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晓仁老婆虎琴的葬礼举行完毕,骨灰盒被埋在黑瞎子沟的一个小山坡上。
一家人从黑瞎子沟回到李晓仁家,脱去孝服孝帽,坐到客厅沙发上休息。
大女儿李雯雯叹了口气说:“一想起那条沟的名字就叫人心里不得劲儿。”
大儿子李南疆说:“我也不同意把妈埋在那条沟里。”
二儿子李见德说:“人都埋完了,还说这话有啥用?”
小女儿李薇薇说:“就是啊,大哥大姐说了是没用!你咋不问问为啥买不起墓地?都是谁闹的?”
李见德抢白李薇薇:“咋就你恁能?咱爸说埋到哪儿就埋到哪儿。”
李薇薇眼里喷着怒火冲二哥李见德喊:“我有啥能的?一家人还不是最属你能?能得一回回进去喝八大两!爸爸那点儿工资不是给你交罚款,就是替你养媳妇娃儿。看看你多有本事!”
李见德攥紧拳头在李薇薇眼前晃了晃:“你再胡说八道小心挨揍!”
李薇薇说:“你动动手试试?别以为我不敢报警!”
李晓仁大声咳了一下:“你们能不能消停一会儿?”
李晓仁对儿女们说:“那条沟除了名字不好听,也没啥别的孬处。咱们老家离这里几百公里,你们几个孩子都要在这边成家立业,我过几年退休了还不是得随你们在这边常住?老家肯定是回不去了,墓地咱又买不起,不如在黑瞎子沟占一片坡地,等以后我不在了,你们也把我葬到你妈身边。我看那一面坡那么大一片,葬几代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2
虎琴三年前得了舌癌。刚得病的时候,舌头发麻发木,吃饭不能太热也不能太凉,不敢吃辣椒、生蒜那些刺激性强的东西,吃饺子的时候,也不敢拿生蒜汁蘸饺子,说话的时候总是乌拉乌拉的说不清楚,李晓仁时常弄不明白虎琴说的啥意思,就打电话给出嫁的大闺女李雯雯说:“你回来看看,你妈这段时间是咋了?”
李雯雯回来看她妈,跟她妈聊天,也是听不清楚说的啥,就带着她妈去县医院看医生。县医院看了又看,弄不清是啥原因,就建议她们去郑大一附院看看。这时候虎琴的舌头已经不仅仅是又麻又木,而是又僵又硬啦,像一根肉棍子别在嘴里,吃饭的时候,咀嚼和吞咽都受到了影响。舌头的僵硬,似乎也影响到了面部神经,一张脸上,面皮紧绷绷的,笑都不会了。李雯雯叫妹妹李薇薇请了假,陪自己带着她们妈去郑大一附院看了两回,最终诊断为舌癌。
李薇薇当时就抱住她妈哭了一回。李雯雯比妹妹想得多也想得远。她把妹妹拉到楼梯口悄声说:“别让妈看出来她害的啥病,咱们得瞒着她,省得她胡思乱想。”
李雯雯给父亲打电话说了医院的诊断结果,也跟大弟弟打电话说了。父子俩商量的结果是就在郑大一附院治病吧。
当时李晓仁还在学校上班,他请了两天假带着大儿子去郑大一附院商量治病的事,安排仨孩子轮流守在医院里陪虎琴化疗。小儿子李见德当时还在劳改场服刑,就没有告诉他他妈住院的事儿。
虎琴在郑大一附院住了仨月,仨孩子抛家舍口的陪了仨月。后来李雯雯就跟弟弟妹妹商量:“我经常在郑州,家里俩孩子吃饭都吃不好,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你们俩上着班,经常请假也不是个事儿啊。”
李薇薇也说:“我正想跟你们说这事儿呢。”
李南疆说:“我老板对我都有意见啦,咱们跟医生说说,开点药回去治疗吧!”
