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儿子七岁生日那天,王德厚从市场上买回两只鸽子:一只灰,一只白。灰的胆小,眼神里有些躲闪;白的胆大,咕噜咕噜,歪着脖子打量王德厚。
“王德厚,你行啊,每天早出晚归干不完的活儿,还有心思养这玩意儿?”王德厚老婆把几支细细的蜡烛插在蛋糕上,叫他点上。
王德厚掏出打火机,笑了笑说:“养着玩呗。”
“养着玩,你是三岁小孩吗?”王德厚老婆把灯关了,叫儿子许愿吹蜡烛。
王德厚没接茬儿。
女儿和儿子却欢喜得不行,接过王德厚手里的网兜,欣赏着鸽子绸缎似的羽毛。儿子伸手轻轻抚摸那只白鸽。鸽子咕咕叫着,扑腾着双翅。
既然孩子喜欢,大人便没有理由反对。
吃完蛋糕,一家人便开始研究怎么安置这两位新来的客人。
女儿和儿子主张把鸽子的家安在阳台上。
“阳台上不占地方。弄个鸟笼子,每天给它们喂食喂水就行了。”女 儿说。
“那不行,一天到晚咕咕叫吵死人不说,到处拉屎还不臭死了?”王德厚老婆立即否决了女儿的主意。
“要不,放地下室?”王德厚老婆把剩下的一小块蛋糕塞进儿子嘴里。
“那不行,黑咕隆咚,又不是养鸡。”王德厚摇摇头。
“我说你没麻烦找麻烦吧?城里可不像乡下,鸡鸭鹅随便放养。”王德厚老婆朝王德厚撇撇嘴巴。
王德厚偏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忽然一拍大腿说:“有了!”
“咱楼顶不是还有一层隔热层么,别说两只鸽子,就是八只十只也没问题。”王德厚说,“不过,咱得偷偷地养,不能让人知道。若被人家发现可能就养不成了。”
“为什么?”儿子问。
“隔热层每户人家都有份,咱们占了养鸽子别人知道了会有意见的,懂不?”王德厚把儿子嘴边的奶油抹掉。
儿子高兴得又蹦又跳,直夸老爸聪明。
灰鸽子叫小灰,白鸽子叫小白,儿子取的名。
儿子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打听小灰和小白的消息。刚从楼顶下来的王德厚绘声绘色地跟儿子描述:“昨晚睡得很好,今早刚吃了食,羽毛更亮了。叽叽咕咕靠在一起,好像在商量什么事。”儿子穿好衣服,蹦跳着说他也要上去瞧瞧。王德厚拉住他的手,往餐桌边走,说:“吃完饭上学去,不然要迟到罚站啦。”
怎么上楼顶?王德厚做了一张人字形木梯——他干了二十年木匠活儿,轻车熟路。
王德厚住在顶楼(七楼),建筑商在楼板上开了一个四方形口子,人字形木梯搁在口子上,顺着梯子爬上去,身子一挺,人就到了上面。
隔热层不高,人在里面只能半蹲着,面积不小,养两只鸽子绰绰有余。
王德厚弄来一张旧渔网,用四根短棒支起东西南北四个角,算是搭了一个简易帐篷。一个纸箱子,侧着放在帐篷里,里面铺上一层干草,就是小灰小白休息的地方。吃啥?淘宝网上搜索、下单。有了互联网,什么东西买不到?
