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四爷忽然失踪了……
这个消息在白水湾传开,只用了一顿饭的功夫。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版本。
最先觉察到他失踪的不是表四爷的大儿子国强,他在县农贸市场卖菜,已经将家搬到了城里。也不是表四爷的小儿子国柱,他在离白水湾两里路的小镇上开了一家杂货铺。最先察觉他失踪的是镇上信用社的办事员小蔡。小蔡和表四爷的小儿媳妇菊花关系不错,有一次聊天,小蔡随口对菊花说:“奇怪,你公公的退休工资过了四五天还没领。”
表四爷是在乡卫生院退休的,一个月能领到三千多块钱退休金,月底发钱总是第一个到信用社去领。可这都过了四五天了,表四爷还没来,她觉得有点反常。
菊花对钱的事情特别上心,晚上就跟她男人说了。小儿子国柱也觉得很奇怪,老头精的很,对钱的事从不马虎,连忙打个电话过去,打了几个都接不通,里面传出的语音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国柱有点不放心,第二天大清早就骑着摩托车,火急火燎地去看老头子。
白水湾是个好地方,村子群山环绕,世代居于此者,日出而作,日落而栖,日子过的安宁而平静。村子旁边就是一个大水库,像一面凹形的聚宝盆,又像是一颗明珠嵌在青山之间。这些年,年轻人都出去挣钱了,只有老人和孩子还在留守。
表四爷平时一个人住在白水湾的老屋里,自从前两年老伴死后,老屋子就显得更空了。没事他就搬个板凳在门口坐着,低着头摆弄他的水烟袋,偶然抬起头看看白水湾的天空发呆。有时,表四爷也到公路上保山爷家的新屋里坐坐,下一盘棋,和保山爷发发牢骚。
国柱来的时候,村里头也没几个人,只有几家的屋顶上冒着烟火。
此时住在隔壁的吴老头正蹲在屋角头,捧着碗扒拉红薯稀饭,他堂客在屋里忙活,看到国柱就说:“来了,进屋坐坐”。
国柱说:“不了,有事呢!”径直往家里走,看到老屋的门是锁的,又折回来问吴老头:“吴伯,我家老头子这几天不在家里?”
“我哪知道,”吴老头闷闷地答道,“现如今他都不搭理我,反正都有好几天没看到你大(父亲的意思),还以为接去城里享福了。”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吴老头跟表四爷以往关系还不错,两个人关系搞恼,是因为吴老头把表四爷和张寡妇的事捅出来了。
表四爷是在老伴走了快两年,才和张寡妇好上的。
说起张寡妇,原名叫张秀英,她男人是矿工,挖煤的,后来一次事故塌方,一起干活的十几个人都埋在里头,等挖出来,人早没气了,张秀英从此就变成了张寡妇。人死了,矿里赔了十几万,那时候十几万不是小数目,有人张罗给她找一个,张寡妇怕人家图她的钱,再者,儿子储粮才上小学,找一个也怕儿子受委屈,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把孩子盘大。储粮如今在乡下小学教书,还当个不大不小的官——教导主任,苦日子总算是过穿了头。
表四爷老伴去世后,一个人挺孤单。给大儿子打个电话吧,农贸市场太嘈了,电话里面吵得耳朵都发炸。打个电话给小儿子吧,总是不着家,到街上打牌耍钱,没说上两句话就挂了。
有时候,有烦心的事,他就一个人对着老伴的遗像说,她仿佛在笑着听他说,跟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她一辈子就是好脾气,什么事都让着他,好吃的都紧着他吃;他发脾气,骂爹骂娘的,她只是笑笑。
