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黑皮(小名),是我童年时代结识的一位大朋友。为啥叫黑皮呢?因为他生下来皮肤就黑,尤其是脸蛋。父母开始管他叫小黑皮。叫来叫去这名就叫开了,长大后,大家就把这前缀“小”字去掉,直接叫黑皮了。
黑皮家住赣州老城区枣子园,我家住九曲巷,两条巷相隔不远.穿过约两百米左右长的九曲巷,就到了位于巷尾的清水塘,再穿过清水塘就到了枣子园。枣子园大概也就两百米长吧,它的西端紧靠新赣南路。记得儿时枣子园里的确有几棵不大的枣树,每年还没等枣子完全熟透,孩子们就将其摘了个精光。当年的清水塘,也是因那口清澈的水塘而得名,一到夏天,街口巷道的孩子就喜欢跳进塘里,光着屁股嬉水,捞鱼虾,摸田螺,我与黑皮就是因这口塘而相识的。
黑皮比我大十来岁,我可以叫他大叔,但我不愿意,我喜欢叫他大哥,这不仅仅是因为叫来亲切,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六岁那年,也就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由于家里的日子过得艰难,故好羡慕那些光着屁股在塘里嬉闹的孩子,尤其是看着他们摸到些小鱼小虾,田螺蚌壳,心里就痒痒,盼望也能摸到点东西来填填肚子。可我不会游泳,不敢下到水塘里去。
有一天,我一个人偷偷地来到清水塘边,跟在几个小哥哥屁股后看他们捞鱼虾,心里高兴却忘了看脚下的路,一不留神脚下踩空掉进了水塘里。我不记得当时有没有哭喊,只记得自己的一双小手在水里拼命地乱扒乱抓,慌乱害怕到极点,那塘里的水毫不留情地往鼻子、嘴巴里灌。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双大手把我从水里捞了上来,丢在塘边泥坎上倒躺着。那双大手还用力地按压我的胸腔、腹部,肚子里的水很快地就从嘴里、鼻孔里冒出来,呛得难受死了。待我醒过来睁开双眼时,看见水塘边围满了大人、小孩,母亲也在身边,她心疼地把我从地上抱起,揽进了怀里。然后说:“儿呀,你把妈吓坏了。来,快谢谢这位救命恩人,是他把你从水塘里捞起来的。”
这个把我从水塘里捞起来的人,就是黑皮。
几天之后的一个星期天,母亲对我说,她从外婆那儿借了点钱,买了两瓶酒和一小篮子鸡蛋,让我随她去黑皮家表示感谢。我听了心里是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可以当面谢谢他的救命之恩,难过的是给本来就穷的家,造成了更大的困难。
母亲领着我,来到枣子园紧靠新赣南路口的,一间有点破旧的瓦房门前,就听母亲轻轻地朝屋内叫了几声:“刘家大姐在家吗?”
黑皮母亲应声出来,把我们领进了屋内。黑皮母亲裹着一双小脚,长得还蛮标致。她迈着细碎的小步走至我妈跟前时,那模样里还透着几分优雅,只是看上去有点苍老,显得比我母亲大了许多。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叫她来着,母亲就拍了拍我的头说:“还不赶快向伯母问好!”
“伯母好!”我亲切地向伯母问了声好,她高兴地拍了拍我的肩头,满脸笑容。母亲似乎与她一眼如故,很谈得来,相互地说了些问寒问暖的话后,又亲切地拉起了家常。正说着,黑皮的父亲也从里屋出来了。他右手撑着一根黑色木手杖,那手杖黑得锃亮耀眼,尤其是被他那只大手握过的拐杖把手,更是光亮得刺眼。左手牵着一个比我还小,正牙牙学语的男孩,一看便知是黑皮的弟弟,因为长得跟黑皮一个模样,只是皮肤白了许多。黑皮的父亲看上去有点老态龙钟,脸色苍白。当我走上前叫他一声伯父的时候,感觉他又是那么的慈祥,当他把我拉进怀里问我话时,我又从他的眼神里觉察出一丝威严,让人敬畏。
2
母亲把酒和鸡蛋交到黑皮妈的手里时,她怎么也不肯收,说黑皮这样做是应该的,不用这么客气。这时黑皮也上前对我妈说:“应该的,应该的,小事一桩。阿姨不用这么客气,把东西拿回去吧,这年头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留着给孩子补补身子吧。”
黑皮的这番话,让我特别的感动,立即上前把黑皮抱得紧紧的,还学着母亲的样说了几句谢谢的话。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猛然觉得黑皮是那样的让人敬佩,让人信任。我抱着黑皮的大腿说:“谢谢你救了我的小命,以后就让我叫你黑皮大哥吧!好不好?”
黑皮高兴地把我抱了起来:“好好好,以后就叫我大哥吧,我又多了个弟弟。”
自那刻起,我就开始叫黑皮为黑皮大哥,与他结缘了。
黑皮大哥虽算不上魁梧,但高大,差不多一米八的个头,比他老爸还高出了半个头,身子骨结实,双臂有力,这样的大哥,是完全有能力保护我的。不一会儿,黑皮大哥又热情地把我带进了他的住房,房间虽小且简陋,但却打扫得很干净,东西摆放得很整齐。他亲切地问我:“今年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我一边回答他的问话,一边好奇地盯着挂在墙上的那把二胡,忍不住问道:“大哥,你晓得拉二胡?”
黑皮大哥有点惊喜地问我:“咦,你怎么知道这叫二胡?”
“我二舅每天吃过晚饭后,就会坐在天井下那个金鱼缸边拉他的二胡,拉得可好听了。”
“是吗?什么时候带我上你家去,向你二舅好好学习学习。”
“可以呀,不过,我现在就很想听你拉拉。”
“改天吧,今天没时间,哪天我请你到家里来,专门拉给你听。”
“嗯,谢谢大哥。”
此后,我和黑皮大哥越加亲密起来。
从黑皮大哥家出来后我问母亲:“妈,你怎么知道黑皮大哥家姓刘?”