每天清早和傍晚,王德厚给鸽子喂完食,从木梯上一步一步下来,再把梯子一合,扛到家里。神不知鬼不觉。王德厚觉得这个隔热层就是专门为自己建造的。
有两三次吧,梯子刚一收起,对面邻居就开门了。王德厚的心怦怦乱跳。
邻居探头问:“王师傅,这么早就出去干活儿啊?”王德厚大声咳嗽着说:“最近给几户人家搞那个室内装修。”他怕邻居听见头顶的咕咕声。
那段日子,王德厚最开心的事就是给鸽子喂食。小灰和小白低头啄食时,王德厚蹲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讲自己如何给人家吊顶,做铝合金窗户,做移门,讲这两年人家室内装修动不动就买整体家具。厨房整体,书房整体,卧室整体,木匠快要失业了。“干了今年,不晓得明年的活儿有没有着落哦。”小灰抬起脖子,头歪着,盯住王德厚看。王德厚笑了,摸了摸它的翅膀,羽毛下面颤动的身体发散出微微的热量。
如今在城里,木工渐渐不如以前吃香了。活儿少了,干了二十年的王德厚也想过改行,考虑来考虑去,并未找到合适的。每次看见人家家中摆放的机器打制的家具,他就不舒服,它们样式虽然新潮,可用料不实,而商家竟然抬出“实木”幌子糊弄人,真是胆大包天。不是吹牛,去家具城逛,王德厚进了门,眼睛一眯,就能瞅出个子丑寅卯。老板见他那样子就明白碰到“真神”了,赶紧递烟倒茶,丢眼色。王德厚一般不会当场揭穿——毕竟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不易。一来二去,老板们都知道王德厚是老把式,便悄悄与他商量给回扣的事。一单上万的生意,王德厚有五六百的红包。王德厚为人忠厚,老板给的红包他从不嫌少,更不会像别的木工那样为几十块钱争得面红耳赤、唾沫乱飞。不过,红包归红包,质量归质量,东西不好,给的红包再多,王德厚也不会踏进店门半步。用他自己常说的一句话形容就是“举头三尺有神明,做人还要讲原则。”王德厚老婆常为此讥笑王德厚迂腐,不费力的钱不晓得多赚点。
“木匠要是都像你一般死心眼,家具店统统关门算了。”王德厚老婆说。
“你懂个毛线!”王德厚横了老婆一眼,“人在做天在看。人生在世图什么?图个心安!”王德厚拍了拍胸脯说。
二
王德厚的母亲三年前病逝了,父亲今年八十二岁,一直住在老家。王德厚几次动员父亲进城,父亲死活不肯,说待在乡下习惯了,说城里到处是水泥,见不到泥土,更闻不到泥土味,说空气又不好,自来水还有股子药味,不如乡下。
可是,王德厚的父亲今天进城了。为啥?生病了。病得还不轻。
王德厚回去接父亲时,躺在床上的父亲说:“不用去城里,你送我去乡卫生院瞧一下,开点药就行了。”
王德厚没吱声。他想,看情形父亲得的不是感冒咳嗽等小毛病,乡卫生院能瞅出个什么来呢?
王德厚把父亲送到市人民医院。医生问了问情况,判断是前列腺增生,需要动手术。“小手术,住几天院就可以了。”见老人一脸紧张,医生摘下眼镜,笑了笑说。
“要花好多钱吧?”王德厚办完住院手续后,父亲翻来覆去就这一句话。
“放心,有医保,可以报销的。”王德厚说。
听说有报销,父亲才停止了唠叨。
父亲住院这些天,偏赶上王德厚接了几户人家的装修活儿。王德厚叫老婆去医院照顾一下,可老婆在超市上班,回家还要洗衣拖地弄饭,连轴转,只有晚上才得空。没辙,王德厚只有每天付五十块钱请护工照顾。
几户人家都赶着春节前搬新屋,都埋怨王德厚干活慢腾腾,都催促他加快进度。“王师傅你怎么同时接这么多生意啊,你一个人忙得过来么?”几乎每户人家都这么说。他们都想让王德厚做完一家的活儿再接下一单生意。可是,自古以来手艺人就是这么干的啊,不多接点生意轮着做,喝西北风吗?王德厚肯定不会这样回答,他只是点点头说:“您放心,我保证按期完工,不耽误您乔迁新居。”
王德厚忙了一天,骨头几乎散架,上楼都要扶着栏杆。
即便这样,王德厚也没忘记楼顶上的小灰与小白。
他小心翼翼地爬到楼顶,将一小碗玉米粒放进帐篷里。小灰与小白拍了拍翅膀,走到碗边,它们的瞳仁里映照着王德厚乱蓬蓬的头。
