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中人工湖的湖水碰不得。
这是鞠苒亲身试验过后给出的忠告。
当这张便利贴被主人费尽心思地刻了模板,照着小广告样式扒下来,最后被贴满整个公告栏的时候,三中的学生们开始议论纷纷。
“这是哪个奇葩干的?”
“能做出这种事,奇葩都自愧不如。”
“话说为什么碰不得啊?”
“因为刺骨又腥臭喽。”议论声中混入一句不太和谐的高声回复,声音软糯却抑扬顿挫。
人群自动让出一条路,大家纷纷看向声源处。
鞠苒嚼着薄荷味的口香糖,一只手提着洗得有些泛白的帆布包,一只手插在蓝白色的校服裤兜里。
面对四面八方投来的各种眼神,鞠苒早已见怪不怪,还心情舒畅地吹了个巨大的泡泡。
“何出此言?”
周围的人虽然想要询问,却不敢轻易开口,毕竟鞠苒可是三中出了名的“怪胎”。
她拥有坏学生的一切特点,却又从不违反校纪,长相甜美,却非要涂一层厚厚的粉底,一出汗便显得有些瘆人。
鞠苒不是省油的灯。
这是教导主任对她的评价,可偏偏她又没做什么可以让教导主任抓住把柄的事,所以大家虽然对她早有耳闻,却也好奇得不得了。
现如今有人替他们问出口,自然也就乐得不行,等着看戏。
鞠苒的泡泡维持了十秒左右,在来人开口的那一瞬忽地破掉,她不禁眯起双眸打量起眼前的人来。
淡淡的眉眼,棱角分明的轮廓,一双褐色的眸没有丝毫笑意,嘴角却上扬着完美的微笑弧度。
“刺骨是因为寒冷,腥臭……自然是许多喂食的小朋友不遵守校纪,胡乱投食,污染水质。”语罢,鞠苒偏头看向人工湖的方向,似乎在眺望什么。
薛若水沉默片刻,笑意不减,顺着她的方向看去,眉心处的凸起像是板块碰撞挤压留下的痕迹。
入目的除了随风起舞的杨柳,湖面漾起的圈圈涟漪,再没可细究之处。
吃瓜群众们一脸茫然,只有鞠苒和薛若水知晓,彼此在卖什么关子。
二
鞠苒之所以敢在三中的另外一个传奇人物面前跩,是因为她无意间抓住了他的把柄。
谁能想到三中声名赫赫的优秀学子居然是个一言不合就跳湖的胆小鬼。
那天,鞠苒闲来无事,路经人工湖时无意间一瞥,刚巧看到这样一幕。
投下馒头碎屑被无视的薛若水恼羞成怒改投违规食物,约莫一会儿后,又踩在防护栏的边缘地带眺望湖中央的喷泉处,脚尖时不时地试探近在咫尺的湖水,漾开一圈圈轻微的涟漪。
奇怪的是,鞠苒在薛若水的脸上什么该有的正常表情都没捕捉到,溜进她眼底的,只是嘴角恰到好处的弧度,标准又温暖的微笑脸。
鞠苒正纳闷,顺势躲到能遮住她大半个身子的杨柳之后,指腹若有似无地摩擦着厚重粗糙的树皮纹理。
薛若水保持同一个姿势良久,久到鞠苒的兴致都要耗尽时,终于踏上防护栏,准备纵身一跃。
这下换鞠苒冲动了,几乎是一瞬,她三步并作两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薛若水冲去。
她不过去还好,这一过去,由于惯性,猛地把似乎还在踌躇犹豫的人硬生生地顶了个悬空,而自己则脚下生风般脱离原有的轨道,一股脑地跌进湖里。
鞠苒跌入湖中的最后一瞬,下意识地伸手拉拽,顺带着把处于尴尬位置的薛若水一起拖下水。
原本静若明镜的湖水霎时间像被掷了水上炸弹般炸裂开来,圈圈水纹急遽飞旋荡漾。
鞠苒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从没过腰际的湖水中找准平衡点,只是方才“遇难”的,好像不止她一个来着。
迫近黄昏的暮色像织成的网,明艳的晚霞和落日的余晖从缝隙中洒落,投掷映射到那个身着白衬衫的男生身上。
他极度安静,甚至连最基本的挣扎都已然放弃,让鞠苒没来由一阵恼火。
“喂!”鞠苒憋着一口气,将他沉重的身子缓缓拖到岸边,男女悬殊的体重差点让她重新栽倒在湖里。
黄昏的尾巴被漆黑的夜幕吞噬前,鞠苒终于在和一群路过的鸭子大眼瞪小眼过后,顺利地将薛若水带上岸。
饶是鞠苒水性再不错,也难敌薛若水半点求生之心不存。
动作有些粗鲁地帮他把灌进胸腔中的水排出之后,鞠苒堪堪提上白色帆布包,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薄荷味的口香糖,又像是想到什么,极不情愿地多抽了一块出来,随手扔到还躺在长椅上的人儿身上。
“倒霉孩子。”鞠苒哼着不着调的小曲,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她的步子不像她的人那般张扬跋扈,轻飘飘、软绵绵的,倒像极了她的长相和声音。
薛若水醒来后的匆匆一瞥,便是她校服紧密地贴在身上,单薄的身影愈来愈模糊。
他低头瞧瞧自己湿透了衣服,烦躁地抓抓脑袋,抓了一手的泥巴。
已是初秋,湖水有些刺骨了,薛若水本就浑身湿透,又经风这么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转念一想,鞠苒又何尝不是同样的境况?!