“向左邻右舍打听呗!我不仅知道他家姓刘,我还知道黑皮大哥今年已经二十出头了,因为家中老的老,小的小,加上父亲身体又不太好,母亲一双小脚行动不便,故家里需要有人照顾和支撑,黑皮大哥高中毕业后,便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进了市里一家搬运公司,干起了拉大板车的力气活。”
“这样呀!妈,那我以后能不能常去黑皮大哥家玩呀?”
“当然可以啦!你也不小了,去了不要光想着玩,可以帮黑皮大哥家干点力所能及的事,懂吗?”
“嗯!”
我好像忽然间长大了似的,使劲地朝母亲点了点头。母亲摸了摸我的头又说:“以后我也得常去,虽然物质上帮不了什么,但过去聊聊天,解解闷也好。”
母亲的这番话,我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两天后的一个上午,我一个人走进了黑皮大哥家。黑皮大妈见我来了满脸高兴:“大妈,黑皮大哥呢?”
“你大哥上班去了。”
“那我带小弟志飞出去玩玩吧。”
“嗯,好的好的,我正好腾出手来洗衣服昵。”
那天上午,我陪志飞小弟在枣树底下玩了一个上午,不知有多开心,只可惜没有一粒枣子。
两天后的又一个早上,我再次偷偷地来到枣子园靠新赣南路的街边等黑皮大哥,我不想让他知道,不然他肯定不答应。当看到他出门去上班时,我便悄悄地跟在他屁股头。黑皮大哥脚穿一双布鞋,一条蓝色缩带裤,光着个上身,一件白背心都舍不得穿,把它搭在左肩上,脚步匆匆地径直朝前走。出了新赣南路后就左拐上了建国路,根本没发觉我跟在他后面。接着他又右拐上了章贡路,一直走到了涌金门。穿过涌金门的那个城门,就是贡江河边,这里是赣州重要的港口,赣州市航运公司就设在这里,许多外来的货船(包括木排)都会在这里停靠,或准备上岸,或继续流入赣江。每天这里都非常的热闹,除了商家货主之外,更多的是卖苦力的劳工在这里吆喝着,闲聊着,相互招呼着。
我瞧见黑皮大哥走进了航运公司,公司大门上挂着的那个高音喇叭,正在播放《社会主义好》的乐曲,那嘹亮的歌声与港口的热闹融为一体。不一会儿,就见黑皮大哥推着一辆小板车从航运公司出来,那件白背心依然搭在左肩上。几个和他一般皮肤黝黑的年轻人,每人推着一辆小板车,一个接一个地跟在他的身后,一起钻进了涌金门。我怕被黑皮大哥发现,只好老老实实地站在八境路口等。
差不多个把小时后,就见小板车从涌金门出来了,照例是一辆接着一辆,不过距离是拉开了许多,因为每辆板车上都堆上了七、八根长长的,粗粗的大木头。那一头粗一头稍细的大木头,被他们交叉式地堆放得很有条理,再用两根粗点的绳子,将长木头牢牢地捆绑于木板车上,这样就非常的稳妥与安全了。
那年月,靠两个橡胶轮胎拉货物的小木板车,是主要的搬运工具。这些粗长的木头大概是做电线杆用的,也不知他们要运到哪里去。他们一个个一边努力地昂起头看着前方,一边使劲地,吃力地推着小板车,那轮胎仿佛粘着地面生根了似的,半天也难得转动一圈。好不容易推到章贡路口了,可章贡路是个长长的斜坡道,他们只好把车停了下来,然后拿出两根不长的绳子,一头绑在板车的左侧,另一头就挂在右肩上,右手扶着长长的木头把舵,将手推改成了肩拉,就像纤夫拉纤那样。章贡路的这个坡,一个人是绝对拉不上去的,他们只好又改变方式,三四个人合起来,一辆一辆慢慢地齐力地推着。
我见机会来了,便乘他们埋头拉车时,偷偷地跑到黑皮大哥的车后,双手抓住那根木头使劲地帮着推。虽然我一个六岁的孩子力气小得可怜,但还是让他们感觉出来了,他们几个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了看我,黑皮大哥还冲我做了个鬼脸,这让我高兴死了。
3
终于将小板车一辆辆拉上了章贡路坡顶,正准备左拐下建国路时,黑皮大哥突然叫住我,并把我拉近他的身边,然后将他那些拉板车的兄弟也叫了过来,把我团团围住说:“这位小兄弟叫弟仔,是前不久才认识的,他就住在九曲巷,离我们家不远,以后请兄弟们多多关照。”
接着他又指着他那帮兄弟说:“这个叫狗仔,这个叫毛仔,这个是蛋蛋,这个是牛牯……你都叫他们大哥吧。”
我恭恭敬敬地朝他们一一点头,一个一个地叫着大哥。赣州人喜欢叫别人的绰号,觉得这样叫更能体现人与人之间的亲昵,亲密的感情,而大名却似乎不那么重要了。其实黑皮大哥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刘志凌,可我从没听人这么叫过他。
完了,黑皮大哥又对我说:“今天这些大木头是要拉到郊外去,路程比较远,你就别跟着去了,赶快回家去吧。”
我很不情愿地说:“你们不是朝着文清路直走吗,正好要经过九曲卷口,到了那里我再回家去吧。”
黑皮大哥想想也是,就没再赶我走,而是让我随着他的小板车,一直走到了九曲巷口。回到家里后,我一个人靠在房门槛上兴奋了好半天,觉得自己今天做了件很了不起的事。中午哥姐放学回来,母亲也下班回来后,我迫不及待地将这事说了出来,母亲果真夸奖了我一番。
之后的日子,差不多每隔个两三天,我就会跑去帮黑皮大哥推推大板车。他们除了拉电线杆木头之外,也会拉其他货物,比如水泥、沙、石头之类。他们拉沙或小石子时,就将他们的小板车四面装上木挡板,这样沙石就不会漏出来。我巴不得他们拉沙石,这样我就可以紧跟着黑皮大哥。上坡时,我在车后帮着推推,平路时,我可以和黑皮大哥并排走,边走边聊天,一直陪他拉到目的地,然后一起回家。每次黑皮大哥总是劝我说:“累了吧,早点回家吧,免得家里人为你担心。”
可我就是不走,总想与黑皮大哥多待一会儿。
有一回我问他:“大哥,为什么你老是喜欢光着个膀子,连个背心都舍不得穿。拉车时你把衣服搭在车把上,卸掉货后你又把衣服搭在肩上,上次我见你搭在左肩上,这会儿又见你搭在右肩上,即使下班回家你也如此。”
黑皮大哥听后笑了笑说:“也不是舍不得穿,只是一种习惯而已,肩上搭个东西,才让肩头发挥了它的作用,男人的肩膀就应读有点担当嘛!”