张寡妇儿子在镇上住,劝了她几回跟他们一起过,她不愿意,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儿媳妇总有点嫌她。儿媳妇是美术老师,还挺浪漫,年轻人嘛,搂搂抱抱亲热是常事,老婆子在边上总是碍眼,况且,她还总嫌弃张寡妇做事这里不对,那里不好,时不时在家里砸锅摔碗地闹小脾气。张寡妇也没说什么,心底像扎了一根针,隐隐地痛,不久就找个理由回乡下了。
张寡妇爱干净爱美,平日无事弄弄花花草草,这门前花圃的花红红火火,煞是好看,讨厌的是家里养的两只鸡,总是跑到花边刨食,把那一块地弄得坑坑洼洼,让人浑身不自在。张寡妇就砍了屋后山坡上的小毛竹扎了篱笆,怕小鸡往里钻,又用铁丝捆了扎牢。谁曾想才扎好的篱笆就惹了事。那天表四爷打算到保山爷去,路过张秀英家时有些匆忙,一个不留神,衣服摆给扎篱笆的铁丝勾住了,“嘶”地一下,破了大口子。张秀英连忙放下手里纳的鞋垫子,一脸歉意:“表四爷,对不住哦,害的你衣服刮破了。”
“没事。”看人家道了歉,又是一个寡妇家的,表四爷不好多说,他看看衣服刮破一大块口子,心想这串门也不大合适,转身又往回走。
“等一下。”张秀英说。
表四爷都转身准备走了,心里不知道怎了,咯噔一下,居然停住了。
“我给你缝一下。”张秀英说着就走到表四爷跟前,表四爷居然脸红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脸红,犹豫着,还是把衣服脱下来,递给了张秀英。递衣服时,他的手不在意碰到了她的手,她的手肉呼呼的,有些茧子,但给人感觉很暖,表四爷不由想起了老伴的手。
张秀英给表四爷补衣服,表四爷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有点尴尬,于是就拉话扯。从篱笆扯到家里养的鸡,又扯到张秀英家小孙子,表四爷问张秀英怎么不去镇上帮儿子带孩子。
“唉,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不是我不想去”,张秀英一开头不知怎么的,就不由自主地说了平日里不愿开口的事。
这些话一下子戳中了表四爷,他本想和保山唠的话一下子竹筒倒豆子似的说给了张寡妇。大儿子在城里的房子八九十个平方,不大也不小,一儿一女大了,一人一个小房间,他去了,儿子和孙子睡,媳妇和孙女睡,还得腾个房间给他住,看着孩子们这样,他心里不舒服,偶尔住几天就回家。到小儿子家过吧,小媳妇过劲,到她那里恨不得把每月的退休金都交给她才好。小儿子也还孝顺,就是好赌,杂货铺挣两个钱也不容易,输了钱夫妻两个就吵嘴打架,连孩子也不管不顾,看着就心烦,还是眼不见心为静,一个人自在。
两人越唠越带劲,表四爷觉得和张秀英说话与保山说话的感觉不太一样,不一样在哪里,他也说不清。衣服补好了也没走,不知不觉又讲了一个时辰,后来远远的看到保山爷往表四爷家这边来了,表四爷一把扯过张秀英手里的衣服急忙往家走。
一次意外的经历,让表四爷的心底很舒坦,像一块荒了的田地,拔除了杂草,突然长出了秧苗,碧绿碧绿的,十分快活。从此表四爷有意无意地从张秀英家路过,有意无意地搭上两句话,有时候看不到张秀英,心里还有点失落。一开始,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么快就把老伴忘了。那么好的女人,跟他一辈子吃了不少苦,穷日子熬过了,她却走了。可命运总不是人所能控制的,如果年轻人的恋爱是干柴烈火,那么老来的恋情就是白水湾河滩边的被西北风吹干的芦苇,一点就着,张秀英跟表四爷好上了。
一开始,两人还偷偷摸摸的好,后来想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还是找个合适的机会给各自儿女们挑明了。可还没等到开口,事情就露馅了。
