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一个冬天的清晨,天刚破晓,古城南京的华侨路
上一片静谧,淡青色的天空还镶着几颗稀落的残星。街道两边电线杆上悬挂
着昏黄的路灯,忽明忽暗摇曳着。当大地拨开晨雾渐渐苏醒时,街上传来一阵阵“踢哒踢哒”的马蹄声。
只见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牵着高头大马,拉着粪车,慢悠悠地走进了这个貌不惊人的街巷。那匹马不停地打着响鼻,蓬松的大尾巴骄傲地在屁股后面甩着,四只钉了铁掌的蹄子,轻快地踏在青石砖铺就的路上,不时擦出点点火星。“倒马子來!”那男人左手摇着铃铛,右手牵着马缰绳,一声高亢的吼叫,刹那间刺破了晨曦的寂静。
这时,李翠妈妈(大家喊她李婶)那个大嗓门就像吹起床号一样,定时响了起来:“二愣子,赶紧起床倒马桶去!”小巷子随着李婶“起床倒马桶“的号声,沸腾了起来,一扇扇窗户依次亮起了灯光。
二愣子半睡半醒地嘟囔一句:“妈,你别吵,让我再睡会儿。”随后又翻了个身,呼噜了起来。”你还睡?再睡马车就走了。”李婶上前揪着二愣子的耳朵。”哎呦,疼死啦,妈,我知道你不心疼我。”“我心疼你,谁心疼我?自打你爸爸去世后,我又当妈,又当爹,不就是为了让你们兄妹三人能过得好点?你大哥在外地上大学,你妹妹还小,你是家中的男子汉,当然要多干点儿。”“妈,别唠叨了,我知道错了。”随着木门打开的“咯吱”声,二愣子身上穿着粗布蓝衣,脚上趿拉双露着大脚趾头的破布鞋,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手中拎着全家人积攒了一天粪便的马桶,朝着马路走去……
二愣子本名李江,说起他的雅号,还有一段由来。有次李江家来客人,李婶给李江四分钱,让他去巷子对面烧开水的老虎灶打两瓶开水。李江应承着,接过两个竹壳水瓶,如旋风般闪出了门外。李江在青石路上边大步跨着格子,边双手甩着热水瓶往前跑。孰料热水瓶年代已久,外面竹壳烂了,水瓶内胆被甩出壳外,银白色的瓶胆碎了一地。李江拿着剩下的那只水瓶打了热水。回家途中,看见有位老先生支着个木头匣子正在放西洋景。一个孩子撅着屁股,头罩在黑布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木匣子里的玻璃框。框子里像走马灯似的,变换着一幅幅彩色画面,什么《穆桂英挂帅》、《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岳母刺字》啊等等。老先生手摇把柄转动着片子,嘴里还吟唱着戏文。李江站着旁边完全看傻了,等回过神来,才发现热水瓶塞子不知啥时没了踪影。
李江蔫蔫地回到家,刚进门,那只不知好歹的热水瓶就往外冒出水汽来。
李婶见了火冒三丈,上前揪着李江的耳朵,好一顿尅:“你这孩子怎就这么愣头愣脑,两个热水瓶打了一个不说,剩下那个瓶塞子也被你弄丢了。我看你以后别叫李江了,干脆叫二楞子算了。”从此二愣子的雅号就这么被叫开了。李婶也乐得个开心,贫困人家的孩子即使叫个小猫小狗的也没什么关系,名字越土,越容易养活。
言归正传,此时,“倒马子”唤醒了街巷,也唤醒了正在睡梦中的二愣子妹妹李翠。李翠洗漱完毕,立马挎着个小竹篮,一路小跑到华侨路上的咸菜店,买了一点用荷叶包裹着、嚼到嘴里嘎蹦脆的萝卜响。回头又到烧饼铺买了六块全身沾满芝麻的烧饼。她盘算好,二愣子吃两块,她和李婶各吃一块。剩下两块是给大伯父和大伯母的。李翠家和大伯父家紧挨着,都住在几家人拥有一个天井的青砖黑瓦矮平房的小四合院里。