黑皮大哥的这番话,让我琢磨了好久好久。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秋天。一天,帮黑皮大哥拉完货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对他说:“大哥,马上要开学了,我妈已替我报好了名,恐怕以后我不能常来帮你推车了,对不起哈大哥。”
他一听拍了拍我的肩头说:“上学好,上学好,读书是头等大事,你要用心哟!”
“嗯,我会好好读书的,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我看你每天都挺累的。”
“为了祝贺你上学读书,请你现在就上我家去,我拉二胡给你听,怎么样?”
“好呀,好呀,”
我高兴地爬上了他的小板车,他拉着我一路小跑,一件有点旧的长袖外衣,稳稳地搭在他的左肩上,像生了根似的,不一会儿就到了枣子园他的家。
黑皮大哥把我从板车上抱下来,将车丢在家门口,拉着我就钻进了他的房间。只见他熟练地从墙壁上取下二胡,接着在弓的鬃毛上抹了点松香,再左右来回地试了试弦,然后来到厅下坐定后,便认真地拉了起来。那旋律好熟悉哟,欢快,跳跃,奔放……一会儿似奔跑的马蹄声,一会又似马的嘶鸣声。引得伯父,伯母以及那个小弟弟都从房间里出来了。他们看到我俩亲密高兴的样子,也不由得欣慰地笑了。伯父问道:“今天什么事这么高兴呀?”
黑皮大哥替我回答说:“小弟仔要去上学读书了,能不高兴吗?”
“哦,好好好,读书好,是该高兴,要不晚上就在我家吃饭,我让伯母给你炒两个菜。”伯母和黑皮大哥都附和着说好,要我留下来吃晚饭。
我说:“不行,我没跟家里人打招呼,母亲会担心的。再说了,我还得回家做饭呢,每天都是我在家弄好饭,等母亲回来炒菜的。”
伯父一听,便不再勉强我了。出门时,黑皮大哥坚持要送我回家。我说:“不用,我走清水塘小巷穿过去挺近的。”
分手时,我问黑皮大哥:“你今天拉的曲子是不是叫《赛马》?”
黑皮大哥瞪着双眼惊讶地说:“这你也知道哇!”
“我二舅在家经常拉这首曲子,我问过他,是二舅告诉我的。”
黑皮大哥随即向我竖起了大拇指。
4
辛苦却快乐着的日子就这样一直过下去,该有多好呀!可谁能料到,日子突然变了,变得异常地艰难起来。小时候弄不懂为什么会是这样,长大后才知道,那时国家正遭受自然灾害的严重威胁,大家都在饥饿线上挣扎。很多人家里每天吃的都是用根达菜做的米糊团,我家的日子过得是更足紧巴,父亲死得早,母亲带着我兄妹三人背井离乡,寄居在外祖母家,如今一家四口全靠母亲一人微薄的收入艰难度日,十二岁的我有时连这都吃不上,饿得面黄肌瘦的。无奈,母亲只好从外面揽回来一些活,比如糊火柴盒,糊信封等等,让我们兄妹三人放学后帮着做,挣几个小钱贴补家用。
不过,上学后的日子过起来还真快,转眼我都小学毕业了,然而因为读书和减轻家里负担,这么多年,即便是星期天,我也没抽出空去帮黑皮大哥推过大板车,心里老是觉得亏欠了什么似的。
终于有一天晚饭时,母亲一边吃饭一边和我兄妹三人聊起了黑皮大哥家的事,我心里明白,母亲这是有意说给我听的。
“今天下午没课(母亲在某校做代课教师),我就向学校领导请了半天假,特意去了趟刘大姐家,陪她聊了一个下午。”
听到这,我兄妹三人都放下了筷子,仔细地听母亲说话:“黑皮他妈的身体还挺好,精神状态也不错,只是黑皮他爸的状况不太好,看起来瘦了不少,咳嗽得厉害,走路时那根拐杖都跟着摇摇晃晃。那个小弟志飞还生看病,全身浮肿,面色蜡黄。黑皮好些天没去上班了,留在家里照顾他们。”
我听了心里更觉得难受,忍不住打断母亲的话说:“妈,明天我能不能也请一天假,让我去黑皮大哥家看看,帮帮他。”
“你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这么着急干什么嘛?”
我默默地低着头,认认真真地听母亲继续往下说,生怕漏掉一个字。
“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他刘家的遭遇也挺惨的。黑皮他爸祖籍安徽合肥人,出身当地一名望家族。因长得俊朗且才华出众,青年时代就被段祺瑞招至麾下当了一员副官,算得上是一小军阀头目,能耐大得很,真可谓是有头有脸,有权有势之人。知道段祺瑞是谁吗?”