仨人就去跟医生商量,自然要跟医生说他们的难处。医生就说,回去也可以,先开一个月的药吃着,一个月以后再来复查。
虎琴跟随儿女们回家了,带了一大兜子口服的化疗药品。从那以后,一家人再没有放松治疗,轮流带虎琴去郑州复查,开药。只是,从虎琴脸上身上,再看不到当年在学校门岗的精神头儿了。
一年半以后,虎琴的上颚开始溃烂,一年十一个月的时候,鼻腔开始溃烂,从外面看,鼻子两翼开始塌陷,鼻子也一天天塌陷下去,视神经受到牵扯,视力也受到了极大伤害。
两年七个月的时候,虎琴的下颚也出现了脓疱,需要不断到医院清理死肉皮跟脓水,药物制剂用了跟没用一样儿,下颏基本溃烂透了,进食从鼻饲到胃插管,饭量极速减少。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折腾了整整三年。直到服刑的二儿子刑满释放后的第二个月,虎琴终于病入膏肓,撒手人寰。李见德看见他妈的第一眼,已经看不出那是他妈妈啦,一张脸只剩下了小半个巴掌大,鼻子跟嘴巴陷进去,缩成一团,分不清哪是嘴哪是鼻子,眼睛黑褐色,眼球突出在半张脸上,看起来十分恐怖。
现在,虎琴已经成了一把灰,被埋在黑瞎子沟的山坡上啦。一家人手忙脚乱的日子逐渐恢复安静。
李薇薇对二哥李见德意见很大,一是因为妈妈生病三年时间,李见德一点儿没尽到做儿子的责任和义务,一是因为这么多年李见德不是入户偷盗被判刑就是打架斗殴被判刑,一家人被他祸害得人人不得安生。李见德还害得自己婚姻不幸:自己的初恋男友都要跟自己谈婚论嫁了,不知道准婆婆咋打听到儿媳妇娘家哥是个“三进宫”的坏货,坚决不同意儿子跟李薇薇结婚,好端端的婚事儿,硬生生被李见德这个混账东西给搅黄了。李薇薇今年都三十二了,还是单身一条。她的初恋男友已经结婚七年,儿子都上幼儿园大班啦,小日子过得叫人羡慕死了。
她不恨李见德才怪呢。她觉得她会恨李见德一辈子。
3
李晓仁一家是从新疆迁到这个小县城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李晓仁一心想从新疆兵团调回内地,他往老家功县人事局跑了好几趟,始终找不到愿意接收的单位,后来就托老同学帮忙,把工作关系安插到目前这个小县城的教育部门。当时城区各个学校人满为患,县教育局就把他分配到县城边缘的城关镇中教书。学校领导安排他教初中语文。老婆虎琴没有工作,四个孩子都在上学,生活压力大,他就去跟领导诉说自己的难处,领导也是蛮能体谅他的,就安排虎琴在镇中门岗上当门卫,一个月开一百八十块钱。
刚开始没有住处,就在学校附近租了三间房子,那是个闲置的院子,宅子的主人搬县城住好多年了。李晓仁在那个院子住了四年,第五年头上,二儿子李见德带领两个小混混,翻墙头跳到邻居家里偷电视机去卖,被公安局抓住了,因为还不满十八岁,被拘留了十五天。事发之后,附近几家人联合起来去镇里告状,强烈要求李晓仁快快搬家,说跟贼娃子住邻居,从早到晚都是提心吊胆的,他们不愿意。
李晓仁没办法,跟老婆一起先去总务主任家里哭哭啼啼,再去校长家里哭哭啼啼,求领导让他们家搬到校园里住。学校那时候因为学生人数越来越少,正好也有了些空房子,领导经过商议,考虑李晓仁确实有难处,就答应他们搬进了校院,只是特别告诫李晓仁:“好好管教你们家老二,可不能再惹事啦!”
李见德混到了初中毕业,就到社会上跑来跑去,常常夜不归宿。十八岁那年,他把某村一个小姑娘弄大了肚子,转眼生了个男孩儿,那女孩从此住进了李家,也没结婚登记,也没举行婚礼,隔年又生了一个闺女。李见德一分钱不花混回个媳妇儿,又生了一儿一女,一家四口人,吃喝穿戴都由爸爸李晓仁负责。李见德仍然在社会上晃来晃去,爸妈的劝解一句也听不进去。
二十三岁的时候,李见德把学校对面皮革厂的仓库撬开,偷偷把一台电脑和三百多件皮衣背出去,租了辆面包车拉到邻县县城去贱卖,被人举报到公安局,又被送进了法院,判了六年有期徒刑,罚款二千八,赃物退还皮革厂。