“哎,你俩又长个了,再过几天该叫大灰和大白了。”王德厚蹲在一边,掏出一支香烟点上,“我爸死脑筋,说城里空气不好水不好,乡下什么都好。你们说说,哪儿更好,嗯?”王德厚磕了磕烟灰,吐出一长串烟圈。小灰与小白咕咕咕叫了几声,算是回答。
“城里有什么不好?大医院大学校大公园大超市大马路,乡下有么?我王德厚搞装修一天能赚两百,乡下赚得到么?”王德厚翻了翻眼睛,瞥了瞥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他踩灭烟头,拍拍手准备下楼了。
晚上,他还得去医院陪床——讲好了,护工只负责白天。
儿子老缠着王德厚上楼喂鸽子,每次见到小灰小白就兴奋得哇哇大叫。它们哪见过这阵势?都往角落里缩。
王德厚连忙捂住儿子的嘴说:“小点声,千万别让对面邻居发现我们的秘密。”
儿子惶恐地点点头。
他攥住帐篷的一个角,屏住呼吸,注视着低头啄食的小灰和小白。
可是,再怎么小心,秘密还是被发现了。
那天早上,王德厚从楼顶下来,还未下到一半,对面邻居开门出来。
王德厚算准了,这个时间对面人家还在睡觉的,没想到今天出岔了。他脑袋里“嗡”一声响,腿就有些发颤。
“咦,王师傅,一大早的,你这是干啥?”邻居揉了揉眼睛问。
“我,我,上——上楼,再——下楼……”王德厚立在木梯下,指了指上面,红脸低头,像个迟到的小学生。
邻居凑过来,抬头往上瞧,隐约听到什么声音。他偏着头,再听,是鸽子的叫声。
“呦,原来——你在上面养鸽子?”邻居斜了一眼王德厚。
“是——呃——是的,养着——玩嘞。”王德厚嘴巴一咧,想笑一个,两边的肌肉却僵持着,表情估计比哭还难看。
邻居扶住梯子往上爬,王德厚摇了摇头,跟着上去。
在楼顶,邻居猫着腰捂着鼻子,绕着两只鸽子转了一圈。王德厚低声说:“鸽子粪我清理很干净,您瞧——”他指了指脚下干净的地板。
下去时,邻居只说了一句话:“楼顶隔热层是公共空间,你这样做不合适吧?”
三
想起邻居说的话,王德厚就有点不安。人家说的有道理,毕竟隔热层是整个单元十二户人家的楼顶啊,平时空着不用,大家都没话说。可是我偷偷用来养鸽子,就成了独占,是有点不合适。
怎么办?搬家么?搬到哪儿去呢?
王德厚老婆见王德厚愁眉苦脸,就问他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王德厚支支吾吾地把事情的原委讲了一遍。
王德厚老婆说:“这有啥关系?他又没说不让养——再说他也代表不了一个单元十二户人家啊。噢,难道他会挨家挨户报告说你在上面养鸽子?没事,咱就来个装聋作哑。他还能为这点小事纠缠,吃饱了撑着吗?”
老婆说的似乎也有道理,养两只鸽子好像对大家的生活也没啥不好的影响;要说公共空间,一楼扶梯下面也是公共空间,不是也被哪个邻居放了杂物么?王德厚暗暗决定先维持原样,走一步看一步。
三天后,父亲出院了,吵着回乡下,王德厚拗不过他,只好把他送到汽车站。说实话,老头要留下来住两天也不方便——两室一厅,六十几平方米,太挤了。
段考成绩出来了,女儿的眼睛哭肿了——班级四十五名,年级排名看都不敢看了。明年六月就要中考了,这个成绩上普通高中都要打问号。普通高中考不上,只有读技校,将来出来当工人了。
女儿哭完了,要求报课外辅导班,说班上百分之八十的同学报了各种辅导班,数学、外语、物理、化学,大班一节课八十,小班一百五。
王德厚垂头算了一下,一节课八十,两节一百六,一个月就是六百四,现在离中考大概十个月,六百四乘以十等于六千四。
“这么贵啊?”王德厚搓了搓手掌说。
“我想报小班。小班老师上课一对一辅导,效果更好。”女儿说。
“那——补课费就要翻一倍了。”王德厚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气。
前几天,儿子吵着要报少年宫的航模班,他还没答应呢。
“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咱就是不吃不喝也要让闺女上重点高中。人家都说上了重点高中一只脚就踏进一本的门槛了。”临睡前,王德厚老婆说,“这个小班咱得给她报!”