我兄妹三人都摇了摇头。
“此人乃中华民国时期一军阀首领,号称‘北洋之虎’,曾四任国家总理,一任国家元首。”
听到这,我兄妹三人瞪大了眼,伸了伸舌头。母亲没理会我们,接着往下说:“可倒霉的是,黑皮他爸偏偏爱上了一个他不该爱的女人,此女人是当地一个大财主家的千金,姓任名晓玲。这个任晓玲也是段祺瑞看上的女人,本想纳她为妾,却被黑皮他爸捷足先登了。这还了得,段大人一直在寻找机会对黑皮他爸下手。一九三六年,为躲避祸患,远离是非之地,三十六岁的黑皮他爸带着大量的钞票,金银珠宝,携着比他大三岁的小脚夫人任晓玲,一个刚满两周岁的小黑皮,逃到了赣州府。巧合的是,段大人还没来得及下手,同年就因病去世了。”
母亲缓了口气:“在赣州落下脚之后的不久,黑皮他爸就在赣州置下了大片房产,弃戒从商了。据黑皮他妈说,位于北京路口偌大的百货商场,原先都是他家的。想想看,黑皮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生活过得是多么的优越,加上父母对他的疼爱,黑皮更是享受着命运给他带来的一切快乐和幸福。黑皮自幼聪明好学,且有很高的音乐天赋,尤其喜爱拉二胡,少年时就已崭露头角,长到青年时,父母本准备送他去出围留学。然而,谁也不曾料到,时局发展得太快,赣州解放后,黑皮他爸因历史的原因被划定为大资本家,幸亏在他手上既没有血债,也没有命案。黑皮他爸幸运地得到了党和政府的宽大处理,没将他关进监牢,只是没收了他的全部财产,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母亲描述得如电影镜头一般,一幕幕从我的脑海里掠过,听得我大气都没敢喘一口,难怪我从黑皮他爸身上感觉出来的那一丝威严,原来是藏在骨子里的。
“后来,黑皮一家被安顿进了枣子园那栋瓦房里。他爸置下的那一大片房屋,就改建成了百货商场,那可是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作为原房屋的主人,政府又安排他做了百货公司的一名职员,给了他一份工作,让他在劳动改造的同时,也能承担起养家糊口之责。不过,住进枣子园后,黑皮他家也遇上了好事。”
“什么好事呀?”我兄妹三人不约而同地向母亲问道。
“前两年,五十七岁的黑皮大妈,奇迹般的为黑皮他爸生下个小儿子,也就是你见到的那个小弟弟——刘志飞。古人说,‘祸兮福所至,福兮祸所伏’,黑皮他爸晚年得子,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说到这,一家人一起开心地笑了。
5
这顿晚饭吃了好长时间,兄妹三人听母亲讲黑皮大哥家的故事,听得津津有味。姐姐正欲收拾碗筷,母亲又制止她说:“慢点,我还有几句要紧的话没说呢!”
母亲今晚说得够多了,可她不嫌累还要继续说,而且是重要的话,我兄妹三人只好乖乖地坐下来洗耳恭听。
母亲把我拉至她的身旁,摸摸我的头说:“儿子,你是个有良心,懂得感恩的人,妈为有你这么个儿子高兴。我知道因为读书,因为家里要做很多的活儿,这么长时间你都没去黑皮大哥那儿了,心里憋屈难过,所以妈才特意为你去了一趟刘家。可你们想过没有,古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报恩除了记住别人的好之外,自然也得有点实实在在的东西才好。你们现在还小,家里又一贫如洗,连吃饭都顾不上,你拿什么去帮人家,去报恩呢?妈以为,最好的办法就是,现在好好读书,等将来长大了,有出息了,你就可以实实在在地帮助他人了,再报恩也不迟,这人生的路呀还长着呢!你们说,妈说得对不?”
我兄妹三人频频地点头。
母亲的这番话,烙印一般深深地镌刻进我的心坎里,自此,我开始克制自己想见黑皮大哥的欲望,拼命地,努力地读书,寄希望于未来。
然而,要忘却一个待自己好的朋友好难,尤其是救过自己小命的恩人则更难,我不愿让人说我是个忘恩负义之人。每天放学回家时,我都会在大街上左顾右盼,希望能碰见黑皮大哥。
那是一个冬日的中午,走在放学回家路上的我,刚要拐进九曲卷时,却在对面的尚书街口看见了他的身影。他太好认了,只要发现把衣服搭在肩上的人,准是他。我激动地横穿过文清路大街,跑到他的跟前,兴奋地大叫道:“黑皮大哥,黑皮大哥!”
黑皮大哥见是我,兴奋地将我一把抱住,亲热地说:“哎呀呀,小弟仔,我的好兄弟,咱俩可是好久没见面了,怎么样,你还好吧?”
“好好好,就是特别的想你。”
“想我干嘛,过去了的事别老放在心上,忘了吧,一门心思地认真读书,哥还等着你考上大学的好消息呢!”