李见德在劳改场劳教了整整六年,一天都没少住。熬到期满释放,回家呆了一年,白天在家睡觉,晚上出去到处跑。李晓仁托了好几个学生家长给老二找工作,都是因为李见德爱偷盗没人敢用。李晓仁两口子对这个儿子一筹莫展。时间久了,也习惯了,只好听之任之。
李晓仁以为自己的教课水平还是不错的,毕竟也有二十多年教龄了。他懒得备课写教案,也不想改作业,时常待在门卫室里聊天,有课的时候,他总是听到上课铃响才往教室去,他习惯先检查学生背书,凡超过三个学生背不下来的,本节课就不会再讲新课,他严辞斥责那几个学生,罚他们分散站到教室的几个墙角,或者站到讲台上,背不会就别想坐下。他对其他学生说:“大家要想学新课,就要监督不会背书的学生,使他们早些完成背书任务,否则就一直不讲新课。现在你们可以一边读课外书,一边监督这几个人背书。”
他从前到后转了两圈,转到班长身边时,他弯下腰对班长说:“过半节课你挨个儿提问那几个人,他们都背会了,你再去门卫室叫我,我再来给你们上课。他们太不像话了,不治治他们不行!”说罢转身离开教室,回门卫室跟一些闲人聊天去了。
一学期里,经常会有学生完不成背书任务,这种罚站不讲新课的情况屡有发生,往往到期中考试或者期末考试的时候,别人班里的课文讲完都复习得差不多了,李晓仁的教材还有好几篇没讲,学校通知了考试时间的前几天,李晓仁就火急火燎的赶进度,有时候会把几篇体裁相同的课文来个大杂烩,在一节课上倾倒给他的学生们。
师从李晓仁的学生,普遍感受是:“学了三年语文,记不清学过哪些作家的文章,当初死记硬背的几段话,因为不理解意思,早就还给李老师啦。”据说,这是毕业好几年的学生在某次同学聚会上的笑谈。
教导处也有查课的时候,查到李晓仁的课堂上没有老师,就在那儿等着,叫班长去门卫室叫。李晓仁来到教室,就会跟查课的带班领导解释说:“刚才讲着课,突然肚子疼,就去吃了两粒氟哌酸。”
李晓仁爱好聊天,也爱好运动,篮球场上总有他的身影。他跟男老师们打,也跟男学生们打。他投篮的成功率没有几个人能比。他的乒乓球打得也好,曾经多次代表学校参加县里教职工比赛,拿奖不拿奖他一点儿不在乎,只要有机会走出校园,到各种赛事上出出风头就觉得挺值得。
每逢开学季或学期过去一大半时间,县教育局总会派几个科室下来检查工作,教研室是其中一支重要的队伍,他们负责查验教案、作业,还会随机进班听课,这是几十年不变的检查模式。各中小学校都有应对措施,领导们从开学初就不断在教职工例会上强调:“请大家提前一周写备课教案,平时要改好作业,哪位老师在教育局检查时出现问题,都请自行跟教育局领导解释,学校概不负责。”
有一次,李晓仁被查到一学期只写了八节课的教案,字迹潦草,龙飞凤舞,教研室的几个人看了半天没认出几个字,就在总结会上请李晓仁说说心得,李老师以他的特色男低音分辨到:“我只需说明两点儿:第一,有哪一份文件规定教案不能用草书写?有人看不懂,只能说明他缺少对书法的认知能力!你们不是经常讲老师要想给学生一杯水,自己首先要有一桶水吗?我在教案上黑板上给学生展示草书功底,是特色教育课堂需要的吧?请问各位,教师写教案的目的是用于自己的课堂教学,还是用于你们领导的检查?”
他停顿了一下,提高声音说:“我再谈谈第二点儿,我始终认为,写教案的教师就不是什么好教师!课堂上那么多学生,课堂环境瞬息万变,你让教师拿事先编造出来的教案去课堂上套,不是一厢情愿的满堂灌,就是不切实际的教师个人秀!这种做法,对一群性格迥异、个人爱好五花八门的中学生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屠杀。对,是一场违背客观实际,不尊重课堂教学规律的,一场场针对个性需要的屠杀!”
教研室的某个教研员问:“学期都快结束了,你班的作文周记一篇也没有改过,这是咋回事呀?”