那天清早,天还是蒙蒙亮,张秀英从表四爷家后门转出来的时候,正低头捋头发,一抬头就撞见吴老头。那天吴老头正闹肚子,清早去茅房碰上张秀英,吓了一跳,还以为撞鬼了。当时也没来得及想别的,可事后一琢磨觉得蹊跷,就把这事给堂客说了。吴老头的堂客可是出名的大广播,一时消息就像河滩上蒲公英,一阵风吹了老远,不久就吹到表四爷儿子的耳朵里,当然菊花是最先知道的。
两个儿子听到传言,心底不舒服:一是怕人家说自己不孝,;二是母亲坟头的草还没长齐呢,老头就要找后娘,让人膈应。菊花更不同意,她打的是自家的小算盘:张寡妇比老头年轻,身体好,肯定活在老头后面,老头有十来万的积蓄,到时候不都落到老婆子腰包里?况且国柱经济条件比老大国强差一点,每年孩子上学的学费可都是老公公出的,以后老头找了新老伴,哪里还顾得上他们?菊花躺在床上像摊饼子一样翻了一夜,第二天清早就去了张秀英儿子家。
“丢死人啦”菊花一进门就嚷嚷。
“什么事啊?跑到我家来发疯?”储粮不喜欢菊花长嘴长舌的,女人是非多,况且还是一个没有文化的家庭妇女。储粮毕竟还是小学的教导主任,有点知识分子的小清高。
“还不知道啊?你娘都要嫁人啦!”菊花的嗓子故意高了八度,隔壁邻居都能听到动静。
“你别乱嚼舌根子!”储粮平时还是挺稳重冷静的一个人,可一说到他娘便激动起来,才说两句就要推菊花出去。
储粮知道,当初多少上门来撮合的媒人都给娘撵走了,她一个人辛辛苦苦把自己拉扯大,读书、娶媳妇,中间吃了不少苦。再苦的日子都熬过去了,娘怎么会再找人呢?这个年龄了,说不好听的话,等于去给人家当老保姆,那不是打他的脸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不孝顺,娶了媳妇忘了娘。
菊花看储粮推推搡搡的,干脆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不走了:“你要动手,我就大声喊,让左右隔壁的人都听得。”
“你敢!”
“我有么事不敢的!”菊花又扯起了嗓子。
储粮没办法,他不想惹菊花这种人,听她嚷嚷了一上午,学校也没法去,干脆打电话跟校长请假,还是回家看看老娘吧。
一进门,张秀英倒是不瞒儿子,“儿啊,娘活了一辈子都是为了你。现如今你大了,有媳妇有儿子,娘也知足了。我老了,就像屋脚下的木头迟早要烂掉入土的,这人能活过咱们山上的树?能活过白水湾滩前的石头?我就想为自己活一回,生病有口热饭粥,进屋有个人作伴……”
话没说完,储粮双膝就跪下了:“娘啊,今天表四叔的媳妇都到我家了,说我不孝顺,说您跟着表四叔就是为了昧人家钱财,我不能让人家戳您的脊梁背,您跟我回镇上吧。”
“扯闲话就让她们扯去,能掉一块肉啊!再说,日久见人心,时间长了不就晓得怎么一回事。”张秀英说,“当初多少人到家里劝我找一个,娘怕你受委屈不找。现如今把你拉扯大了,不承想你报恩,反倒是管起我来了,反正不管怎样,我和你表四爷是铁定过到一块的!”
张秀英铁了心,是因为半年来的相处,她晓得表四爷是个体贴的人。张秀英有腰疼的老毛病,是从月子里种下的病根,一到阴雨天就像天气预报似的,发的厉害,表四爷四处找药方、抓药、煎药,如今这病虽然没抽根,但也没那么疼,发作也少了。平时她有个头痛脑热的,表四爷也是跑前跑后,比她那个以前的死鬼上心多了。
储粮从下午一直跪到天黑,张秀英拧亮了节能灯,做了饭,他也不起来。
张秀英知道儿子的倔脾气,这孩子打小就这样,平日里自尊心强,好脸面。她抹抹眼泪,这一辈子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到老来也是不能自己做主,或许就是命啊。她舍不下表四爷,可儿子是她的心头肉,她又有什么办法?