说起李翠的家也够艰辛的。李翠的父亲是个中学老师,他活着的时候,有一份固定收入,家里虽不富有,但也能让生活过得平淡而舒心。李翠七岁时,父亲突然患肺癌离世了。没有工作的李婶不得不挑起全家生活的重担,白天给部队大院一户夫妻俩长期在外地工作的人家当保姆,照顾两个正在上小学的孩子。晚上回到家,还要接点编织毛衣的手工活,贴补家用。李翠的大哥李川很是争气,去年考上了上海复旦大学历史系,为了节省路费,今年春节都没有回家过年。李翠的二哥李江即二愣子,初中毕业后,没有上高中,直接分配到国营仪器厂当了学徒工。
国营仪器厂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二愣子在厂里当学徒工,跟着师傅也有模有样学得斯文起来。他拎着马桶走到小巷中间,抬头看见一位戴着黑框眼镜,身穿粗布中山装,胳膊上夹个公文包,脑上梳着二八开油亮亮小分头,年纪估莫二十六七岁的年轻男子迎面走来。街坊四邻的,眼瞅着面熟。二愣子赶忙上前打着招呼:“哥,啊吃过啦?”年轻人愣怔地站住,看着热情的二愣子手中拎着那个似乎还带点热气的马桶,尴尬地低头自语:“真不会说话!”于是勉强咧嘴苦笑,迅速走人。二愣子吸溜着鼻子,打着哈欠,把脑袋往衣领口缩缩,边走边自怨自艾地说:“乖乖隆里咚,这么冷的天出来倒马子,真是受罪唉”。
二愣子往粪车上倒完粪便后,拎着马桶来到华侨路上一口历史悠久的水井旁。“张大妈早啊!”“早,早!”张大妈嘴里回应着,手里麻利地接过二愣子递过来的马桶,放在了远离井台的下水道处。“大妈,我来帮你”,便见二愣子将拴着绳子的铁桶往井里一甩、一拉,满满一桶井水就拎了上来。“谢谢啊!”张大妈接过水桶,将井水倒进马桶中,用一把竹刷子“哗啦哗啦”上下一涮,马桶被洗尽了污垢,变得通红锃亮起来。
张大妈的工作就是有偿为邻居们刷马桶。南京的冬天本就湿冷,寒冬腊月中,张大妈长期沾水劳动,冷风把她的手割出一道道血口子,那上面还布满了冻疮。张大妈不时地把冻僵的手放在嘴里哈着热气,然后再躬下身子,把每个马桶刷干净,用抹布把桶身和桶盖上的水渍擦干,依次放在路边吹着。等大家上班上学后,张大妈会把吹干的马桶挨个放置在每户人家的门口。二愣子看着张大妈喘着粗气,不停忙碌的身影,轻轻地摇了摇头,拎着刷干净的马桶回家了。
在倒马桶的人群散去后,马儿失去了来时的欢快,它沉重地载着满满一车粪便,离开了这喧闹的巷子。而与华侨路接壤的麻家巷口公共厕所外,却上演着另一番别样的景致。那些急吼吼等待“出恭”的人们,个个伸着长长的脖子,把队伍扭曲成S型。排在队伍最前面的二愣子实在憋不住了,一边捂着肚子在原地打转,一边冲着厕所里面的人大声嚷嚷着:“里面的人,能不能快点啊,我快憋不住了!”有几个脸皮厚的,干脆找个犄角旮旯,污染环境去了。
说来也不凑巧,刚好二愣子的大伯父那两天便秘,正在全神贯注地蹲厕所。听见二愣子在外面大声叫喊,心里一着急,一使劲,血脉上涌,“咣当”
一下栽倒在厕所的地上。厕所里的人开始手忙脚乱起来,“不好啦,李大伯昏倒了,赶紧送医院啊!”二愣子听了,脑袋“嗡”的一下,一个箭步冲进厕所,背起李大伯就往外跑……
两个邻居帮着到附近菜场借了辆三轮车,二愣子使出浑身力气踩着三轮车,蹬上人在平常走路都觉得费劲的五台山马路大坡,载着大伯风驰电挚般地赶往医院。到了医院急诊室,医生翻翻大伯眼皮,用听诊器听了下心脏,摸摸逐渐变凉的四肢,摇摇头说:“应该是脑溢血,人已经停止呼吸,你们拉回去吧。”二愣子听后,犹如五雷轰顶,瞬间瘫坐在地上……