李晓仁说:“学生的作文能力,是要靠他们读书读出来的,也是要他们多写多练写出来的,不是靠语文老师改作业改出来的。”
这两番话说出来,无疑于往一潭死水里扔了两颗重磅炸弹,使所有与会领导和教师的内心,迅速掀起一场革命的狂涛。会场里半天没有人说话。
教研室一行人草草收兵,回教育局复命去了,留下学校领导们坐在那里面面相觑。他们没有人能拿出有力的理论武器,也没有人有足够的口才反驳李晓仁老师,所有支持检查教案作业的人,都在李晓仁老师的理论体系面前吃了败仗。
李晓仁站起来,面带讥讽的说:“下班时间到了,我要回家吃饭了。”他挥了挥衣袖,消失在会议室门外。
4
门卫室是个非常热闹的场所,校外来人在进校园之前,先会到门卫室问东问西;校内的教职员工来得早的,回得晚的,半晌没课的,时常会有人蹴到门卫室站一会儿,聊一会儿,时间充足点儿的,会坐上半天,聊上半天。李晓仁和他老婆虎琴每天收集着各类信息,综合以后加加工,再传播给一些爱聊闲天的人。
门卫室还有个名字叫传达室。
李晓仁和老婆虎琴,确确实实为校园内外传达了不少信息。譬如刚分来的年轻女教师跟谁谁约会去了,某某学生家长给某某老师送了一袋子萝卜青菜啦,某某副校长跟某某女老师昨晚去哪哪儿跳舞啦,事无巨细,真知道假知道的,清楚不清楚的,他们两口子都说,反正轻易没有人来找他们正闲话。
李晓仁两口好奇心特别强。邮差送报纸会夹带几封老师的信件,李晓仁会拿起信封正面看看,反面看看,看信是从哪里寄来的,猜测信里会写些什么。
有一次,他们见到一封来自省内某大学的信件,是寄给一位年轻女教师的。李晓仁夫妇平时就特别关注这位女教师的一举一动,因为这位女教师无论长相、才气,还是教学成绩,都是全县教育系统屈指可数的。李晓仁和老婆反复查看那封信的封皮,揣测到:这封信里会写些啥呢?莫非她在偷偷办理调动的事儿?还是她找了个大学的男朋友?实在忍不住好奇心,李晓仁就把那封信拆开了,发现收信教师的亲戚是某大学成教系的系主任,在信上托外甥女到县高中为大学牵线搭桥,想联合在县高中办成人教育培训班,一方面为参加成人考试的年轻人提供学习考试的方便,一方面也是为大学开辟成人教育的办学新渠道。两个人看完信兴奋了一阵子,在用浆糊封信的时候,发现刚才拆烂的地方无论如何遮盖不住了,他们还是尽力粘了封口,让浆糊自然风干。
李晓仁把几封信混在一起放到传达室窗户台上,待那位老师拿信的时候,悄悄在一旁看着,那位老师自然发现了信被拆过的痕迹,就问李晓仁,李晓仁就会说:“昨天收到信就放到窗台上了,我们也不知道咋回事。”那时候学校还不兴安装监控,这个事儿也就无从追究,那位老师悻悻的离开,难解满腹的狐疑。
李晓仁和虎琴看见那位老师没有再追问,这才放下提着的心。李晓仁对虎琴说:“偷拆私人信件是犯法的,以后再拆信可要小心别弄烂。”
过了一段时间,有天傍晚,虎琴对来找田老师的家属说:“听说田老师跟八二班的班主任张老师去谢村矿跳舞了。张老师的老公也来学校找过好几回了。”
田老师的家属就气得脸红脖子粗,当时就跑到张老师家里找她丈夫。
田老师的家属说:“你媳妇儿成天缠住我家田老师跳舞,你管不管?你就那么喜欢戴绿帽子啊?”这个田老师的家属可是个有社会背景的人,她父亲是城建局前任局长,从小在官员家庭长大,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哪句话说出来都是硬梆梆的。
对方的话实在像巴掌扇在脸上, 张老师的丈夫也是有血性的年轻人,两个人大吵一场。
晚上田老师回到家里,两口子又是一场大吵大闹。
张老师回家以后,自然也是被丈夫骂了个狗血喷头。
其实张老师当晚并不是跟田老师在一起,她是去两个学生家里家访了,她怕出现恶性溺水事故。
那田老师则是去跟老同学喝酒去了。
第二天早上,田老师找到门卫室对虎琴说:“虎老师,你怎么能乱说呢?”虎琴就会说:“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我也不清楚。”
张老师也会在第二天找虎琴:“虎老师,你咋能乱说呢?我是班主任,有两个学生这段时间经常旷课,我怕他们合伙去水库上洗澡,就趁下午下学后去跟他们家长说说,让他们好好管教孩子的。”
虎琴说:“我看见你跟田老师一起出的校门,谁知道你们没有去跳舞呢?”