“嗯,我向你保证,一定好好读书。”
我俩站在尚书街路口说了很多话,分手时,我把黑皮大哥搭在左肩头的一件黑色棉祆拿下来说:“天气这么冷,你也把衣服搭在肩上呀,穿起来吧,暖和暖和身子。”
黑皮大哥冲我笑笑说:“没事,习惯了。”
春去冬来,冬去春来,我与黑皮大哥同住一座城,而且相隔不远,却不能时时在一起,只能在默默的思念中度过一年又一年,真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然而,岁月的脚步却照样匆匆,转眼我就上初中了。有时候想想,真不该长大,真不该读书,越长大越读书就越明白事理,越明白事理就越多的忧愁烦恼,不如回到童年时代的天真幼稚,懵懵懂懂,稀里糊涂地过日子更好。
有一天晚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母亲来到我身边安慰我说:“又在想黑皮大哥了是吧?我告诉你,前几天我买了点水果又替你去看过他了,只是我怕你分心没告诉你。黑皮一家日子虽过得平淡,但相安无事。黑皮也正好在家,他爸妈及黑皮都劝我说,弟仔他妈,你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挺不容易的,日子也不好过,那点小事就别老挂在心上,更别常为这破费,让孩子一门心思认真读书吧,将来孩子有出息,这才是我们做父母最要紧的事……”
“妈,你别说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你放心。”
说完,我用被子蒙住头,偷偷地一个人在掉泪。
6
一九六八年,度过了艰难的三年困难时期,熬过了文革的几年折腾,本以为应该有机会上大学了,可谁也不曾料到,一场轰轰烈烈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又接踵而至,响应党的号召,老老实实地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唯一的出路。我兄妹三人乖乖地接受了这一现实,带着母亲插队落户到了宁都县长胜公社,一个叫鱼青的深山沟里。
临行前,我带着母亲的嘱托,去了一趟黑皮大哥家。
记得那天我刚走进家门,就见伯父欲从躺椅上起身,没有手杖,那根黑木手杖靠在离他几步远的茶几旁,伯父显得有点吃力,我还来不及叫他一声,就听他说:“来得正好,小弟仔,请你帮我把手杖拿过来一下。”
我急忙过去拿手杖,然后将他老人家从躺椅上扶了起来。伯父刚刚坐好,黑皮大哥和他妈以及那个已经长成小伙子的弟弟——刘志飞,也从里屋出来了。见我来了很是高兴,黑皮他妈说:“小弟仔,有几年没见了,你都长成一个结实的小伙子了。”
“谢谢伯母,再不长大都对不起你们哇,你看,小弟志飞都长这么高,长成小伙子了,我能不长吗?”说得大家都开心地笑了。
黑皮大哥问我:“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大哥,今天我是代表家人来向你们辞行的,我们一家明天就要去宁都插队落户了,这一走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相见,希望你们全家多多保重,平平安安的,直到我们再相见。”
说到这很自然地想起往事,我的眼眶都湿润了。黑皮大哥拍拍我的肩头,安慰我说:“本来我也要去上山下乡的,但居委会的人说我父母年纪大了,弟弟又还小,家里需要人照顾,便没有要求一定要去,要不然我也和你一样。”
我俩正说着,黑皮大哥的那帮拉板车的兄弟,狗仔、毛仔、蛋蛋、牛牯……也来了,他们是来看望黑皮大哥家人的,家里一时热闹起来。他的这帮兄弟我也好久没见了,其实他们都比我大不了几岁。便相互地问候起来。我一想,来得正好,便拉着黑皮大哥的手,当着众兄弟的面说:“大哥,我妈让我告诉你,说你年纪不小了,遇上好女人得赶快成个家,也好帮你料理料理家里的事。”
大伙一听,都附和着说:“是呀,是呀,弟仔说得对,大哥是该成个家了。”
黑皮父亲母亲听了,也在一旁不住地点头。
黑皮大哥握着我的手说:“小弟仔,回去转告你妈,谢谢她的好意,请她放心,我会努力的。”
然后黑皮大哥松开我的手,转向众兄弟又说:“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眼下的状况,不允许我想这事啊!父亲、母亲、外加一个小弟弟都需要我照顾,都离不开我,目前这家已是朝不保夕,再弄个进来岂不是更难招架。再说了,哪个女人愿意跟着我遭这份罪呢?”
黑皮大哥的这番话,说得我心里怪难受,我突然联想起他常搭在肩上的衣服,就说:“大哥,以后你别把衣服搭在肩上了,好吗?”
黑皮大哥不容置否地笑了笑。
我走上前去,拉了拉伯父,伯母的手说:“伯父,伯母,我要走了,二老一定要多多保重身体,有机会我会回来看望你们的。”
然后我又与小弟志飞握了个手,说了声再见,接着我抱着黑皮大哥,声音哽咽着说:“大哥,小弟要到很远的乡下去了,不知道何时才能再相见,真舍不得离开你呀!你肩上的担子不轻呀,你要好好保重身体,小弟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的。”
随后,我又朝那帮拉板车的小哥哥们一一地道别。
前脚刚迈出家门,我突然又返回身:“大哥,小弟还有个请求,你能满足我么?”
“什么请求?”