从长椅上下来,薛若水蓦地发现那块有些弯曲的口香糖,他沉默着揣进口袋,轻轻摩挲着锡箔纸,嘴角的笑意悄无声息地加深。
顺着朦胧月光,薛若水拖着沉重的身子向寝室走去。
月上中天,皎洁温柔。月光穿透两旁的杨柳,布下斑驳的黑影,零星得仿佛碎条挂在枝丫,和薛若水带有水渍的脚印,一路蜿蜒,像是看不到尽头……
三
鞠苒第二天被教导主任“请”去喝茶。
这不是鞠苒第一次被 “请”,却是第一次被指责而并未出声反驳。
鞠苒不觉得这是她在三中生涯里一次认怂的黑历史,因为她明显不知道被请喝茶的不止她一人。
她昨天说什么来着?
倒霉孩子。
——自己轻生不成,还连累她。
当然,对于这套说辞,薛若水显然是不认同的。
“多管闲事。”趁着教导主任上厕所的工夫,薛若水开口。
鞠苒嚼口香糖的动作一顿,抬了眼皮看他,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略微冰冷的眼底。
可奇怪的是,他明明是在笑着,很温暖的弧度。
“自作主张。”
“你觉得这事是我透露给教导主任的?”
“谁知道呢?!”语罢,鞠苒垂了眼睑,看向自己的脚尖——这是她无措时惯有的小毛病。
虽然她不想承认自己一向看穿别人的读心术遇到了瓶颈,但她也不得不承认方才薛若水那个没有丝毫笑意的假笑。
这家伙,终有一天她会拆穿他,亲自。
教导主任最后也没审出个所以然来,只好以“破坏学校宣传墙公告栏”为由给鞠苒定罪,罚她打扫一个月的假山。
大家对鞠苒的毫无反抗之意显然是惊诧的,不然也不会有闲工夫去跟她恶作剧了。
起先,大家还势头挺足地阻碍她打扫,真是什么三百六十招,招招都要试试。
其中最蹩脚的当属找不到吐痰纸,问她借纸。
鞠苒面上不为所动,内心早已将这些毛头小子乱棍打死。
直到顾维钧出现在她的跟前,抱着把有些掉漆的原木吉他,咧着嘴,一双笑眼弯弯。
“嘿,我发现这里很适合练歌,我保证不打扰你清扫,你给我腾块地儿,这么大点儿就够了!”很低的声线,充满阳光朝气的味道,让鞠苒没有生出丝毫厌恶之情。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画,鞠苒忍俊不禁,扯了扯嘴角。
“你笑了,答应了吗?”
偏偏恰好被他瞧了去。
“你看错了,老弟。”鞠苒撂下一句,转过身又打扫去了。
留顾维钧在原地喃喃自语:“就是笑了,还不承认……”
“是否愿意抛下偏执与悲伤,
愿意忘掉过去和仓皇,
敞开心扉留恋今生……”
如果愿意……可哪里来的如果呢?