虎琴是从新疆建设兵团回来的,虎琴可是见过世面的人儿,她又在门卫室干过好多年,见过的人多,经历的事情多,传达的话儿也多了去了,轻轻松松练就了一副好口才,轻易没有人能责怪了她的。
两个来质问虎琴的人,出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原则,压抑着自己的怒火,礼貌的称她“虎老师”,虎琴还是很受用的,两个人没有对她升级战事,她觉得局势属于可控范围。最主要的是,她从田老师和班主任张老师的神情眉宇间,看到了依稀可见的昨夜的硝烟,待两位老师先后出了门卫室,“虎老师”快活的哼起了红歌:“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胸前红花映彩霞,愉快的歌声满天飞……”一旁观战的三两个人,微笑的看着兴奋不已的“虎老师”,内心深处对虎琴产生一种别样的“佩服”。
门卫室里,几个人又坐了一会儿,虎琴要出去打预备钟啦,那两三个人也就散开了。其中两人走近一丛月季花,远远看虎琴走到教导处门前取下钟锤,对准吊在树杈上的半截铁轨敲打预备钟,有一位说:“大前年,虎琴看中了刚刚毕业分配来的田老师,就托我给她大女儿说媒,田老师没同意。一年不到,田老师就跟市政府的一个打字员结婚了。这都过去几年了,虎琴还惦记着那件事儿呢。”
“张老师也太无辜了吧?莫名其妙的成了人家攻击田老师的武器。”另一个人说。
“那也是有原因的。虎琴的小女儿在数学课上看《坏蛋是怎样炼成的》,被张老师没收了,张老师把那本书直接交给了李晓仁。听虎琴说,她女儿不喜欢数学课,就想多读读课外书,将来当作家。虎琴说李晓仁认为张老师应该尊重学生发展个性,应该懂得啥叫因材施教,不应该墨守成规。说张老师总是企图把全班学生都打造成数学尖子,说穿了是想让学生在全县统考中考第一名,为她挣奖金,也是为她挣县里每年一次的教师节优秀教师名额。”
“妈呀,他们两口子想得够远的啊!”两个人笑起来。她们的笑声混在虎琴撞击出来的上课钟声里,在早晨的校园里飘散,然后变回沉寂。
5
期末考试结束了。县教育局集中各年级任课教师到县直一中阅卷。
教导处每次上报改卷老师名单,总会揣度一下:“这种统考阅卷,是非常严肃的一件大事,对所有任课教师来说,都是一次教育教学质量的测评,改卷老师的修养和心理素质很关键,学校绝对不能随意派人,万一弄出个啥篓子是要担责任的。”
临时会议上,教导主任念的改卷老师名单里,没有李晓仁的名字。李晓仁其实也不想去改卷。
他这段时间正在观看《铁齿铜牙纪晓岚》。别人都去改卷了,学生考完试也都离开了学校,校园里安安静静的,正好可以清清静静地观剧。李晓仁是在电脑上看的,一集连着一集,想看多少集就能看多少集,可真是够过瘾的。
这天下午,一家人围在电脑旁边正看得起劲儿,忽然听到了敲门声。其实他们家房门也没有关,只是一家人看电视太专注啦,门口有个人站了半天他们都没有发觉。
敲门的是镇教育办的刘主任,刘主任告诉李晓仁:“李老师今年四十八岁了吧?在教育上,你也算是有工作经验的老教师啦。陈村学校的校长今年到了退休年龄,暑假过后就不再上班啦,学校一时也没有合适的校长人选,教育办领导们经过讨论,叫我来征求下你的意见,看看李老师愿不愿意去接校长的担子?”
李晓仁一家人都听到了,都很惊奇。原来刘主任是来送好消息的呀。兴奋的眼神儿在几个家庭成员之间迅速传递着。
李晓仁内心也波澜壮阔起来,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大半辈子都是校长眼里的兵娃子,一向仰人鼻息,今天突然天上掉馅饼,竟然一下子砸到自己怀里啦?!这辈子还有机会弄个校长干干吗?他的脑海里立刻出现栾川抱犊寨景区土坯墙上的一行字:“皇帝轮流做,明年轮到我。”他立马觉得这种联想是不恰当的。抱犊寨,解放前可是个土匪窝啊!土匪们在那个易守难攻的悬崖峭壁上建了个山寨,门前广场上立起三门大炮,炮口正对着唯一一条沿沟逶迤而上的羊肠小道。那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好地方啊!土匪们经常下山抢劫各类牲畜、钱财,他们看见美女一律捆上山来,在山寨里过着欺男霸女、穷奢极欲的富贵生活。那次旅游,他还看到了土匪建造的地穴、水牢,他们把绑来的票子关在那里毒形拷打,逼人家写认罪书,写亲笔信劝家人拿钱财上山赎人,达不到目的就撕票……
“李老师,你愿意去陈村学校当校长吗?”刘主任看他半天不吭声,不清楚他的真实意图,又问了一声。
李晓仁被刘主任的问话惊醒过来,他问刘主任:“我要是去了,吃饭问题咋解决?”
刘主任说:“前些年学生人数多,老师也多,学校起火做饭了,老师们象征性的拿一些钱,大部分都是学校财务上补贴。这两年,学校的几个老师都是从外校调回村的本村人,只有老校长一个人是外来的,没法再起火做饭了,就到学生家里轮流吃派饭。你觉得咋样?说实话,校长到学生家里吃派饭,各家都是拿出最好的饭菜招待的,生活不会有啥问题。”
李晓仁放心啦。他说:“谢谢领导们对我的信任!反正陈村离家里也不远,我骑个自行车来去也怪方便。我就去吧。”
刘主任见他答应了,就说:“你去以后,尽量跟村委搞好关系,毕竟是个村办学校。”
李晓仁说:“这一点儿请领导放心。对付村里的那些干部,我觉得不是问题。”
刘主任听他这么说,迟疑了一下,最终也没说啥,就告辞离开了。
李晓仁送走刘主任回到家里,听见一家人还在兴高采烈的议论这件事。小女儿拍着巴掌说:“爸爸也是校长啦,真高兴啊。”
虎琴说:“你以为就你一个人高兴啊?我要去街上买些好肉好菜,给你爸庆祝一下,你去不去?”