二愣子把大伯父拉回家后,就一直呆呆地坐在平时他和大伯父下棋的那张石桌子前。昨天,大伯父和二愣子还坐在这张桌子前下象棋。大伯父看到二愣子的马就要将他军了,便开始耍赖悔棋,说这步棋不算要重新再走,结果大伯父别了二愣子的马腿。而现在,大伯父悔棋的笑声仿佛还在院子里响起,但一切已是物是人非了。
随后,二愣子看见大伯父静静地躺在烟雾缭绕的灵堂中间时,不顾众人阻拦,号啕大哭地扑在大伯父身上。他边哭边扇自己耳光说,是他害了大伯父,如果他不在厕所外面大声喊叫,大伯父就不会死。二愣子那两天不吃不喝地坐在大伯父身旁守灵,无论谁劝他去休息,他都不听。第三天一大早,人们抬着大伯父的棺材“上山”了(即埋进坟地)。在凄惨的唢呐声混着纷纷扬扬的纸钱沿街飘落中,二愣子扶着棺材哭得像个泪人,那哭声剜得人心痛。
大伯父和大伯母结婚多年没有孩子,一直都是把二愣子兄妹三人视为自己的孩子。二愣子父亲去世后,大哥李川上大学的学杂费都是由大伯父提供。逢年过节,大伯父都会用省下来的肉票买点肉,做成酱汁卤肉给孩子们吃。二愣子兄妹三人也一直把大伯父当成自己的父亲,而如今,这个疼他们、爱他们的父亲也走了……
冬去春来,第二年柳条抽新芽的时节,大伯母本就孱弱的身体,经受不住大伯父去世的打击,加上对大伯父的日思夜想,便彻底病倒了。她经常发烧,每天咳嗽不止,寻找了民间多个偏方都不管用。隔壁王奶奶悄悄对李婶说,
“可能是大伯父在那边看到大伯母在人间过得太辛苦,要将她带走了。“那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大伯母拉着李婶的手,说了一句“对不起,我不能再帮你管孩子了。”眼角边淌下一行不忍的泪水,就这样离开了……
正在上小学的李翠,看到家里频频出现的变故,悲伤之中,默默许下了一个愿望:那就是有一天,她希望将来能像她妈妈当保姆的那户人家,坐在属于自己的抽水马桶上。贫困限制着想象,这就是那个小胡同中一个孩子最平庸最卑微的梦想。
时间流逝的飞快,斗转星移间,李翠的大哥李川在大学读书时,谈了个本系的女朋友。大哥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女朋友就成了大哥那个“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的媳妇。
二哥李江在七十年代后期,当上了仪器厂供销科的副科长。一米七六的个头,长得一表人才,老大不小的,就是不谈女朋友,按照李江的话说是缘分未到。这下可把李婶急坏了,不停地托她的好姐妹吕大妈给李江介绍对象。但是每次将女方约到吕大妈家见面时,李江就像个木墩子一样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坐着没两分钟,便借口单位有事,把人家姑娘晾在一旁,自己提前开溜了。几次故伎重演后,吕大妈恨得牙根痒痒地对李婶说,以后再给李江介绍对象,她的吕字倒过来写。
春节前夕,李江去仪器厂对面的邮政所,给在外地大哥寄些李婶买的年货。邮政所柜台里一位女营业员长得眉清目秀,皮肤白皙,脑后束着马尾长发。她利落地将年货往小磅秤上一称,物品超重,要多交邮寄费。李江掏出衣服口袋中的钱一数,傻眼了。早晨从家里走得急,李婶再三叮嘱:“多带点钱啊!”“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李江手里抓块烧饼往门口走去,嘴里不耐烦地回应着。“哼,我看你有时还像过去那样愣,别到时寄年货钱不够!”