鞠苒听得心慌,原本入耳的低沉平稳的声线此刻竟莫名地刺耳,她只好扔了扫把,头也不回地愈走愈远。
她单薄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吉他声戛然而止,四周恢复一片沉寂。
四
日子懒洋洋地过,鞠苒还是每天去假山处打扫,顾维钧的歌也都不带重样的,倒像是让她免费听演唱会般过瘾。
只是,那之后,他的歌词像是暗中约定好了一样,再没提到“过去”。
这期间,她再没见到过薛若水。
直到那个黄昏——
她收到了薛若水生日的邀请函。
她原本应该毫不犹豫地把这颗闷弹抛出去的,可理智似乎不受控制,待她清醒过来,自己早已到达赴约地点。
只是,鞠苒没想到顾维钧也会来。
她推开门的那一霎,十几双眼睛齐齐看过来,其中的眼神各式各样——好奇、鄙夷、嘲弄……
她倒是毫不胆怯退缩,一一瞪回去。
顾维钧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依旧是那张熟悉的笑脸,洁白的牙齿,弯弯的笑眼映出无限阳光与朝气。
鞠苒有时候会偷偷拿他和薛若水比较,同样都是在笑,后者明显是刻意的,是有玄机的,是神秘的。
“小苒来了,就缺你了。”顾维钧对她和睦地笑,让她把那句“不准叫我小苒”给咽了下去。
鞠苒不自在地撩撩刘海,在一道略微灼热的视线中落座。
“你来了。”薛若水用很疏离的语气说道。
鞠苒微微挑眉颔首,轻飘飘地说:“生日快乐。”
薛若水嘴角的弧度不变,匿在暗影中的眸漾了些许不可名状的情绪,鞠苒看了一会儿,然后眼睛看向别处。
饮料零食扫荡够了,麦霸们也差不多争累了,有人开始提议玩俗套的“真心话大冒险”游戏。
瓶口被大力拧动,差点转出范围圈。
鞠苒见玩了很久也没有要指向她的意思,心里放松警惕,就要上手试试,好巧不巧地转到了薛若水。
“真心话。”鞠苒看他没有丝毫不适,心中趣味横生,拣了兴致浓厚的问他,“你说过谎吗?”
“说过。”
鞠苒凑近些凝视他,半晌,好笑地摇摇头。
接下来的几局里,鞠苒就像是着魔般总能转到薛若水,偏生还总问些他们觉得无聊透顶的问题。
“你经常撒谎吗?
“算是。”
“你的谎言造成了多大的代价?”
“不大不小。”
“你做过最后悔的事是什么?”
“没后悔过。”
其间,顾维钧选择大冒险,唱了几首情歌,听得女孩子们连连调侃。
最后一局是薛若水来转,瓶口指向的是鞠苒。
“答应我一个不过分的要求,期限不限。”
鞠苒眉头微蹙,却碍于在场的人都屏息凝神地听着看着,只得点头答应。
周遭免不了一片起哄声。
KTV五彩的镁光灯晃得鞠苒头晕目眩,听着那些人几近 “鬼哭狼嚎”的演唱,她掐掐眉心,起身欲去洗手间。
她刚推门踏上走廊,便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褐色的眸里,嘴角牵动着标准的弧度,未达眼底的笑意,让他看起来有一丝……落寞?
“怎么不进去,寿星?”鞠苒走近薛若水,调侃他。
薛若水没说话,看看她,又看看包厢处半敞着的门。
“我想和你单独聊聊,鞠苒。”
“我拒绝。”
鞠苒微眯眼睛,准备越过他直接离开,不曾想被后者扣住了手腕:“几分钟就好,别忙着拒绝,还真是……一点也没变。”
“把回忆埋葬,背起行囊,我想要制造未来的嘹亮……”顾维钧的歌声从包厢内传出,节奏急遽跳跃,一改往日的沉稳,一如鞠苒此时的心跳。
薛若水领着鞠苒走了很久,才停下脚步。
纤长的指小心翼翼地解开系在鞠苒双眼上的绿丝带,映入她眼帘的便是大片大片的爬山虎,折射出幽幽月光。
浓郁的绿被浓稠的夜色敛去了光辉,夜风轻拂,倒显得有些黯然萧索、孤寂落寞。
这片假山鞠苒再熟悉不过了,十六岁时,这里几乎是她的天堂。
而和她共享这片天堂的,不是此刻静静立在她身旁的薛若水,又会是谁?!
那个笑容明朗温暖的少年,是什么于无形之中浊了他的世界,将他推进了黑白地带呢?
身旁的少年呼吸逐渐加重,身形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踉跄起来。他昏倒在石地上的那一刻,鞠苒的脚步像灌了铅一样难以移动半分。
她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将他的一切微表情尽收眼底。
他紧蹙的眉峰,颤抖的眼睫,额头滋生出细密的薄汗,唯独那苍白的嘴角依旧牵着不大不小的弧度。
鞠苒终究是做不到冷眼旁观,她蹲下身来,将手背覆上少年的额头,滚烫的温度弄得她微微一缩。
都病成这样了,还在笑呢……你真的快乐吗?