小女儿李薇薇叫道:“我去,我去。爸爸你还想要什么?让妈妈给你买。”
李晓仁说:“以前都是图便宜吸散花烟,今天高兴,叫你妈买盒好些的,给我买包红梅吧。”
这天的晚饭确实很丰盛,虎琴在厨房里忙了很久,端出来四凉四热八个菜,还上了一瓶仰韶精品酒头。李晓仁跟儿子老婆喝了个痛快,也吃了个痛快。
6
八月二十八号,刘主任打电话告诉李晓仁:“该去陈村学校上任啦。我跟教育办的蒋老师陪你一起去,召集老师们开个会,给他们介绍一下新校长!村委领导班子也会去人参加这个见面会。”
见面会是上午十点在陈村学校召开的。会上都是些例行程序。李晓仁被刘主任介绍给到会的领导和老师们。轮到李晓仁讲话的时候,村委书记左福明拉了刘主任一起离开会场,到门外说话。
左福明说:“你们教育办咋搞的?把这个李晓仁弄到俺村学校当校长!”
刘主任说:“谁来不是一样?”
左福明说:“能一样吗?”左福明瞪着眼看定刘主任,“我们派人打听了,这个人就是个长牙鬼,又懒又奸,原单位领导班子讨厌他,才想法把他弄出来的。你们教育办竟然把这种人塞到陈村学校,这事儿不是这样弄的吧?”
刘主任怕会场的人听见,拽着左福明往远处又走了几步,小声说:“你先别这么着急,也许人家能干好这个校长呢。”
“能干好个屁!这种人到哪里能干好工作?听说县教研室的领导们都拿他没办法。”左福明说,“今天看在你的面上,先让他走马上任,干仨月伍月的试试,不行的话,村委立马撵他滚蛋,我可不尿他这种人。”
“看看!看看!先看看再说。要是真干好了,也是件好事儿。”刘主任劝左福明耐心等等看。他觉得俩人在外边时间久了也不合适,急忙拉了左福明回到会议室。
李晓仁到陈村学校上任俩月以来,无论是从老师们身上,还是从那些管饭的学生家长身上,他感觉到了不寻常的气氛。
在学校,他原以为老师们会主动靠近他这个校长,用各种方法讨他的欢心,他等了俩月,没有一位教师有这种表示,大家一天里该干啥干啥,备课、教课、改作业、写教案,一样样儿都是认真干,按部就班,从来没有人刻意来找校长聊过天。大家见面都是一脸严肃,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就是点个头儿,简短的打个招呼,似乎他们格外忙,没功夫跟他这个校长说闲话。李晓仁虽然一向认为自己脑子好使,仍然弄不清其中的含义!
到学生家里吃派饭,他也没有感觉到家长的热情。他原以为像他这一校之长,到村里去,应该受到村民们高接远送的,每日三餐的饭桌上,一方面是精心准备的饭食,一方面是热情洋溢的招待,喝着小酒,拉着闲话,这应该是最寻常的礼数呀。他怎么一样儿也看不到呢?他跟村民们吃着一样的家常便饭,他们跟他说话也是不冷不热,好像在说:“赶紧吃罢饭走吧,我们有好多事儿要忙呢,没有时间陪你闲扯淡。”
他忖验了很久,几乎家家户户都是一样的待客模式,一样的家常便饭。他感到莫名其妙。莫非这个村的村风就是这样的?
他待了俩月,有点儿寂寞难耐啦。
“这哪里像个有人的地方?每天说的话超不过十句,大家都是行色匆匆,忙完工作,下班时间一到,就立马回家。”他打电话跟老同事郝敏轩大发感慨。
郝敏轩年过五十,前年得了半边不遂,行动有些不便,虽然还没有退休,也没有再上班。在家寂寞了,还会隔三差五去镇中学原来那间寝办两用的房里住几天,老婆会跟过去给他做几天饭,一到农忙时候,老婆就回村儿啦,家里地里忙,也就顾不上去学校给他做饭啦,他就只能回家,等有空闲了再去学校住几天。郝敏轩也是爱热闹的人,在镇中,他俩在一起聊天的时候最多,有时候郝敏轩嫌学校伙食不好吃,还会在李晓仁家蹭饭,弄得人刚走虎琴就在背后骂郝老师没成色。虎琴历来不喜欢招待外人吃饭。她说:“有人来蹭饭,至少要多买两个火烧馍吧,那不是花钱买的呀?讨厌死了!”