李婶在身后冷不丁来了一句。现在真被李婶说中了。
“糟了,钱不够。”李江低头,一脸窘态地说。“你是住在附近,还是在……”李江抬头,对上了正在轻柔问话的女营业员那双清澈得能将人吸进潭底的双眸,就像《诗经》中所描述的那样“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李江的心弦突然被拨动了,站在那,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女营业员。女营业员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脸瞬间红了。“咳,咳”女营业员用咳嗽掩饰了一下羞涩,右手将额前一缕刘海撩向耳后,旋即脸上又浮现出职业般的微笑。“同志,我是说你如果就在附近居住或上班,我可以先帮你把不够的邮费垫上。”女营业员继续说。李江被感动了,急忙拱手示意:”那就太感谢了,我叫李江,就在你们邮政所对面的仪器厂上班,我明天一定把钱还给你。”女营业员一边快速打着包裹,一边说:“我叫葛盈,这个礼拜都是白班,等你有时间了,再把钱还过来,不着急。”李江从邮政所回来后,人一直处在亢奋之中,脑海里不停地闪现着葛盈那张秀丽的脸庞。
第二天早晨,李江到厂里点个卯后,立即跑到邮政所,找到葛盈把钱还了。从那以后,李江为了见葛盈,借故给大哥李川寄信,隔三差五往邮政所跑。每次大哥收到李江的信,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每封信都是雷同的一句话,“大哥大嫂好!母亲身体很好,勿念!”大哥捏着信纸,也是很无奈地摇头,不知李江在抽什么疯。
李江不停地到邮政所寄信,慢慢地和邮政所的所有人都熟悉起来。李江从葛盈同事那打探到:葛盈比李江小三岁,至今未谈对象,家住江苏路。父亲是省里的厅级干部,母亲在省级机关工作,家里兄妹三人,葛盈上面两个哥哥都在外地工作。
李江改变了寄信的策略。那天下班后,李江瞄准葛盈下班的时间,等在邮政所门口。看见葛盈推开邮政所大门出来,赶忙上前打招呼,“嘿,葛盈,下班啦,我正好也刚下班路过。”然后又问,“你坐几路公交车?”“3路。”葛盈回答。”太巧了,我也坐3路,刚好我俩顺路。“李江就这么顺理成章的陪着葛盈上了3路公交车。一路上,李江跟葛盈聊着他出差去全国各地所见识的风土人情、奇闻趣事,说到开心处,引得葛盈悄悄抿嘴笑着。等葛盈下车后,李江再换乘其他公交车回家。
在李江每天下班“顺路”的护送下,李江和葛盈的感情也迅速升温。李江滔滔不绝地讲着从父亲书架上读过的中外名著,葛盈被吸引住了,觉得李江懂得多,人又老实仗义,对他充满了崇拜。而李江也觉得葛盈心地善良,温柔体贴,认定她就是自己此生值得携手的人。俩人从每天一起下班,到发展为频繁约会看电影,话题也逐渐转到对谈婚论嫁的憧憬上。
姜还是老的辣,李婶看到李江这段时间回家越来越晚,从中看出了端倪,猜测李江可能谈女朋友了。那天,李江嘴里哼着歌,又是很晚到家。刚进家门,就见李婶坐在堂屋的桌边。“李江,你最近为什么都这么晚回家?”“哦,厂里加班呢。”“你少来吧,我去你厂问过了,你最近根本没有加班,老实说,你是不是谈女朋友了?”李江经不住李婶连珠炮般询问,只好从实招来。“妈,我最近谈了个女朋友,她叫葛盈,比我小三岁,在邮政所工作,我们现在感情很好。””好事啊,李江,你也27岁了,抓紧时间结婚,这么好的姑娘千万别让她跑了。”“妈,我也正好打算拜见她的父母,就是担心她家人不同意。葛盈跟我说他父亲爱喝酒,我早就托科里出差同事从四川买了两瓶泸州老窖呢。”“没想到我家傻儿子还这么有心啊!”李婶高兴得嘴都咧成了一条缝。
这边,葛盈刚回到到家,就见母亲端坐在客厅中。“小盈啊,今天你顾阿姨到到我们家来说,她家老二在浙江野战军当连长,后天回家探亲,想让你俩见个面,认识一下”“妈,我不见,我有男朋友了。”“丫头,你有男朋友了?快跟爸爸说说他的情况。”正准备回卧室睡觉的父亲,一听说葛盈有男朋友了,兴冲冲地转身回到葛盈身边。葛盈简单地向父母介绍了李江的情况。
父亲听完,沉思了一下,说:“这孩子小小年纪父亲就去世了,他母亲把家里三个孩子拉扯大真不容易。”“是的,李江说他母亲这辈子太苦,他必须孝顺母亲,所以他在家都是帮着母亲干活。”葛盈接着父亲的话说。父亲点点头,