“报吗?我是怕——”
“怕啥?办个事总是前怕狼后怕虎的,出息!”王德厚老婆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一下王德厚的额头,“你是孩子他爹,学习的事是大事,别只顾着那两只鸽子。早晚我一锅把它俩炖了。”
这话王德厚听了觉得挺委屈,想回敬两句又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只能摆摆手说:“好好好,听你的,明天就带她去报班。满意了吧?睡——觉!”王德厚把被子往上一扯,关了台灯。
老婆在被子里踢了他几脚,骂他把两个钱看得比命还重。
王德厚鼾声大起——干了一白天的活儿,他沾着枕头就能入睡。
一天早上,王德厚吃完早饭,收拾工具准备出门,听见敲门声。他打开门一看,是邻居。
“王师傅,你的鸽子还养着?”邻居歪着头问。
“您看,一时也找不到地方安置,所以——”
“你呀——隔热层是大家的。原以为你会把它们放掉或者弄到别的地方去,没想到还养在那儿。你呀——”
“这个,只有您知道这事,能不能别声张?以后你们家要维修个衣柜窗户啥的,包在我身上。”王德厚给邻居递上一支烟。
邻居摆摆手说:“谢谢,一码归一码。想吃鸽子也不用自己养啊,菜市场有的是,二十块钱一只。养在楼顶终归会影响大家生活的。”
“这个么——我养鸽子不是为了吃它,是——怎么说呢,是为了——”
“唔,上次好像听你说养着玩。鸽子有什么好玩的?”
王德厚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得干笑。
“我看,你还是赶紧处理掉吧。实话说,这段时间我的午休都被你的鸽子搅黄了。咱俩门对门,可别为了两只鸽子弄得脸上不好看,是不?”邻居的嗓门突然高起来。
午休被鸽子搅黄?隔着一层厚厚的天花板,还能影响下面的人睡觉?这是什么逻辑?王德厚心里不服气,牙缝里却挤出两个字:“好——好”。
城里的邻居不比乡下。在乡下,左邻右舍一天中见面的次数很多,吃饭时端着碗串门是常事,碰巧哪家桌上有好菜,主人招呼一声,串门的人的筷子就伸到人家碗里去了。城里几乎不存在邻居之间串门,见面能打个招呼就不错了。
王德厚的邻居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个子不高,脸皮白净,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像个机关干部或知识分子。家里其他人没见过,也许压根就没有其他人。有一两次吧,王德厚清早起来出门买早点时,碰见对面出来一个女人,黄头发,脚趾甲涂得鲜红。王德厚老婆告诉他,那女人八成是做皮肉生意的。
“你神仙啊,可不能乱说。”王德厚撇撇嘴。
“我有第六感。女人的第六感。”王德厚老婆说。
碰面时,邻居一般会打招呼,聊两句。话题涉及今天天气不错啊,物业费又涨了啊,楼下车子乱停乱放啊,等等。有时候,邻居也会关心地打听王德厚的收入和儿女的学习。王德厚据此认为,邻居是一个比较好相处的邻居。不过有一件小事,王德厚有点不舒服。见面打招呼,王德厚递上一支烟,邻居连连摆手说:“谢谢,我不抽烟。”敬烟是王德厚惯用的社交方式,也是男人们通用的社交方式。对方以不会抽而回绝,本来也没什么。可是,王德厚明明有几次瞧见邻居的垃圾袋里全是烟头。还看见他在小区的花坛边夹着烟卷与人聊天。王德厚想想自己抽的牌子,也就释然了——人家的生活质量肯定更高,哪会抽我的差烟呢?
可是,从他干涉自己养鸽子的事来看,他好像有点——有点狗拿耗子。对王德厚而言,一天之中,唯有喂鸽子的十来分钟是彻底放松的时刻。两只鸽子的叫声和步态,还有它们啄食时的悠闲恬淡,常常让王德厚蹲在那儿出神。王德厚将其形容为“灵魂出窍”的一刻。更何况,就在昨天,它们下蛋了!那三枚小巧精致的鸽蛋,让王德厚昨晚上激动得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差点被老婆一脚踹到床下。
因此,王德厚决定:死猪不怕开水烫。鸽子能养一天算一天,管他娘的。
四
王德厚老婆所在的超市因为生意不好准备裁减一批员工。人事部主管宣布裁减人员名单时,底下炸了锅。听见主管念自己的名字,王德厚老婆大声说道:“主管,您肯定弄错了。”
“我咋弄错了?”主管清了清喉咙。
“我在超市干了整整五年,五年啊,五年的老员工!”