李晓仁再打电话跟郝敏轩的时候,郝敏轩说:“我女婿今天在我这儿呢,我让他开车送我去陈村学校,我在那里住几天,陪你说说话。你看咋样?”
李晓仁确实寂寞难耐,他真心盼望有个人能陪他聊聊天,就立马答应啦。
郝敏轩到的时候已经是吃过晚饭啦。女婿把他交给李晓仁就开车回去了。这天晚上,俩人睡在一张床上,几乎聊了个通宵。第二天早上刚起床,就有学生站在门口喊校长去他家吃早饭。
当校长李晓仁带着郝敏轩来到学生家里的时候,他们看到了家长迟疑的眼光。家长说:“今天是两个人吃饭?没人告诉我们啊。”
李晓仁怕郝老师难堪,赶紧对家长解释:“这是我在镇中的同事,身体不大方便,来学校看我,想在这儿住几天。”
家长没再说啥,给他俩端上了饭菜。当天的三顿饭就在这一家解决了。
晚上,他们俩聊到吃饭的事儿,郝老师说:“校长带个人去吃饭,不是稀松平常的事儿吗?那家人有点儿大惊小怪了。”
李晓仁说:“农村人,少见识啊!”两个人又是一夜畅谈。
第二天,第三天去吃饭,他们遇到的情况跟第一天差不多,尽管学生家长有迟疑,最终还是端上了饭菜。
第四天早上到了吃饭时候,迟迟不见学生来带路。李晓仁打电话问那个班主任:“你班学生排管饭是不是排完了?”
班主任说:“没有啊,还有仨学生呢。”
李晓仁说:“咋不见学生来请吃饭呢?”
班主任就跟家长联系。家长说听邻居们讲,要是校长一个人去吃饭他们就管,要是再带个人去就算了。
班主任把信息反馈给校长。校长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来叫吃饭。校长李晓仁就上火啦,他直接把电话打到了村委,书记左福明接的电话,左福明听着李晓仁在那一头发火,就打断他说:“原来跟群众说的就是管一个人吃饭,你现在弄个闲人天天跟着一起去吃,群众没有这个义务吧?”
李晓仁没想到书记会这么跟他说话。他知道了,书记对他带人去学生家里吃饭,也是很反感的。
李晓仁压住火气说:“我作为一校之长,难免不接待个人,跟着去吃顿饭又咋啦?”
左福明在电话另一端说:“接待不接待人是你的事儿吧?你不能把你的义务转嫁到学生家长身上。”
李晓仁听到书记这句话,心里有点儿沉不住气了,他紧接着说了一句实在不该说的话:“我今天才明白,为啥叫我来你们村当校长啦,原来你们村不愿意管校长吃饭!你们这样办事儿,当然没人愿意来你们村当校长啦!”
李晓仁马上听到左福明在电话里骂道:“你放狗屁!我们村来过的校长多了去了。哪个校长也没跟你一样啥屌事儿不干,就知道吃饭!自己吃闲饭,还天天带个人去混吃混喝。都是些啥鸡巴人!”
左福明骂完,“啪”的一声把电话挂了。
村委书记左福明能说出这样的话,是李晓仁没有想到的。他第一次感觉这个村的校长不好当了。他原来还以为村干部们个个土得掉渣,他李晓仁在新疆建设兵团混过那么多年,又到镇中干那么多年教师,对付几个土包子还不是松松的事儿,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村支书,这样对一个知识分子出言不逊!
李晓仁知道今天的饭是吃不到嘴里了。以后想带个人去吃派饭也是不可能的了。他觉得今天在郝敏轩面前真是丢面子,又没法挽回,就打电话叫了辆出租,俩人一起去镇里找了家早餐店吃了早饭。
送走郝敏轩,李晓仁直接去镇上教育办找刘主任了。
他不知道,在他到教育办之前,陈村村支书已经带了近两天管饭的学生家长来过了。他们不光反应情况,他们还提出了换校长的要求。
刘主任力劝他们先回去,配合李晓仁把这学期干完,他说:“你们光说换校长,那是你们不懂教育上人事变动规律,那都是在暑假那个接口上安排一学年工作的,你们想在这个青黄不接时候换校长,怎么可能呢?我去哪里给你们弄人嘛。”
好说歹说,刘主任刚把左福明几个人哄走,李晓仁后脚可就到了。刘主任知道李晓仁会来找他的,也知道李晓仁要对他说些什么。
刘主任听完李晓仁诉苦,心平气和的说了一番大道理,也表示了对李晓仁的理解,他说:“做任何工作,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目前是要想办法解决问题,而不是说一些激化矛盾的气话把问题弄得更糟。你本来是个有能力的人,相信你能当好这个校长才派你去的。回去想一想,怎样才能把这个饭吃下去,怎样把学校的工作干好,这是你目前的任务。你总不能一学期都干不到头就撂挑子吧?这话说起来容易,听起来不好听啊!”