“丫头,你记住,你爸我也是农民出身,我和你妈没那些门第观念,我只要求我未来的女婿是个正直善良、对我女儿好的人!”“爸爸,你放心,李江人很好,很会照顾人。”“我相信我女儿的眼光,那就说好,这个星期天把他带回家让你妈你爸看看。”“好嘞!”葛盈高兴的答应着。
星期天,李江拎着两瓶泸州老窖,忐忑不安地敲开葛盈家独门独院的大门。葛盈开门后,朝着院子里大声喊着:“爸,妈,李江来了!”“李江来了,赶紧屋里坐。”葛父迎了出来。“伯父好!”葛父抬眼看见面前站着的小伙子,个头高高,帅气俊朗,脸上立刻漾起了笑容。李江进屋后,看见葛母正在厨房忙着,立刻想起李婶交待的:“要想获得老丈人的心,必先俘住老丈人的胃。”立即上前,“阿姨好,今天我来烧饭。”“这多不好啊,你是客人。”“妈,没事的,今天我当下手,你就让李江露一手。”葛盈忙着搭腔。
“好,那厨房就交给你俩了。”葛母开心地将围裙脱了下来。
中午,李江施展了平生最拿手的厨艺,烧了一桌令人垂涎欲滴的美味佳肴,那些菜也都是按照葛盈父母的口味做的。席间,李江陪着葛父喝着酒聊着天,俩人越聊越对脾气。下午,葛父午睡起床后,又拽着李江陪他下棋,李江不着痕迹的输棋,哄得葛父开心得像个孩子。葛母悄悄地对葛盈说:“你下次多带李江来家,你爸很久都没有这样高兴了。”吃完晚饭,李江帮着把厨房收拾干净,擦着手准备回家,葛父对李江说:“小伙子,你这个女婿我认了,回去和你母亲商量下,早点把你和小盈的婚事定下来。”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李江用厨艺拴住了老丈人的心,婚姻终于修成正果。在双方家人和亲戚朋友的见证下,他和葛盈举行了一场俭朴而热闹的婚礼。李江结婚后,依旧和李婶生活在一起。葛盈贤惠,与李婶相处融洽,感情上形同母女。
李翠高中毕业后,被分配到电力部门从事财务工作。1975年,李翠通过熟人介绍,认识了正在部队当飞行员的老公。俩人是一见钟情,很快就确立了恋爱关系。驾驶战斗机的飞行员,经常要战备巡航,没有那么多时间花前月下。于是俩人在1976年元月快速登记结婚了。凭着结婚证,李翠可以买到一张棕绷床和一个马桶。李翠的姨娘知道了,马上找到她,说李翠现在是军属了,不用再为上厕所发愁。而她乡下的女儿马上要出嫁,需要陪嫁一个风风光光的马桶,想让李翠把马桶让给她。虽然李婶很不情愿李翠把买马桶的指标让出去,但李翠还是到杂货店凭结婚证,为姨娘的女儿买了一个两头小、中间圆、全身涂着土红漆的漂亮马桶。这也算是李翠为新娘送上的祝福吧。为这事李婶还跟李翠生了好长时间的气。
八十年代后期,华侨路进行城区街道拓宽改造,李婶家拆迁了,分到了一套八十多平米的公寓房,李翠儿时的梦想终于实现了,有了属于自己的独立卫生间和抽水马桶。
九十年代初,李江由于长期在厂供销科工作,积攒了许多人脉。他从仪器厂离职,成立了一家外贸公司。九十年代后期,他在江宁买了一套房子,2002年又在莫愁湖边买了一套湖景房。晚年的李婶,在李江和葛盈的精心照料下,生活很幸福,活到九十二岁逝世。
2018年的春节,李翠和大哥李川两家人到李江的湖景房吃饭。李江酒喝多了,旧事重提,指着家中装饰豪华的主卧室厕所和客厅里的厕所说,“如果当年大伯父有这样的生活条件,就不会死!”这么多年了,大伯父的死,始终是李江心中过不去的坎。它就像楔子,永远嵌在那。
吃过年夜饭,李川、李江、李翠兄妹三人故地重游,再次来到华侨路宽阔的大街上。夜幕下的华侨路,霓虹灯流光溢彩,像散落在人间五颜六色的火焰,璀璨着、美丽着。一幢幢耸入云端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马路两边商场的巨大LED灯广告牌,光怪陆离地变幻着耀眼的光芒。在这川流不息的人来车往中,那辆响着“踢哒”声的马车带着历史的印迹,倏地从三人眼前闪过,便绝尘在这繁花似锦、令人眼花缭乱的街景里。
此刻,李翠不由地想起李真微老师在《故土情》文中的一句话:“今天的每一点繁盛,都是历史的困难堆砌而成的”。那远去的马车,逝去的李大伯,从此收藏进这红尘陌巷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