张秀英一夜没睡,收拾东西,第二天一早跟儿子回镇上了。
这边表四爷两个儿子也是轮番作思想工作,老大说,这辈子我就一个娘,找谁都不行;小儿子问老头子要张寡妇还是要儿子?意思是断绝父子关系,这是把表四爷往死里逼。可表四爷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娶张秀英。
菊花支了招,把小姨娘请到家里来。小姨娘是表四爷的小姨子,一等一的会撒泼,在表四爷家呆着不走,哭哭啼啼把左邻右舍都招来了,她哭姐姐命苦,找了表四爷没享一天清福,哭姐夫心狠,怎么才两年就把姐姐忘了一干二净,她历数姐姐生前的好,从前三百年到后三百年,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讲了一稻箩。
表四爷被闹的一筹莫展,那边张寡妇又跟儿子走了,气的大病了一场。等他病好一点,再去找张寡妇,她躲在儿子家不肯见面,事情就这么一直摆着,最后成了掀了盖的锅,凉了。
表四爷后来知道这事是吴老头捅出去的,心里把他恨了个大窟窿,再不来往……
国柱望着紧锁的大门,越想越不对劲,生怕老头子出了什么意外,赶紧打电话给大哥。国强说老头没到城里来,这两天忙,也没接到老头电话,正准备闲下来打个电话问问呢。
表四爷没有走亲戚的习惯,平时也就到俩儿子家住住,好几天了,会去哪?
国柱想想,奔张秀英家去了。可她家的门也是锁着的,莫非两个人一起私奔啦?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弄得他一下子惊慌了起来。他也顾不得许多,忙给储粮打个电话,结果人家母亲在家里带着孩子呢,少不得被臭骂了一顿。
国柱再问问旁人,都说张秀英给她儿子接走后就没回过家,家里的几只鸡还有菜园子都给隔壁宝香娘照看着呢。老头从没出过远门,也不像出远门的样子,有什么事他总会给家人或保山爷打个招呼。对,找保山爷。
保山爷住在公路边的新房子。他儿子在村里做事,不用出门打工,孙子在外面发了财,给了家里二十万,做了两间三层楼的房子。保山爷老伴走得早,那时儿子没成家,就病去了,保山爷也没找,但他比表四爷有福气,儿子孝顺,儿媳妇贤惠,一家人过的其乐融融的。
保山爷听了国柱的话,吃了一惊,气的老脸通红,白胡子一抖,一双老眼瞪好大:“我有好几天没见到他,还以为到你们那里享福去了呢,你们,哎,这些不孝顺的王八蛋!老话说‘满堂的儿女抵不上半堂的夫妻’,早先要不反对,哪来这么多的名堂!”
表四爷和张寡妇的事,保山爷最清楚,他是坚决站在表四爷这头,“树老根多,人老话多”嘛,人一老就怕寂寞,有个伴就是多个说话的人。再说,在白水湾张寡妇的品行也还正,没得说道的,两个人倒还是很般配。保山爷担心表四爷想不开,自从上次大病一场,整天就昏三倒四,几次还说到生不如死,保山爷好说歹说地劝了几回。
国柱这下慌了神,觉得事情不对头,立马又打电话,让大哥回来一趟。国强一听,心里慌突突的,当初是他耳根子太软,听了菊花的挑唆,现在老头子要有什么事,他俩可就是罪魁祸首了。
国强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决定先到乡派出所里报个案。
派出所离白水湾还有两里多地,一路上也没什么人,冷风呜呜地刮着,国强和国柱的心也是冷的,灰白的天空,像一张巨大而细密的网罩着他们,不留一丝缝隙,让他们心底堵着一阵阵难受。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站在派出所门口,一阵风把门口地上的落叶和草屑吹的漫天飞,把国强的眼睛迷住,眼泪不争气地淌下来。最后,两人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
一个活生生的老头,怎么失踪?十有八九跟儿女斗气的,出去走走,过一厢,气消了就回头,不就是吓唬吓唬儿女吗?