“为我们拉一首曲子吧。”
黑皮大哥二话没说,从他的房里拿出二胡,端坐在厅下拉了起来,这回他拉的是《二泉映月》。
我带着婉转与悲凉的琴声,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黑皮大哥家,离开了难以忘怀的枣子园,离开了抚育我成长的故乡。
7
在泥巴里摸爬滚打了几年之后,老天终于向我们伸出了援手,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了,我兄妹三人立即投入高考大潮。幸运的是,我哥考取了复旦大学,我姐也考进了江西医学院,只有我这个像丢了魂似的人,鬼使神差似的只考了个宁都师范。
几年后,从宁都师范毕业出来,我回到了原插队落户的长胜公社,在公社中学当了一名教师。至于我为什么会落到这一步,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白。自打离开故乡赣州,离开抚育我长大的九曲巷,来到这偏僻的山沟里插队落户后,总觉得有一根无形的绳索,累紧得将我绑架了似的,我想挣脱,却怎么也挣脱不了,犹如黑皮大哥搭在肩上的衣服,牢牢地从不会掉下来。偏偏这命运又阴差阳错的,让我爱上了一位本地姑娘,她是我师范的同学,长胜人,我俩一起在长胜中学任教后不久,便结婚生子把家安顿在了长胜。
说实话,与黑皮大哥分别都十多年了,思念之情丝毫未减,当知青的那些年,生活艰苦,条件差,临别时连个通讯地址都没留下,更别说什么电话号码。尽管宁都至赣州也就四百多里路,车票也不到五元,可这近五百里的黄泥沙公路得跑一整天,何况这五元钱的车票我也买不起,我穷得连买煤油,买盐等等生活必须物品的钱都难找,我的家人都还在穷山沟里,在饥饿中挣扎,我怎么忍心花钱回赣州而不顾家人的死活呢?近几年虽然生活有了改善,条件比早些年要好些了,可我已经是个有家的人了,我也不能连老婆孩子都不顾呀!回赣州看望黑皮大哥一家的愿望,让我感到非常的纠结。
一九八八年,机会终于来了,学校领导派我去赣州学习,我欣喜若狂地回到了故乡赣州。
回到家乡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利用学习的间隙,迫不及待地去看望黑皮大哥一家。然而,当我想穿过九曲巷,清水塘,再进枣子园时,九曲巷几乎没了,只剩下临文清路大街的一小段了。外婆家的房屋也没了,改建居民楼了。我只好改道走新赣南路,然后再转向枣子园,当我又一次走在新赣南路这条街时,昔日曾一度辉煌的新赣南路,房屋破旧,大大地改变了模样。枣子园则更不消说,几乎没人居住,整条巷死气沉沉的。
仅仅二十年的时间,改革开放没几年工夫,家乡就变得让我认不出来了。幸好我来这里,不是为回忆它曾经有过的辉煌,也不是目睹它今日之破败,而是来寻找我多年不见的朋友,一位曾经救过我小命的恩人——黑皮大哥。
房屋破旧得让我感觉有点陌生,这是黑皮大哥曾经的家吗?他们一家还住在这里吗?我脚步轻轻地走了进去,连叫了两声黑皮大哥,可没有人回应我。我只好从屋里退了出来,站正门口纳闷,焦急,不知如何是好。恰在这时,一位大妈从巷口走了进来,我估摸着这大妈应该是在这里居住过的老邻居,我便热情地迎上去,亲切地叫道:“大妈,能向你打听个事么?”
大妈见我一副斯文相,手里又提着两袋东西,便停下脚步和气地问道:“你想打听什么事呀?”
“这屋里不是住着一户姓刘的人家吗?”
“哎呀,你要找的是不是那个叫黑皮的刘志凌呀?”
“对对对,大名刘志凌,小名叫黑皮。”
“那个二胡拉得特别好,常常把一件衣服搭在肩上的黑皮?”
“对对对,就是他。”
“你是他什么人呀?”
“呵呵,大妈呀,说来话长,黑皮曾救过我的命,我管他叫黑皮大哥。”
“哦,原来是这样呀!不过,年轻人,你家黑皮大哥的故事,没个三天两夜还真说不完哟!”
我心里咯噔一下,着急地对她说:“大妈,黑皮大哥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黑皮大哥如今怎样了,现在何处?你能告诉我么?”
大妈见我如此着急,又如此诚恳,就问道:“这位大兄弟,你从哪里来?是特意来看望他一家的吗?”
“大妈,我从宁都来,是专门来看望他一家的。”
“要不你上我家去坐坐,就在巷子的里面一点,本来也要搬走的,但新住处还没完全装修好。说到黑皮,这大街小巷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哟。黑皮是个好男人,是个孝顺,有责任感的男子汉,他的故事实在让人感动,整条巷子左邻右舍没有不敬佩他。我也算是他的老邻居了,同在一条巷子住了十几二十年,这样吧,你上我家去坐坐,我把知道的全都说给你听。”
8
在大妈家坐下后,大妈客气地倒了杯茶给我,然后开始讲起了黑皮大哥家这些年发生的事:
“算起来应该是八年前吧,黑皮的父亲不慎摔了一跤,头部受到严重的损伤,本来就身体欠佳的他,从此便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失去知觉成了个植物人。一个八十岁高龄的老人没有当场摔死,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黑皮把父亲送进医院抢救后,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后来医生说,刘老先生年纪大了,再治也就这样了,痊愈怕是不可能的,还是领回家去精心地调理,替他做些康复性的训练,慢慢地让他恢复吧。医生都这么说了,黑皮也只好无奈地接受这一事实,把父亲领回了家中。”
大妈顿了顿,又接着说:“黑皮母亲一双小脚,何况年纪也大了,家中所有的事,包括侍候他瘫痪的老父亲,全由黑皮一个人承担,黑皮再也无法出去工作了。”
听到这,我忍不住插话说:“黑皮大哥不是还有个小弟弟吗?”
“死了。”
“什么,死了?”我惊讶地问道。
“是,下放到农村后的第二年就去世了,还不是三年自然灾害时落下的病根。”
我忍住内心的悲悯,想想黑皮大哥:“又要吃饭,又要吃药治疬,家里的日子过得是蛮艰难哟。”
“是呀,我记得早先说黑皮父亲是大资本家,黑皮母亲好像还偷偷地藏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我就亲眼见过好几次,她用块黑布包裹着什么,悄悄地交给她隔壁的王大叔,要不光靠黑皮他爸那一点工资,怎么活下去?”