“五年没错。裁减你也没错。”
“我要问问经理,超市就这么对待我们这些老员工吗?”王德厚老婆胸脯一挺。
其他人都说:“对,我们问经理去!”
主管挥挥手说:“问了也没用。知道你们是老员工,可是眼下超市效益不好,正准备撤掉几个专柜,裁减人员是必须的。我们也没办法,因为超市不是慈善机构。”
王德厚老婆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
主管走到她身边说:“大姐,你还是早点另谋高就吧。”又回头对大伙说:“大家去财务部把这个月的工资结了,整理好私人物品带走,明天就不必来了。”
晚上,王德厚老婆眼泪汪汪地说起被炒的事。
王德厚一愣,老婆好端端地干了五年,虽然收入不高,但水电煤气和每天的柴米油盐钱还是赚到了。现在突然失去这份收入,家里的经济就出现一个缺口。
“炒了就炒了,再找一份活儿干就是。”王德厚倒了一杯水递给老婆。
“你说的轻巧。我这个岁数,又没啥特长,再找一份工作容易吗?”
“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别急,多打听打听,总能找到的。”王德厚说,“你要是不愿出去,待在家里也行。”
“待在家里?全家人都喝西北风吗?”王德厚老婆瞪了他一眼。
王德厚上到楼顶看鸽子时,老婆失业的事被暂时抛到一边了。
三枚鸽蛋有两枚孵出了小鸽子,毛茸茸,煞是可爱。王德厚特意为它们打造了一个新家——一个精巧的硬纸盒里铺上一层干草,纸盒盖子涂成蓝色,中间画了几朵白云——那是儿子的作品,说是让小鸽子天天看见蓝天白云,快点长大。
一天晚上,物业公司的钱经理找上门来。
“老王,你养在楼顶隔热层的鸽子还没处理吗?”胖乎乎的钱经理喘着气,一只手扶住栏杆。
“这个——我——”
“什么这个那个,隔热层是公共的,人家都已经投诉到我们这儿了。”
“你看,我从来没有拖欠过物业费的,是不是——”
“这是两码事。业主要是都像你这样,那不乱了套?”钱经理说。
“一楼扶梯下面是不是公共的?我看见有人放了杂物在那儿。”
“噢,那是102放了几个纸箱,我们已经叫人清理干净了,不信你可以下去看看。”钱经理挺了挺胸。
“老王,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后我们会上去检查。”临走时,钱经理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又指了指楼顶。
钱经理下楼了。王德厚看了看对面紧锁的防盗门,真想踹一脚——除了他,谁会把这事捅到物业公司那儿去呢?哼,瞧着挺面善的人,想不到也会使阴招。
每次见到王德厚,小灰和小白就拍着翅膀跑过来,翅膀扇动的空气在空旷的隔热层里流动,王德厚的脸上便有了一种麻酥酥的感觉。可是一瞧见两只步态蹒跚的小鸽子,王德厚就乐不起来——这么小,我把它们安顿到哪儿去呢?
有户人家欠了王德厚三千元工钱,王德厚每次打电话催问,对方总说过段时间一定给他。问了两年,这三千元还是电话里的一个数字。王德厚没法,就上门讨。敲了半天门,没反应。这样的老赖,王德厚还是第一次碰到。
那天讨账无果,回到家里时,王德厚记起来明天就是钱经理说的最后期限了。
女儿去学校上晚自习了。老婆带着儿子出去逛街了。王德厚晚饭都没吃就爬上隔热层,他想好了,实在没辙,就把鸽子送到乡下父亲那儿,也好给老人做个伴。
喂好鸽子,又和它们聊了一会儿讨账的事,王德厚的心底轻松了不少。“人一辈子什么人不会碰上?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欠债不还的人,他自己心里就好受吗?”王德厚喃喃自语。
可是,他打扫完卫生,正要下楼却发现那张木梯不见了。
王德厚把头凑向那个方形的口子,想喊人却立即闭嘴了——这会儿家里哪有人啊?摸摸口袋,空空如也,手机进门时丢在鞋柜上了。
他目测了一下,口子离地面将近三米。跳还是不跳?
天色一寸一寸黑下来。王德厚抽完一支烟,蹲下来摸了摸鸽子的羽毛,一股热量在他的手心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