李晓仁本来也没舍得撂挑子,他还没有尝到当校长的甜头呢!在他心目中,当校长的,哪个不是捞了一把又一把的名和利?以前没敢想过当校长的事儿,如今既然有机会当上了校长,他不可能就这样两手空空,白走一遭的。今天只不过是太生气,来跟领导诉诉苦而已。
刘主任对他承诺,一会儿就给左福明打电话,让村委做好群众工作,大力支持一下李晓仁。刘主任最后说的一句话,让李晓仁特别受用,刘主任知己似的说:“村里留得住人,才能办好学校嘛!”
李晓仁满意了,他二话不提,又回陈村学校去了。
7
十一月底,学校收到了一份职工生活补助金二万元。李晓仁接收这笔款子的时候,心里有点儿激动。他前些年也申请过困难职工生活补助,最多也就三千块钱。没想到还有二万元的补贴啊!他按住这笔钱,迟迟没有发给生活补助申请人金清华老师。
李晓仁不了解情况。他不知道金清华有个独生子,在鹤阳某技校学习车工,去年六月底放假回家,因为低血糖死在了回家的路上。金老师接到消息痛不欲生,一年多了人还没有从丧子之痛中缓过劲来。今年春天,有个在民政部门工作的亲戚告诉他,国家有“职工失独家庭补助政策”,可以一次性补助二万元。金清华在那位亲戚的帮助下写了补助申请书。几天前亲戚就打电话告诉他,说补助金已经发下来了,这几天就可以领到啦。
金清华又等了一周。还没有消息。他就打电话问亲戚,亲戚说他查了一下,学校已经签收了。金清华就去问校长。校长李晓仁说:“嗯,是有一笔救济金。”
金清华说:“不是救济金,是补助金!”
李晓仁说:“不管是什么金,统统都是扶贫款。”
金清华无意再跟校长争执,就说:“听说都发下来十来天了,该给我了。”
李晓仁说:“你先写一个收据吧。”
金清华就走回办公室写了一张收据,内容大致是“今收到职工失独家庭补助金二万元整,领取人金清华。”
校长看了看那张条,冷着脸说:“没有那么多。一万。”
金清华说:“是两万。”
校长说:“是一万。你再写一张。”
金清华说:“都是说的两万。不写了。就这。”
校长李晓仁拿钥匙开了办公抽屉的锁,取出一沓钱搁到金清华面前:“这不,一万。”
金清华没有拿钱,把自己写的那张收据捏在手里,转身就走。
李晓仁把钱收到抽屉里重新锁起来,自言自语道:“我看你还不得再来一回?一万也不少啦!”
隔了两天,周五那天上午十点,镇教育办刘主任来找李晓仁:“那笔补助金发给金老师吧!”
李晓仁说:“给他的呀,他没拿,走了。”
刘主任说:“情况我都知道了,把两万块钱给他吧!”
李晓仁说:“是一万,不是两万。”
刘主任眯着眼睛看了他半天,啥也没说,走了。
下午,民政局来了两个人,把带来的各种手续摊在校长李晓仁面前,一个年轻人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何况一笔补助金?每一笔账都是有来龙去脉的。”他又指着有李晓仁签字的手续说,“看清楚,你签收的是几万?”
李晓仁额头上沁出了汗珠,从抽屉拿出那两万元放在了桌子上。
金清华被叫了过来,拿出原来写的那张收据放在桌子上。民政局的同志说:“李校长,这笔钱金老师可以拿走了吗?”
李晓仁点头如捣蒜,连声说:“当然,当然……”
民政局的两个人跟金老师走了,李晓仁关上屋门,一下子跌坐在办公椅上。
十二月一日恰好是周一,陈村两委干部四个人一起去了县教育局,他们请门卫通告一声张局长,说他们有要事请局长接见。局长就请他们上楼,耐心听了他们反应的情况。当着陈村两委干部的面,张局长给镇教育办刘主任打了电话:“陈村学校那个李晓仁,哪里来的还叫他回哪里去。一天都不要再用他啦。陈村学校的校长工作你先兼着,有合适人选了你再放手。”
李晓仁的当官梦持续了三个月,等他再回到城关镇中的时候,他从校长任上下课的原因,几乎传遍了整个城关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