五
鞠苒第一次见到薛若水,不是在三中的人工湖。
第一次和薛若水有交集,也不是那出乌龙事故。
那年她十六岁,正是对梦想充满向往、干劲十足的年纪。她与薛若水在一家茶馆的后山处相识,在那里筑起了一座只属于聆听者与歌唱者的堡垒。
鞠苒热爱绿色,喜欢在绿意盎然的地方唱出自己谱写的每一首歌曲,薛若水就为她种满大片大片的爬山虎,做她最忠实的听众。
鞠苒的歌词清新畅快,曲调温柔悠扬,经常迷得薛若水无法自拔,总是嚷嚷着“下一曲”。
那时,他的笑单纯真实,明朗灿烂,鞠苒被感染,也同他一起微笑面对一切烦恼苦痛。
她没有母亲,为了让她吃得上凝聚了心意的便当,他愚笨而又全力地学习。
她想要排解忧愁怅惘,他随时随地甘愿做她无声的聆听者,自始至终都挂着令她心旷神怡的笑,烦恼很快便会烟消云散。
她想当一次公主,他亲手为她制作花环系上绿丝带,与她在花海中翩翩起舞。
……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关系愈发淡薄,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呢?
那时的鞠苒下了决心——再次见面,她与薛若水要做……陌生人。
六
高考前夕,有望冲击清华大学的最佳学子薛若水却病倒了。
一时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阵仗比她破坏公告栏大多了。
鞠苒也逃不过被质问,毕竟薛若水是在那次生日会上病倒的,而她又是宴会参与者之一,自然脱不了干系。
可鞠苒不明白,明明顾维钧是应该被质问这一拨里的,怎么反倒还质问起她来了?
“小苒,你真的不清楚薛若水的情况吗?”瞧顾维钧那关心的模样,歌都不稀罕唱了。
“欸欸,小苒,你就告诉我,他生了什么病也行,我就是担心他。”
“小苒?”
啪——
鞠苒忍无可忍,扔了扫把,大步流星地走到顾维钧跟前,狠狠地瞪了他几眼:“你从哪儿听来的谣言,觉得我会知道他的情况?”
“可是,那天……我有看到你们一起离开。”跟前一米八的少年敛了眼睑,低垂着脑袋,声音闷闷的,像个认错的大男孩,看得鞠苒心里没来由地一阵不忍。
“没事的,他只是不小心染上了流感,很快就会好起来的。”鞠苒想伸手揉揉他毛茸茸的头发,无奈身高不够,踮脚来凑也还是行不通,最后只好尴尬地别过头去,“高考,他一定会参加。”
话说出口,鞠苒微怔。
她明明没有得到过他的承诺,又如何断定并擅自替他做决定呢。
秋风微拂,裹挟着一些沙粒钻进她的眼中,泪腺迅速分泌出滚烫的液体,顾维钧看在眼里,蓦地伸手捧起她的脸,将唇凑至她的眼睑处,轻轻吹气。
鞠苒被吓了一跳,还未来得及推开,就被一道声音吸引了注意力。
“你们在做什么?”
很熟悉的声音,不同于顾维钧的低沉,更像是尚未融化的冰山,孤独又充满了寒意。
拥有这个声音的,只有薛若水。
鞠苒猛地推开顾维钧,却被反手扣住了手腕。
“若水,小苒的眼睛进沙子了,我在帮她……你痊愈了吗?”