王所长不愿意出警,底下几个人出去办偷窃的案子了,只有他还得守在所里。天说冷就冷了。屋里开着取暖器,比屋外暖和多了,王所长打着哈哈,还是陷在沙发上没挪位子。
国强知道,没有关系请不动这尊佛。出门给县公安局的熟人打了电话,又绕路在旁边商店里买了一条好烟,估势儿那边已经说得差不多了,他就往里走。
一进门,王所长笑眯眯的,终于从那个矮矮的沙发里拔出了身子来:“这几天太忙了,得了,我还是走一趟,跟你去看看是个么事情况。”国强顺势就把那条烟放到王所长办公桌上。
“你这是搞什么?不用得客气哦。”王所长笑眯眯地说着,也没有推辞。
王所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撬门。
农村里都是两扇木头门,两头搭个锁绊,挂个铁锁,王所长找了根铁棍,脚一踹,门就开了。
此时,门口看热闹的老人孩子都围上了。“别往里挤,看什么看,都回家去!”保山爷挺着腰板很认真地在维持秩序。他觉得自己有责任这么做,表四爷没事最好,如果真有事,他就是在保护现场,保护着那些蛛丝马迹,以确保王所长顺着这些痕迹,顺利地找到线索。
王所长走进去,国强和国柱跟在后面,“爸——”国强还是不自主地喊了一句。屋子里静悄悄的,连空气都是冷的,冷的没有声息,没有回音,怪瘆人的。
王所长回头瞪了一眼:“所有的东西都不许碰!”
桌子上,塑料罩子里还罩着未吃完的饭菜,由于是冬天,菜还没有臭,但是黑黑的,已经辨不清样子。凳子上有了一层浮灰,证明屋主人确实有几日不在家了。
床上的被子叠的很整齐,没有被动过。床的正对面是一张老榆木桌,显眼的位置上摆着表四爷老伴的照片,窗外的阳光一缕缕打在上面,似乎照片上的人对着进屋的三个人笑,国柱想起母亲,也不知是刚才在外面冻的,还是心底难受,眼泪和鼻涕都快下来了,他抹抹鼻涕,伸手又想抹抹照片上的浮灰。
“不能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王所长气急败坏的声音,或许是太安静了,声音被扩大和变形,把三个人都吓了一大跳。
“王所长,你看我爸吃剩的饭菜还在,说明他不可能出远门,如果有事,他会打电话跟我们说,无缘无故不见人,一定是出什么事了?”国强已经隐隐地感觉不对劲。
“这里暂时不要动,回头再锁起来。你们发动人找一找,说不定出去走亲戚呢!”顿了一下,王所长接着说:“当然,村子周围也要再找找。”
国强、国柱又打了一通电话,家里的亲戚,甚者是多少年不往来的远房亲戚也联系了,没有任何消息。
看热闹的村民还是很热心的,毕竟一个村的,由王所长安排,分了几路找人。这天正好是周末,小孩子们放了假,这会儿也是屁颠屁颠地跟在大人后面看热闹,一场寻人搞得像游行似的。
屋前屋后都找了,水边也看了,岸边也找了,也没有丢失的鞋子衣服之类的,除了孩子们在岸边捡到一只夏天穿的泡沫破拖鞋,其余没有收获。附近的山头在保山爷的带领下,每家每户都去看了看,保山爷不放心,还专门去看有没有下电网的,因为前年有人偷偷下电网打野猪,差点打死一个人。
还是一无所获,难道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了?