“哦,是吗?”虽然这话是大妈胡乱猜测的,但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
天气有点热,大妈喝了口茶,又从里屋里拿出两把大蒲扇,给了我一把,然后一边扇着扇子,一边又继续讲下去:
“从那之后,黑皮整天忙个不停,买菜、做饭、洗衣服,然后是守候在父亲身边,隔个把时辰,还得给父亲翻转一下身子,天热时,每天还得帮父亲擦洗好几次,再抱起父亲起来坐下,坐下起来地活动活动。黑皮也不再年轻了,身边又没个婆娘搭把手,真难为他了。在黑皮尽心尽力地照顾下,大约过了两年,黑皮父亲的身体好了许多,不仅嘴里能发出嗯嗯啊啊的叫声,还能适当用手势表达出他的意愿。作为老邻居,我们也不时会挤出点空闲,去看看他老人家,顺便帮帮黑皮处理点小事。看到老人家病情好转了,我们也高兴。那段日子,黑皮料理妥家里的事后,便会拿起二胡坐在父亲身边拉琴给他听,尤其是晚饭过后,屋里总能传出悦耳的胡琴声,以至于后来,只要听到黑皮家里传出二胡声,街坊邻居就知道黑皮家相安无事。”
“黑皮大哥拉二胡,不会吵闹大家吗?”
“不会,大家都乐意听到他的琴声呢,何况他拉得那么好。”
听大妈说到这,我内心真是无限感慨,老天既然给了黑皮大哥过人的才华,又何必用这样的方式折磨他呢?古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其功德无量呀!难道黑皮大哥的功德,还不足以抵消他所遭受的磨难么?老天爷真是太不公平了!
一个与我素昧平生的大妈,一个与黑皮大哥非亲非故的邻居,却给我讲了这么多黑皮大哥家发生的事,让我感动不已又羞愧万分。
“累了吧,大妈!我都在你这儿坐了一个多小时了,你一直在给我讲黑皮大哥的事。”
“后面还有呢!你不想听了?”
“不不不,不是我不想听,而是我实在过意不去,耽误了你这么长时间,辛苦你了,麻烦你了,向你表示万分的感谢,谢谢大妈!后面发生的事,你不讲,我也能想象得到,黑皮大哥他有多艰难,多辛苦,为父母,为这个家他付出了多大的努力,作出了多大的牺牲。你先告诉我,黑皮他爸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应该是两年前的五月份吧,具体哪一天,我就不记得了。”
“也就是一九八六年的五月?”
“对,八六年五月。”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到哪才能找到他?”
“哎呀,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居委会的人肯定知道,因为居委会曾派人来了解过他的情况,并答应过给他帮助,解决他家的困难。”
“是吗?那我去居委会问问。”
“嗯,居委会知道得更多。”
“大妈,那我得走了,赶紧去趟居委会。这两袋礼物就留给你,算是我对你表示的谢意。”
我执意将礼物放在桌上后,立即转身走出了大妈家,一边走,一边回头朝大妈不停地挥手。
9
来到新赣南路居委会,一位年轻的女干部迎上前来问道:“同志,你有什么事吗?”
“我能向你打听一个人吗?”
“谁呀?”
“住在枣子园的刘志凌,小名黑皮。”
“你说的是那个把衣服搭在肩上,二胡拉得特别好听的老人?”
老人?我一时有点懵了,反应过来后赶忙说:“对,是个老人,就是这个老人,找的就是他。”
女干部有点疑惑地又问:“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远方的一个朋友,也是他的兄弟,我叫他大哥。”
“噢,好多年没见了吧?”
“嗯,好多好多年没见了。”
“你的这位大哥呀,是个好人,一个大孝子,他父亲去世以后,他就不在枣子园住了,他的一位朋友把他和他妈一起接走了。”
“接到哪儿去了,你知道吗?”
“具体在哪里我就不清楚,因为他是个大好人,居委会曾研究决定,给他母子俩解决了最低的生活费,本还打算帮他解决住房,可他拒绝了。”
“呵呵,我这个大哥还是个倔脾气,我替他说声对不起,谢谢啦!”
“不过,你要找他挺容易的,他几乎每天用一副轮椅将他老母亲推出来散心,大多数时候是在龟角尾,因为那里比较清静。知道这个地方吗?”
“知道,知道。不瞒你说,我也是土生土长的赣州‘西瓜皮’呢!”
“哦,老乡呀,在哪儿工作?”
“在宁都,当年下放在宁都,后在宁都参加了工作。”
“黑皮他每天都陪着老母亲,然后坐在一旁拉他的二胡。”
“你是说,只要去这个地方,一定能找到他。”
“是的,只要他出来了,准能找到。”
“谢谢,谢谢,那再见哈!”
走出居委会后,我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今天上午的学习怕是要泡汤了,管它呢,大不了回去做个检讨,现在是见人要紧。我一路小跑着直奔龟角尾了,当我穿过城北门向左边拐过一点点后,一阵深沉、忧伤、激扬的二胡声随风飘了过来,那旋律那节奏太熟悉了,是他,一定是他——我的黑皮大哥。
我脚步轻轻地踩着泥巴小路慢慢地走去,
当年的龟角尾还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芜之地,有人在那开了几畦荒地,种了些青菜,几株遮天蔽日的大榕树在这儿日夜守护着。龟角尾是赣州最有故事的地方,两条美丽的江——章江和贡江在这里汇集,然后再一起流入母亲河——赣江,故这里风景独特。站在这里眺望三江,情不自禁会想起宋代爱国诗人辛弃疾,在这里留下的千古绝唱《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闲暇时,市民就到这里走走,看看无数山,听听东流水,该是何等的惬意。
当我悄俏地靠近那棵大榕树后,我看见树底下围了不少人,黑皮大哥正坐在那全身心地拉着二胡。身边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毛巾毯,手中握着根黑木手杖的老太太,正是黑皮大哥的老母亲。我心里虽然激动,却不忍心打搅,眼前的这一幕让我感到心酸、难过,眼泪抑制不住地直往下流。我轻手轻脚地,一步一步地,慢慢地来到他俩身边,伯母满头银发,满脸沟壑般的皱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伯母今年应该是九十一岁了,但仍不失年轻时的风韵,那条盖在腿上的毛巾毯上,还散落着一些零碎的钞票。黑皮大哥呢,两鬓也冒出许多白发,老了,的确是老了,难怪居委会干部说他是老人,算起来大哥也是奔六的人了,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岁月,怎会不催人老呢!