鞠苒从没想过顾维钧的力气会这么大,以致她懊恼于低估了他而用劲挣扎时一不小心被甩了出去,坐到了身后的坭坑里。
刚下过雨的地面泥泞不堪,硌得她生疼,蓝白校裤被弄脏,长发的发尾也被迸溅的泥水浸染,鞠苒此时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
顾维钧冲过来小心翼翼地扶她起来,眼里充满了自责,鞠苒却咧嘴笑了笑,替他将手指上的泥垢拍掉。
鞠苒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对面的少年自始至终都弯唇笑着,冷静又麻木。
“不会再……痊愈了呢。”他像淬了寒冰一般,冷得鞠苒再也无法与他面对面,只好说了声“告辞”落荒而逃。
鞠苒与薛若水的时间之门似乎再也找不到钥匙开启了。或许没了她,他才能向更广阔、更辽远的苍穹翱翔。
七
为期一个月的假山打扫生涯结束,顾维钧的歌曲也已全部唱完,高考如约而至。
鞠苒发挥得还不错,考去了西北一所医科大学,专注研究心理。
顾维钧顺从自己的心愿,去了华南的音乐学院,小半年便小有成就,乐队的风头很盛。
至于薛若水……
鞠苒中断了与他的联系,对他的一切一无所知。
那是高考后的暑假,鞠苒去北欧毕业旅行,辗转去了很多城市,也感受到了童话的氛围,美好得不得了——如果薛若水没有出现的话。
在那艘开往圣托里尼的小船上,鞠苒并不知道如果自己没有被醉酒的客人骚扰的话,他是否还会现身。
鞠苒清晰地记得,当她挣脱不得用力过猛而被甩出去跌入海水中后,那个熟悉的少年毫不犹豫地跟随她跳了下来。
可鞠苒知晓他是不会游泳的,否则当年也不会在人工湖中差点丢了性命。
跌入激流时不咸不淡的心情随着他的跳入瞬间急遽紧绷,她甚至慌乱得不知所措。
那一刻,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才能让薛若水活下去,可此时的境况就像即将跌下盘山公路而垂悬的货车一样难以挽回。
鞠苒再也做不到安之若素,她崩溃地大哭,叫喊着他的名字,一面去找寻他的身影,一面又疯狂地拍打水面企图获得救援。
“薛若……”最后的“水”字还未喊出口,鞠苒便已耗光力气,身子缓缓下坠,连呛了好几口腥咸的海水。
这一次,终于换她体会他所经历的。明明这种时候那么害怕、那么难过,而从前的他究竟是怎么做到始终是笑着的?
意识迷离之时,鞠苒仿佛看见自己去世多年的父亲,他温和慈祥的面庞,认真研究学术的姿态,拼命劝阻她却依旧失败的无奈与崩溃……
她真的好想跟他说上一声迟到的“对不起”。
鞠苒再次醒来时,薛若水正将手臂撑在她的床沿,一张苍白的脸凑得极近,微微扬起的嘴角就要触到她的,他的双睫像羽毛一般,几近触碰到她的脸颊。
她心脏一紧,刚睁开的双眼又悄然闭上,等待那个吻降临。
可她等了很久,都未感受到那抹温柔的触感,酸涩的液体悄然地顺着眼角滑落,她感觉到那股巨大的压力慢慢退却,又只剩她一个人。
薛若水临走前的呢喃,鞠苒是听到了的。
他说:你终究还是跟顾维钧在一起了啊,苒苒。
鞠苒猛地握住颈前的心形项链,正反面分别刻着钧、苒。
耳边不断回旋着薛若水在惊涛骇浪中抵达她大脑中枢的那句“上次被顾维钧抢走的机会,这次我绝不再胆怯退缩”。
鞠苒和薛若水,再也没了可能,果真是应了鞠苒当年发过的誓言——做最熟悉的陌生人。
八
时间退回到三年前。
鞠苒还不是现在嚣张跋扈的鞠苒,她善解人意,乖巧温顺。
直至她为了梦想与父亲闹掰,踏上一个人的旅程,开始流浪——她梦想将唱歌当作生命,怀揣一腔孤勇,浪迹天涯海角。
从事心理医生职业的父亲对她用尽浑身解数,却发现她的一腔热忱丝毫不减,父女双方都不肯妥协,她无奈之下背上白色帆布包,逃离父亲的庇护,只为开始新的生活。
当没有金钱支持的生活给了她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后,她开始打起了退堂鼓。
当被一次又一次的否定后,她开始自我怀疑是否真的具备得天独厚的嗓音条件。
直至她再也写不出任何动人的歌词,谱不出任何婉转的旋律,她开始惶恐,自我折磨,最终不得不选择回去面对现实。
谁曾想,鞠苒回来的那一刻,有什么在悄无声息之间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她唯一的亲人永远离开了她。
鞠苒几度崩溃的心支离破碎,她砸掉廉价的原木吉他,再也舍不得换掉父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帆布包。
后来鞠苒几经周折,发现父亲落了锁的笔记本,这才知晓真相。
这一切都与薛若水有着不可推脱的联系。
尾声
六月初,鞠苒收到了一封国内的订婚邀请函。
这是一张绿色的卡片,只写了被邀请人的名字——鞠苒。
鞠苒踌躇再三,终是踏上了飞往国内的飞机。
当她如约临到达卡片上的地址时,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得体又优雅——七年的时间转瞬溜走,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横冲直撞、嚣张跋扈的小女孩了。
而请柬的主人亦破茧成蝶,成为国内声名显赫的资本家——薛若水。
鞠苒在看到地址时,便知晓邀请人那一栏要填什么了,七年之后,她还是义无反顾,寻了个理由回来见他了。
“好久不见。”鞠苒将长发拨至耳后,露出精致的锁骨,她今天穿了一件露肩湖蓝色长裙。
对面的人隔着觥筹交错,向她施展笑容。
那双褐色的眸底溢着无限温柔。
七年,薛若水的笑容终于不掺任何杂质,本真又自我。
他的抑郁症终于……痊愈了。
他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向她,冷峻的轮廓愈发好看,浑身上下散发着业界精英的逼人气场,却独独对她一人展露温柔。
“苒苒,差点晚了。”
“会吗?”