各种版本满天飞,而且说得有鼻有眼。
有人说表四爷借钱给人,对方没钱还,把他杀了;有的说表四爷想不开跳水库了;有的说表四爷跟张寡妇没成,一气之下跟一个到村里来卖茶叶的老妇女跑了;也有人说,表四爷独居经济条件还不错,被贩卖假银元的人盯上了。
小寒过后,一年中最冷的天气也到了。
失踪的第七天,县公安局来人了。杨志把车子停在公路旁边,路边的水沟开始结冰,连山上的鸟也不见了,北风呜啦啦地吹着,仿佛要把他体内仅存的一点热气都带走了,他不禁裹紧了身上的皮夹克,边抽烟边等着王所长。
公路的后面是耸起的高山和一望无际的竹林。这些竹子的生命力可真是顽强,到冬天叶都落不光,不管人们怎么砍伐它们,第二年那些根上,竹笋子就一个一个地冒出头,过不了一个月,就长成一根根新竹,承受着山风和雨露,它们那个泼皮的劲儿,就像这些山里的孩子们,一波一波地出生长大,一拨一拨地往县城、大城市里涌。而留守在白水湾的老人们就像是竹根子,根埋在土里,只有头还露在外面,等到若干年的风吹日晒,便无影无踪了。
这白水湾若是夏天来,倒是个好地方,村旁边就是水库,夏天可以在浅水湾里游泳,打虾子,晚上可以偷偷钓鱼。这些杨志都熟悉,并且知道。他不是白水湾的人,可他曾在白水湾整整住过一个多月,对它的每一个山头,每一条河流,包括那个水库,他曾经再熟悉不过的。
杨志和国强是高中同学,要好的那种,像兄弟一样。两个人一起交流对班上女生的看法,给班上老师取绰号。暑假国强到杨志家住,杨志也到国强家住。杨志喜欢白水湾,一住就是一个月,表四叔虽然人精,日子过的节俭,但对孩子们确实大方的,国强娘更是好,每天家里的母鸡下蛋了,会给他们摊几张鸡蛋饼,有时菜是辣椒炒毛鱼,都是河里网的,腌了晒干了,特别下饭,那时候他还是毛头小伙子,长身体的时候,杨志一餐能吃三大碗,吃的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国强娘就抢着帮他盛饭,一碗饭冒了尖,还用锅铲子压了压,又加上一铲子……
“杨队长,杨队长”王所长热情的招呼声,打断了杨志的回忆,迅速地将他拉回到现实中来。
“您也不说早上几点到,又不要我们去县里接您,站在这山路边上吹西北风,真是埋汰我们,”王所长笑眯眯地,用他肥呼呼的手一把拉住杨志:“走,先到所里暖和暖和!顺便指导我们工作,这段时间,我们所里可忙了,能走的都派到下面去了,认真贯彻落实县里面的要求,对犯罪分子绝不手软!”
“还是先去现场看看情况吧!”杨志说。此时,国强得到消息,也上公路来迎,一行人就直奔白水湾去了。
老屋还是以前的样子,除了门口的台阶和晒台砌了水泥,几乎没什么变化。如今物是人非,杨志的心里有点难过,时光早就将一个阳光的少年变成了一个老气横秋的中年猥琐男,以前的雄心壮志,曾经的豪言壮语,都被生活磨砺的粗糙不堪。
他先看了屋里面的情况,然后戴上手套仔细检查一遍,没有什么发现,东西都很整齐,没有翻动的痕迹。家里的几样民国时期的瓷器还在桌子上,抽屉里红绸布包着的十块银元和一个翡翠镯子也在,身份证、户口薄都在,只是没有找到存折。国强说老爷子曾透露有个十多万块钱的存折,当时他也没在意,也没听说过放在什么地方。
“不会是有人偷了存折吧?”菊花对钱的事特别上心。
“身份证还在,密码又不知道,偷了有什么用。还是走访一下周围的人家吧,看看有什么线索。”杨志没理她,跟着王所长出去了解情况。
第一个要找的是张秀英。听说表四爷失踪,她也急忙赶回来,好久没回家,家里灰腾腾的,杨志他们来的时候,她正在家打扫。张寡妇虽然六十岁的人了,但是生的白净,穿着一件暗红色绸子的棉袄,周周正正的,利索干净,让人一下子真看不出年龄。待人接物也和和气气的,张罗着给王所长一行倒水,特别是她的眼睛,对你温和地笑着,像一枚弯月,让人觉得在哪里见过似的。杨志突然心头一震,想起来了,屋里国强娘那张笑着的照片,两个人的眼神很像。
