鬼打你!”化肥没买成,空手向队长交差。队长火气上来,给他狠狠一个五爪金龙,左颊红肿了几天。队长还庄重宣布,扣罚他半年的口粮。他认命,回到家里时,愣头愣脑的,指着墙角上编网的一颗大蛛蜘骂着:“真是鬼打你!”不过,从此之后,他竟也出了名,有了“鬼打”这大绰号,且一直被人叫到现时。这也算是一种荣光。
刘大善年近三十才结婚,东不成,西不就,女人大都嫌他没火性,怕他在床上成不了气候。现在给他养了三个女儿的这个女人,可是个母夜叉,比他大两岁,名叫张火英,风风火火,臀大胸大,两眼圆瞪,骂起人来用的全是男子汉的粗话,“娘的”挂在嘴唇皮。她有她的人生土哲学:人善人欺,马善人骑,自己的男人没骨头,是泥坯。她不顶大梁不行。男人没火性,床上功夫不到家,害得她连胎生女娃;如果不是计划生育,她偷汉子也要养个男娃。老娘不知羞,养到四十九,但现在不行了,只好认命了。不过她从不骂女儿,只是拿丈夫出气。
看!这天母夜叉又在发火了。原来是大女儿刘连带着妹妹刘弟、刘子到离村子几里地的镇上看录像《女侠奇缘》,是星期天,女儿没事情做,没上学,到镇上看看录像开开心,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刘大善有时也爱看录像,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武打片,他看得满身流汗。
但母夜叉张火英却认为那录像放的全是男人勾引女人赤身裸体的事,教女人不正经。她盘问女儿买票钱从何得来,小女儿说是爸爸给的。她火上加油,正烧到丈夫的头上,浓烟直冒:“娘的!你这没用的东西,我跟你穷一辈子,窝囊一辈子。跟你睡觉,连养个男娃也不行。你有没有种?眼下又想害女儿?”
“鬼打你!女娃是你的屁股下的,怪得我?”刘大善平生第一次顶撞老婆,“谁想害女儿?”
“吓!你顶撞老娘?你疯啦,反啦?你想教唆女儿学坏气死老娘?”
“我其实并不叫女儿去看录像。我给她们钱,是让她们买图书什么的。不信,你问女儿嘛!”
“娘的!刘连!刘弟!刘子!鬼叫啦?”
女儿们早跑出家门了。一只大公鸡红着冠在竹荫下追逐老母鸡,咯咯咯,被母夜叉的叫喊声吓得连忙跑开去。
刘大善一反常态,若无其事。张火英火冒三丈,使出杀手锏:“娘的!离婚,我与你离婚去!我嫁你这没用的东西,白受罪。走,离婚去!”
离婚?和母夜叉离婚?张火英这杀手锏不知用了多少次,每一次刘大善听了这“离婚”二字便心惊肉跳,如听到死刑的宣判,只好“扑”的一声跪在地上向老婆求饶,老婆也就宽恕了他,照样让他上床。但是今天呢?刘大善可真的要反了。他不跪,不求饶。事出有因,这几天,他和几个从特区市经商回来的堂兄喝了几场酒,天南海北拉了几场话,堂兄摇头晃脑说:“特区市,大厦高楼,马龙车水,单是那纵横交错的高架桥,就叫你走几月走不完,那闪闪烁烁的各种各样的灯,教你眼花缭乱。那里,外国人高的矮的,红毛勾鼻的,都不敢欺侮中国人,外国人没什么可怕的,有一次我穿着一身港装进舞厅,有个外国妹还扭着屁股来拉我跳舞哩。不过,我才看不上她呢!嘿嘿!”堂兄说,特区市谋生门路多,没钱的人到那里都可以挣钱,没胆的人到那里都可以壮胆,怕女人的人到那里开开眼界再回来,女人就怕他了。他知道堂兄有过人的本事,早就想跟出去闯闯世界了,如今酒落肠肚,堂兄的话入了耳孔,特别听了堂兄介绍说这方园十里的几个守了一辈子田土,守了几十年老婆的人,到特区都发起来了,他那心血就热起来了,胆子也就壮起来了。他决计跟几个胆边生毛的堂兄弟去特区市闯世界。哼!离婚?离就离,离了,老子手光脚净,守着老婆过不了壮烈日子。
“好呀!离婚就离婚!鬼打你,妈的!”刘大善破天荒开始骂粗话,脸红脖子粗,“我怕你是个卵!”
张火英如遭雷炸一般,一下子傻了。她万万没料到丈夫会不怕她这杀手锏,她不明白丈夫在哪里吃了豹子胆。
“离婚?”
“离婚!”
张火英先自心怯了。她跑回房里一头倒在床上哭了。三个女儿闻讯一齐跑到母亲的床前哭泣、劝说。
第二天,刘大善不管三七二十一,甩开手脚、壮着胆儿,跟几个堂兄弟上路了,张火英红肿着眼睛出来送行,还教女儿叫爸爸赚了钱便回来,别让那些不要脸的女人勾了魂去……
过了些日子,刘大善从特区市向家里寄回一笔可观的钱。张火英捧着一叠可以改变一个人面容的东西笑了。她悄悄对人说:“女人,喜欢有胆有力有钱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