一个白发苍苍的,坐在轮椅上的驼背老人,一个两鬓已斑白,正迈入花甲之年的老人拉二胡,老太太身上散落的零碎钞票,这不是街头卖艺么?我心里突然再次感觉一阵凄凉心酸,脑海里迅速地浮现出,我第一次走进黑皮大哥的家,见到伯父伯母的情景,以及与黑皮大哥结下兄弟之情的那一幕幕。
10
记得二舅曾给我讲过,有一个叫阿炳的瞎子,身背着一把二胡流落街头,走到哪里拉到哪里,用他那把二胡向这个世界,倾诉着他饱尝人间辛酸的痛苦,表达他的爱恨情仇,用忧伤而又意境深邃的旋律,寄托他对生活和艺术的热爱及憧憬,创作出了震惊世人的二胡名曲《二泉映月》,黑皮大哥难道要成第二个阿炳么?
我不愿再往下想,也不敢往下想,我再也抑制不住地走上前去,扑倒在老太太的身上,哽咽地叫了一声:“伯母!”
伯母竟然一下就认出了我,她还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我的头说:“小弟仔,你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伯母,我好想好想你们呀!”
黑皮大哥见是我,连忙放下手中的二胡走了过来,我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然后两双手又使劲地握在了一起。
“大哥,小弟好想好想你呀!”
“小弟仔,大哥也想你呀!”
我没顾得与大哥交谈,就猛地松开握着大哥的手,转过身朝着一旁围观的人群,开口说道:“各位父老乡亲,各位亲朋好友,大家好!这位拉二胡的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叫他黑皮大哥。身边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是黑皮大哥的母亲,也算是我的母亲。我这位大哥命运不济,二十多岁就开始一人扛起一个家,既要照顾父亲母亲,还要抚养一个年幼的弟弟。前些年,八十岁的老父亲不慎摔了一跤,躺在床上成了植物人,作为长子的他——我的这位黑皮大哥,每天除了做饭,洗衣,照顾老母亲,还得替躺在床上的老父亲,喂饭,擦洗身子,端屎端尿,整整侍候了六年,直到老人驾鹤西去。六年呀,二千一百多个日日夜夜,大哥他就这么坚守着,毫无怨言,尽心尽力,真可谓一片孝心,一个大孝之人哪!如今,坐在他身边的老母,已是九十一岁高龄,而大哥依然不离不弃,与母亲相依为命。即使过着如此清苦的生活,大哥他也不愿给政府增加负担,一个人坚强地扛着。我感谢大家给我大哥伸出了援助之手,但我更想说的是,我们应该感谢这位伟大的母亲,是她生下了这么一个坚强,有担当,敢于承担责任的大孝之子,为后人树立了一个榜样。我想恳请大家,和我一起为这位母亲,也为我们生活在这个伟大的时代,献上一首歌吧——《妈妈,亲爱的妈妈》。”
话音刚落,围观的人就给我鼓起掌来,黑皮大哥立马拿起二胡拉起了前奏:
妈妈哟妈妈
亲爱的妈妈
你用那甘甜的乳汁把我喂养大
扶我学走路教我学说话
唱着夜曲伴我入睡
心中时常把我牵挂
……
那激昂动听的歌声,在龟角尾的上空,久久地飘荡,飘荡,融入母亲之河——赣江,随滔滔不绝江水流向远方,远方……
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演绎着自己的人生,展示自己对生活的理解,展现自己生命的质量:有的人用文字,将自己的所有情感、思想都付诸文字当中;有的人用歌声,把自己所有的情感与思想,都融入他的歌声里;有的人用金钱,他把自己所有的情感与思想都放到秤杆上去称一称,看值多少钱;而我的黑皮大哥——一个没有名分的二胡演奏者,用的却是他对父母的孝心,他那把有点古老的乐器,在倾诉他的情感,演绎着他的人生,奏响他的生命之歌。
尾声
二零零零年的五月,一个满头银发的驼背老太太,静静地走了,这个生于一八九七年,裹着一双小脚的安徽合肥人——任晓玲千金走了,终于走完了她漫长的,既幸福又苦涩的一生,享年一百零三岁。
“大哥,再拉一首二胡曲吧,送我们慈祥的母亲一程,愿她一路走好,天堂里永远快乐。”
大哥满脸泪水拿起二胡,如泣如诉的琴声响了起来,那凄婉的旋律,独特的节奏,催人泪下。大哥那上下跳跃的手指;那来回拉动的弓弦;那满怀深情的演奏;他已经把自己的身心全融入到了乐曲中,融入进了《江河水》。
黑皮大哥终身未娶,只有那把二胡和那根黑木手杖陪伴着他。
作为儿子的黑皮大哥,他没有选择投胎的权利,无论从任何一位女性的子宫里出来,孩子都是纯洁的,清白的,无辜的,但对于母亲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所经历的痛苦,母亲的养育之恩,无论如何也要心存感激,知恩国报的,甚至不惜付出自己的一生。既然选择了彼此,结下了母子情缘,那就不存在对与错。
几年之后,我听人说,黑皮母亲早就在那根黑色手杖里藏有好几根金条,黑皮大哥才得以安逸地度过他的晚年。不管这消息是真是假,我都感非常欣慰。悲哀的是,一个救过我命的恩人,我却没有实实在在地给予过帮助。
一个人赤裸裸地来到这个世上,他的人生轨迹,或者说命运,上苍真的替他作好了安排吗?我信又不信,不信又逼着我信,但我最终还是不信,因为我从黑皮大哥的身上找到了答案,终于悟出了黑皮大哥:“肩上搭个东西,才让肩头发挥了它的作用,男人的肩膀就应读有点担当嘛!”这话的深刻含义。