“表四叔没找过你?”王所长单刀直入,直奔主题。
张寡妇尴尬地一笑:“刚分手那会,他还偷偷到镇子上来看过我,说起来也是好几个月前的事,后来被我儿子骂走就没来,他也是要脸的人。”
张寡妇说这些时神情有些落寂,像有一层霜,慢慢覆盖在她白净、布满皱纹的脸上:“警察同志,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张秀英抬起头,眼睛里红红的。她应该也没睡过好觉吧,眼睛肿的,是哭的还是熬夜的?职业的习惯让杨志不禁揣摩起来。经过几家的走访和侦探,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一些谣言在仔细的询问中不攻自破,大家回忆最后一次见到表四爷的情形,一致确定出表四爷失踪的时间在冬至日。
走出保山爷家,王所长说时间不早了,到所里吃个中午饭。刚坐定,房间门口就有个人,探头探脑,鬼鬼祟祟。
“谁呀,进来!”杨志凭感觉是菊花,果然。
“你是不是有情况反映?到隔壁办公室说。”杨志带她到隔壁。
菊花神神秘秘地说:“我公公和张寡妇掰了之后,有人说他经常往美珍家跑。我们有一天晚上打电话,手机居然是美珍接的,她说她家做新房子我公公帮忙时落下的,准备明天让儿子送过去。
你说人家盖房请的都是年轻力壮的劳动力,他一个老头子能帮什么忙?”
“连电话都放在她那里,还不是魂丢了。”菊花又接着说:“我公公还借了她两万块呢!他把钱看得很紧的人,怎么会那么大方?一定有什么事情!”
美珍在公路边上盖了新房子,离保山爷家只有几十米。杨志他们去的时候,美珍正在家里踩缝纫机做窗帘。美珍学过裁缝,前几年和老公在外面打工搞到钱,就在公路边买了一块地基做屋。她家以前住在山后的枫树冲,由于地势太偏,通不了公路,村子里住户几乎都搬下来了,不是在公路做了房子就是到县城里买了房。
美珍长得还真好看,虽然有四十多岁了,但穿着打扮却十分时髦,一身红色的羽绒服,显得人干练又年轻。
“表四叔经常到你家来帮忙?”杨志问。
“是的哦,我小时候认表四叔干爹的,后来父亲去世后来往的少,两家隔得又远,渐渐走远了。后来,我到公路上做新屋,表四爷非要来帮忙,说什么以前他家做房子的时候,我父亲帮了不少工,一分钱都没要,现在虽说人走,可这份情他还感念,时不时地过来帮个忙,给瓦工们打个下手。我看他一个人也怪孤单的,每次工匠们在这吃饭都把他喊上,再说,自从张婶子离开白水湾,表四叔的心情不好,有几次在我家喝酒,喝着喝着就哭了,唉,也怪可怜的。”
“听说你做房子钱不凑手,表四叔借钱给你啦?”
“哦,是有这回事”,美珍连忙辨白:“我们立了借据,一式两份,按银行利息结算的,你们不要听信风言风语的,白水湾这些老娘们,一天到晚没事就喜欢搬弄是非!”
美珍让她老公找出了借据,上面果真有一条按银行现有利息结算,还写了还款时间,甲方乙方都签了字。
美珍和老公也回忆起来,冬至早上两点左右,家里搬新房,表四爷也来送礼了。
因为要进屋,当然是越热闹越好,头一天晚上,就叫了家里亲戚朋友到新房吃饭,大家烤着火,打牌闲聊。表四爷来了,当时琐碎事多,两个人忙前忙后,也没顾得上他。他一个人喝了点闷酒,絮叨叨地,不知道说些什么,后来保山爷来了,再后来进屋时辰到了,要放鞭,请上梁的师傅讲吉庆的话,更忙了,哪知道到中午喊他吃饭就不见了人……
冬至日过后,再也没有人见过表四爷。
杨志走访一圈,侦探了几天,还是没有取得什么确切的证据,只好一无所获的离开了白水湾。
几天后,白水湾下起了一场大雪。白水湾从没下过这么大的雪,像鹅毛纷纷扬扬的,铺天盖地的,似乎要掩盖表四爷失踪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