他静静地凝视她如泛着秋水的杏眼,良久,淡淡地哂笑:“只要你肯赴约,一辈子的时间,永远不晚。”
他蓦地牵住她的手腕,像个急躁的大男孩带她走出会场,来到露天的草地上,目之所及皆是长得茂盛的爬山虎,大片大片浓郁的绿,直达她的眼瞳深处。
鞠苒咧嘴,为数不多的几次笑都给了眼前的人。
“鞠苒的誓言到此为止。最熟悉的陌生人将要变成最熟悉的伴侣。”薛若水弯腰凑近鞠苒,弯了弧度的唇猛地印上去,辗转缠绵,久久不曾离开。
谢谢那些年来你竖起的刺一次次刺疼我,让我不再胆怯退缩,极力用微笑掩饰自己的情绪。
谢谢你在音乐和心理学中放弃前者,只为根治我的病症。
谢谢你在大海中担心我的安危,拼命想办法让我活下去。
谢谢你编了个蹩脚的谎言,只为不愿成为我的羁绊,让我飞得更高更远。
谢谢你,爱我整整十年。
“余生很长,长到无以复加,漫长的岁月里,让我守护你到地老天荒。”
鞠苒抱住他的脖颈,咯咯地笑出声:“薛先生,余生多多指教。”
“吃口香糖吗?”
“要薄荷味的!”
番外
当年鞠苒走后,父亲萎靡不振,职业生涯连连遭遇打击,几番波折寻到了薛若水,询问他女儿的下落。
他浑身上下的神经都在这一刻绷起,换来的,却是薛若水微扬的嘴角一张一合,吐出一句:“我不知晓她去了哪里。”
那成了击垮父亲的最后一道防线,父亲愈发悲观绝望,直至颤抖着书写的寥寥几笔,最终停止记录——父亲去世了。
鞠苒曾试图将一切不幸自私地归结到薛若水的身上,她冲动地将满墙的爬山虎泼上了黑色的油漆,还发誓要跟他断绝任何关系,从此形同陌路。
可多少个午夜梦回,她又时常被梦魇折磨,梦到她和薛若水的美好时光。
她曾那般爱唱歌,薛若水是唯一一个支持理解她的人,所以在她父亲询问下落时,他纠结万分,还是没说出口。他礼貌又愧疚地微笑,却没想到那个微笑成了他人生中一道阴影——再也不能因为真正的快乐而散发笑意,多少年来只能拼命掩饰自己的情绪,直到疲倦得再也感受不到快乐。
这些年来,鞠苒也曾反省过自己对他的一言一行,是那么不公平,明明他什么都顾虑到了,却成了最大的罪人。其实最该怪的,是她自己,不是吗?!
鞠苒彻底放弃了无缘的音乐,考取了西北的一所医科大学,潜心钻研如何指引薛若水走出阴影,重新找寻快乐的滋味,而事实证明,七年的时光,她的确是从一点一滴,慢慢地做到了。
对于顾维钧,初次见面,他在假山旁抱着原木吉他唱歌给她听时,她便透过他看到了以往前的自己。她理解他,将他视为珍贵的朋友,鼓励他考取音乐学院,实现自己的理想。而情人节时他送她的项链,却被她拒绝了,后来她还是利用他来逼薛若水飞得更高更远。
薛若水说的谎如今都被鞠苒识破,而当年他大冒险的条件便是——嫁给他,没有期限。至于这个条件过不过分,当然还是鞠苒说了算。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他们的伤痛都会被慢慢抚平,迎接明天的,只会是灌输了无限幸福的一腔热忱,抑或是千万次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