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后来春桃绝望了,一定会是这样。
没有人对春桃的生活和前途操心,看着那几个奔走在各村落的媒婆,或许有一天,她们会找到春桃,她会被媒婆卖到某个村,她们会塞给她一个满嘴黄牙、口水直流的男人,想着姑姑和姑父猪狗不如的生活,她不寒而栗。
春桃匆匆忙忙下车。她人矮,她踮起脚仰望远处姑姑的村庄。她小时候来过姑姑的村庄。有亲戚感觉踏实,走亲戚是她最喜欢的事(可惜这种事很少发生),肚子饿,有人给做好饭吃,吃了饭,不用洗碗,不用找机会回报或交换。
过年前后,村里有几场婚礼,哥哥会带着春桃两姊妹,四处去抢新娘扔在地上的糖果、红枣、花生等。
乡下有个习俗,新娘快到新郎家附近时,都会故意停下不走,新娘子的意思很明显,她等着新郎抱入门(为日后吵架占上风留证据,谁让你抱我进来),新郎毫不介意新娘的“伏笔”,他们乐意上钩,他们张开双臂,有熊抱在胸口的,有像搂一捆柴禾夹在腋下的,还有像背一袋米扛在肩上的,展现出多种多样的抱姿。
此时,被抱在新郎怀里的新娘抛出糖果红枣花生,本意是用来买句好话,抢到的人会说“早生贵子、百年好合”等等吉利好意头的话。春桃兄妹和其他小孩都想靠近新娘,为了占据有利位置去抢糖果等食物,他们打了起来,他们互不相让放声对骂,往对方脸上吐唾沫,喊出难听的粗言秽语,哭闹声乱成一片,抡起胳膊扭打起来,有几人失去平衡,歪歪斜斜倒在地上打滚……幸好没人当真,新郎脸上挂着宽宏大量的笑,跌跌撞撞把新娘抱进屋里。
姑姑郑天恩也是被姑丈昂生抱进门的,当时她还没瞎。
春桃坐在姑姑家饭桌边,饥肠辘辘,姑丈昂生牛一样的大眼睛瞪着她,春桃知道菜不能多吃,她看到一块肉,趁着他没有看见,把这块肉夹到嘴里,还没咀嚼。
昂生一把抓她的手腕,吼叫着:“你真能干哪,这么多人都没看见那块肉,你就看见了。”春桃泪水哗哗地流,春桃想吐出肉,春桃饥饿的喉咙生出另外一张嘴又把肉抢回去,春桃吞下那块肉。
见春桃要吐,昂生直着脖子:“舍不得吧,装模作样,你吐出来呀,在你家哪有这么大块的肉吃,肉被你独吞,我们只好吃咸菜。”
大家看着春桃,好像她是个怪物,春桃眼泪一滴一滴在碗里汇合,她脸发烫到了要把眼泪烤干,她用碗遮住脸,昂生的手再次抓紧她的手,把碗从她脸部挪开:“还想躲着哭,有胆子就别躲。”
他不让她肆意地哭:“还哭,吃了肉你还委屈呢,消停一下吧,得了便宜还卖乖,这次吃掉盘里唯一一块肉,下次别把我们当作唐僧肉吃了啊。”
不好笑的怪话得到两个表姐的呼应,姊妹两人一齐望着父亲郑天赐,好像他真要去取经。
春桃下意识退了一步,离开饭桌。她不知道把手放在哪里好,手搭在墙面上,昂生尖叫起来:“咦,你的手那么脏,你不要把墙布搞脏了。”春桃皱起了眉头,默不出声,亏他说得出墙布,一看就是油漆油的墙。
昂生把春桃安排在楼下破杂棚住,棚里面空气阴冷,污浊沉闷。
春桃明白一个事实。她不属于父母家,更不属于姑丈姑姑家。
想起父亲对她的处置,她心里痛彻心肺。因为那件事,父亲不再对她有倾斜性的疼爱。很奇怪的是,父亲对她的惩罚性遣送,又意外地起到释放压力的作用。一个人意识到他人对自己不好,才能放下诸如惦记、牵挂、亏欠、内疚、责任等感情衍生品。
姑妈郑天恩在婚后第五年,才变成瞎子。
那天她放牛,她把牛绑在电线杆上。公路上开来一辆东风牌汽车,一路狂按喇叭,牛被惊吓,发疯地跑,电线杆被拉倒,电线杆正好砸到姑姑,她眼前全黑,她无法看清四周,她的神经不知哪里受损,接下去的几天,她躺在一个姿势里,动弹不了。
郑天恩被送到医院,昂生出了一笔钱,他逢人便说:“花到一无所有也不罢休。”医生说晶体要拆除,视网膜脱落,手术几万元,昂生一听,立即把她弄回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